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奶哥哥
晴雯见他醉醉醺醺的,心中咯噔吓了一跳,为了不得罪这个无赖,嘴上和气地笑道:
“李二爷,好久不见了。前儿宝二爷还说起你来呢,说等你有空了,来园子里坐坐,好生说说话。那日太太还说,让李奶奶带你进来,找你问一件要紧的事呢!”
她口中句句不离宝玉、太太,是希望给这个醉眼惺忪的酒懵子,醒醒那个乱蓬蓬的脑袋,让他留着分寸了,别干出过分的事情。
大醉之下,李盛的脑袋早就不知道丢在哪了。他见晴雯说话和气,越发得了意,喘着臭烘烘的粗气,把那张大黑脸伸过来,直愣愣地盯着晴雯,嘴里嘟嘟囔囔:
“宝玉……他还能记得我?他……是个活龙……还记得……奴才……”
晴雯不露声色地退了两步,指尖捏紧了帕子,她咬紧牙关吗,尽量不让自己声音那么颤抖。
“瞧您说的,李奶奶是二爷自小的奶母,时常在怡红院走动,在太太跟前是得脸的红人,就连老太太也是时常提起的,宝二爷怎么能不知道您呢!”
“我是……他奶哥哥……”
“可不是嘛,太太也记得呢!您是宝二爷的奶哥哥,最可堪托付的,哪一个不比人强?可是现放着奶哥哥,没的白便宜了外人。”
晴雯一边说,一边转头前后看了看。这条路平日也是常走的,东边就是老爷、少爷们的外书房。偏偏此时两边穿堂路上都空无一人,晴雯只能暗暗叫苦。
“你是他的……他的……”李盛的舌头有点不听使唤。
“我是宝二爷屋里的丫头。”晴雯大声地说,希望能让附近路过的下人听见。
李盛眼睛却直愣愣的,瞪得圆圆的,一眨不眨地盯在晴雯身上,一步一步往前走,显然是酒色上头的样子。
晴雯要咬紧了嘴唇,只能一步步往后退,胸口砰砰砰砰直跳。
若是自己转身拔腿就跑,不知道跑不跑得过这个醉汉。
一丝透明的口水,顺着李盛的嘴角,缓缓地流了下来,他的嘴眼中带了几丝猩红。
“你可比……比你嫂子……可更标致……”
若是再往前一步,自己拔腿就跑。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按在了李盛越发凑近的肩头,
“李二哥,好久不见,这是吃了多少酒?”
手上一使劲,硬生生地把李盛往后拉退了两步。
谢以宁上前一步,堪堪站在晴雯身前。
颀长的身体,刚好替她挡住那无赖醉汉的扑鼻酒气。
“你……你是?”李盛乜斜着眼睛,眼角挂着不屑的怒气。
谢以宁好整以暇,脸上还是淡淡的微笑。
“我是赖大总管家的谢以宁,前两日还见过,二哥真是贵人多忘事。”
听到赖大总管的名号,李盛不自觉地站直了身子,恍惚的神智终于清醒了三分。
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高高在上的宝玉、太太,李盛自己不常见到。
赖大总管的名号,下人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惧怕。那可是仆妇们的第一号大头领,就连京中有品级的官员们也要礼让三分。
若是得罪了赖大总管的外甥,恐怕有自己一顿好板子吃。
李盛身子站直了:“宁哥儿,原来是你!我该死,我该死。这会子往哪里去?”
“不过是府里吩咐的事情,过来给二老爷回个信。”他的口气依然很和气。
他回头,看了看站在身后的晴雯,又说:
“正巧,在这边遇上宝二爷屋里的姐姐。我前日接了宝二爷交代的一桩差事,正好有了回信,还得烦请姐姐随我过去拿。”
李盛有点不甘心,嘟嘟囔囔,还要凑上来说话,谢以宁看似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又把他拍退了两步。
“二哥先忙,我们先走一步了。”
他使了个眼色,晴雯会意,立马绕过这个醉汉,快步往前走去。
谢以宁随即也跟了来。
李盛眼瞅着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竟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心中大为光火,趁着醉意,低声嘟囔着骂了起来。
“……什么东西,也敢来拉扯我!狗仗人势的玩意儿……”
叫骂声越来越高,只言片语不时飘进前边前面的两人耳中。
“……什么泼皮破落户,也敢来攀扯国公府的富贵!”
“自己撒泡尿照照,不过是个奴才种子……”
晴雯听得心里火烧一般,恨不得拿茄子塞住他的嘴,一时忍不住停住脚步,想转身去找他理论。
刚一停下,马上就撞上了紧跟着的谢以宁的胸口。
他伸出修长的胳膊,一下子拦住了她准备转身的肩头,脚步一下也没停,揽着她继续往前走。
“不必理会。”
他的声音里没有温度。
晴雯突然觉得心里很难过,为了自己,也为了他。
“不必理会。”
这句话,谢以宁说过很多次。
在小时候母亲带自己归宁,因为执意嫁给商家子,被原打算让她嫁给高官做妾的大舅舅冷眼相待,自己对垂泪的母亲说,不必理会。
父亲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自己被接到外祖家小住,赖府上下无不奉承巴结,背后却窃窃私语,大嚼舌根,自己对愤怒的自己说,不必理会。
当那位京中豪门的独生子杀人犯法,父亲因为不顾大舅舅的连番嘱咐,秉公执法,拒绝包庇,结果全家遭受迫害,举家一路向北,千里奔波。自己对一夜白头的父亲说,不必理会。
父亲在途中害了伤病,刚到了北方就吐血身亡,自己和母亲孤儿寡母,孤苦无依,被赶出来官衙,千里回京中投亲,却被赖家闭门不纳。他对嚎啕的母亲说,不必理会。
稀薄成云烟的往事,慢慢把他筑成一把刀,一块冰,一潭冷湖。
而怀中的晴雯,是这潭冷湖里的一点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