第16章 报应
阴暗、沉闷,灰蒙到一眼望不着边际。长长的索桥在赤焰中晃动着,摇摇欲坠。
冥差用长戟戳走了挡道的阴灵,好让青面判官轻飘飘落在到夏淑宁跟前。
青面判官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君上有请。”
夏淑宁跟着判官,飘过长长的索道,终于立在了酆都佐理殿前。
冥界酆都府处处透着死气,偌大一正殿,仅丹墀上立着位上了年纪的灵君。
太上佐理灵君面色灰白,在招魂灯冷蓝的火焰映衬下,有些瘆人。
他转身朝宜尔行礼道:“君上,夏氏已到。”
夏氏跟随着佐理灵君转动脑袋,这才看到了坐在黑暗处的宜尔。
宜尔搁下茶盏,站起身缓缓行至夏淑宁跟前。
夏淑宁的眼睛聚焦,死死盯住了宜尔:
“是你!”
“不得无礼!”青面判官喝住面露狠色的夏淑宁,“这是主神凌光神君!”
宜尔抬手,制止青面判官。
“是我。”宜尔淡淡道。
夏氏听了她的身份,面露惊色。
“你的孩子呢。”宜尔看向她身后。
“他已经往生了。”提到孩子,夏氏的眼睛柔和了许多。
宜尔颔首道:“上次强制你往生也是迫不得已,多有得罪了。”
佐理灵君和青面判官听了宜尔的话皆是一惊。
尊神居然会向个没有名号的卑贱阴灵致歉。
今日是他们头次见到主神。他们慌忙准备,战战兢兢地将在从业以来所有的记录全都呈了上去,而君上只点名要见个阴灵。
地府没有什么仙茗,佐理灵君翻箱倒柜才找到一罐地缚灵孝敬的茶,冲泡好了献给宜尔。
宜尔接了,品了,也不嫌弃。
地府钟仙皆松了口气。
“本君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宜尔朝地府众仙道,“辛苦各位了。”
众仙忙道:“不敢不敢!”
“人我借走几个时辰,稍后还来。”
佐理灵君作揖:“君上自便。”
宜尔三指合一,摩挲了下,指尖便出现一条银色的细线,西线那端勾着夏氏。
这条银线只有亡灵和神仙能看到,凡人是见不到。
“勾好了。我要带你回阳间了。”宜尔道,“松了它你的魂魄会被打散。”
夏氏还未来得及反应,躯体便点点消散,终于成了透明。
她瞧不见宜尔的背影,只能在刺眼的银辉间感知那一丝神识。
“君上,你要带我去哪里?”夏氏终于出声。
宜尔的声音变得无比飘渺:
“本君,带你去讨债。”
“去寻辰王妃?”夏氏用枯槁的手背挡住刺眼的仙辉。
宜尔浅浅应了声。
“君上能借我一成仙力吗……”夏氏恳求道。她的眼底藏着兴奋的光,迫不及待地要对辰王妃下手。
“辰王妃阳寿未尽,让她消失,你我身处的幻境会崩塌。”宜尔沉吟道,“本君查过了她的《往生录》,她因为作恶,只剩这一世寿命了。”
“幻境?”
宜尔望着指尖的银线,淡淡道:“这里不过是本君仙力衍生出的幻境,所以他们都称本君为主神。”
夏氏愣住了,半晌道:“所以……我也是虚幻的。”
这次宜尔未答她。
银色的仙辉渐渐黯淡下来,夏氏发现自己回到了熟悉的辰王府。
“去吧。”夏氏耳边飘来神谕,“本君已借给你一丝神力。”
一切归于平静后,夏氏轻点脚尖便窜出去很远。
她的魂魄被封在西厢将近六年。
六年里她曾奋力捶打封印,拼命累积怨气,想要向辰王妃索命,终究是徒劳。
她积累了那么久,力量竟不及宜尔千万分之一。
借了宜尔的神力,她轻轻松松穿过漆黑的道路,遁进了辰王妃的屋邸。
辰王妃正靠着短塌浅眠,婢女扇着扇子。
夏氏沉寂已久的愤恨瞬间上涌,她飞快地冲向辰王妃,狠狠掐着她的脖颈。
方才还在沉睡的辰王妃面色越来越痛苦。
她奋力挣扎着,双手和双脚拼命舞动。
婢女看不到夏氏,只觉察到辰王妃不适,忙推搡她。
“娘娘,您醒醒!娘娘,您不舒服吗?”
睡梦中的辰王妃能看到夏氏没有瞳仁的眼睛,她看到夏氏着一身红衣立在她塌边,面色狰狞。
恐惧感窜上背脊,很快激得她头皮发麻。
“救……救命……”
她用尽力气呼喊,终究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夏氏用尖锐的声音道,“你为何如此歹毒!”
“救命……救命……”
辰王妃探着枕头下的符箓,想要凭符箓镇住夏氏。
夏氏突然笑了。
那尖细的声音宛若细针,扎着辰王妃的额头。
她一点点收紧手指,狠狠道:
“你去死吧!”
辰王妃脸色发青,显然要窒息了。
婢女和府医看着她铁青的脸,束手无策。
在即将堕入地府的那一刻,一道神谕传来。
“回来。”
夏氏觉察到自己已经捏不住辰王妃的脖颈了,她赤红着眼睛望向背后。
宜尔勾住了先前牵她来阳间的银线,将她拉了回去。
“静心。”
神谕宛如涓涓细流,注入夏氏脑海。
夏氏赤红的眼睛终于恢复平静,也渐渐有了瞳仁。
“杀了她对你往生没有好处。”宜尔边捏诀边道,“佐理灵君已应了你往生之愿,下一世你会衣食无忧,嫁与良人,子孙满堂。”
“杀了辰王妃,你的愿望便会作废。”
夏氏低声啜泣。
“时辰已到,该归位了。”宜尔道,“辰王妃的报应已至。
“安心轮回去吧。”
夏氏的魂魄点点消逝,终于不见了。
刺眼的神辉又将她送回了地府。
宜尔侧身,望了眼上蹿下跳的辰王妃屋邸,隐了身迹,往辰王居所去。
彼时辰王尚在沉酣。
宜尔放出那日西厢除祟所听到的哭号惨叫声——这些都是他鞭笞虐待下人时耳边常有的音调。
辰王猛地睁开眼睛,环顾四周。
“谁在那里!”他声音发着颤,“给本王滚出来!”
哭号惨叫声并未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辰王从塌上爬起来,哆哆嗦嗦地抽出防身配剑,在空中挥舞。
剑鞘碰倒了茶盏,茶盏从桌案滚到了地上。
“哗啦”一声,碎瓷散落在氍毹上。
“王爷,王爷!”小厮闻声入内,“王爷,怎么了?”
“有鬼!”辰王瞪大眼睛,面色惊恐,“有鬼!”
“王爷是龙子龙孙,鬼祟是万万不敢近您身的!”小厮安慰道。
辰王挥舞着佩剑,颤声道:“你听,他们在哭号!”
小厮连忙躲开:“王爷,奴才没听到声响。您放下剑,奴才这就去请寒山道长来看看。”
“快去,快去!”辰王往前几步,惊恐地环顾四周。
“王爷小心,地上有碎瓷!”
话音还未落下,辰王就踩上了瓷片。
疼痛感激得他稍微冷静了些许。
他单脚跳向太师椅,不想又踩到了一片碎瓷。
氍毹不知何时团成了一团,绊了他一跤。
辰王跌倒在地,双手也磕上了碎瓷片,划拉出深深的伤口。
“王爷!”小厮忙来扶他。
辰王接了小厮的力勉强坐到太师椅上。
他看着血流不止的双手,哭嚎不已。
“来人呐,来人呐,有鬼啊!”
……
辰王夫妻闹腾的那一晚,王府西厢倒是一片祥和。
宜尔将禅椅搬到院中的树下纳凉。
她做这些主要是忧心柳孟棠,怕她再遇到什么事。
今夜繁星众多,蚊虫也众多。宜尔被叮出了两个红包。
神君之血有奇效,宜尔时常用自己的血祭仙器,如此这般,仙器必定能功力大增。
她挠了下红肿处,无奈道:“这下要生好些蚊子精了。”
忍耐了片刻,宜尔忍不住捏诀,支起了一道透明帐。
维持仙术有些乏力,她撑着胳膊浅眠,渐入梦乡。
今夜这梦有些无厘头。
梦境的开始,她的原身飞过缭绕着云雾的山脊,盘旋在一处山顶道观上。
道观的菩提树下坐着位女道士,素色的衣袂随风翩跹,勾勒出纤细的腰肢。
宜尔心头萦绕着莫名的熟悉感,可她根本看不清女道士的面庞。
她从空中栖下,落于观中,行至女道身边。
女道见了她并不惊诧,她甚至摸了摸宜尔雪白洁净的翅羽,柔声道:
“你来了。”
梦境到这里戛然而止,宜尔睁开眼睛,心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她坐直身,揉了揉太阳穴。
“吱呀——”
柳孟棠的门被推开了,她立在阶上,瞧着院中的柳孟棠。
夏夜,女子在内厢总是穿的清凉些。此刻,柳孟棠穿着诃子裙,身上只披着层薄纱。
“道长怎么还没休息。”柳孟棠问。
“本想纳会儿凉,结果睡去了。”宜尔知道柳孟棠心情不佳,朝她招手,想要宽慰两句。
“还在介怀白日的事”
柳孟棠摇头,思索了片刻,好似在回忆。
“我有些闷,想出来透透气。”柳孟棠行至阶下。
“过来坐。”宜尔道。
柳孟棠顺从地走过去,坐在了宜尔身边。
方才在外边还能听见聒噪的蝉鸣,蚊虫叫声,坐到宜尔身边就没了。
宜尔示意她看穹顶,柳孟棠和她一起仰起脑袋。
此刻,她的眼中只剩一片浩渺的星河。
耳边偶有风声掠过,增添静谧感的同时,送来了清凉。
“没什么可惆怅的。”宜尔的声音响起,“你瞧这穹顶多浩渺。再大的惆怅在它这都是一枚小小的星粒。”
柳孟棠没答话。
“我白日说‘要加倍奉还’是让你,不要一味忍让。”宜尔道,“但也不要过度介怀。”
贴得那样近,柳孟棠能感觉到宜尔的体温。
她微微颔首,享受着这片刻安宁,思绪渐渐飘远。
不知过了多久,柳孟棠才重新听到虫鸣。
宜尔轻拍她的背:“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说完,宜尔褪下氅衣披在柳孟棠肩上,起身,踱回配房。
柳孟棠指尖拢着氅衣,凝望着宜尔清癯的背影,略有失神。
方才她梦中那抚鹤的道士,不知是不是宜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