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孔雀裘
八月下旬,荣国府,西北角的下人房中。
秋风萧瑟,窗棂叭叭作响,芦席土炕上寒意透骨,却掩盖不住晴雯身上的发烫感。
多浑虫早就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睡死在哪个角落了。嫂子多姑娘和二门上小厮的调笑声,倒是时不时响起。
远处传来咿咿呀呀的丝竹管弦声,想来贾府又在开宴欢饮。
贾府上下,无论是夫人小姐,还是老爷小爷,甚至于丫鬟小厮,都沉浸在这泼天富贵笼罩下的热闹氛围中。
唯有她——晴雯,即将在这无人的茅屋里,苦苦挨过这濒死时刻。
她的脑海中混杂着万千思绪,有离愁别恨,有遗憾悲叹。
但更多的,是对命运的控诉。
前院,戏腔隐隐传来,往事一幕幕在她的弥留之际闪现。
五六岁,父母因饥荒饿死街头,自己跟着拐子讨饭为生,受尽苦楚。
七八岁,被买进府中,有幸伺候贾母老太太,却因聪明伶俐被送给宝玉。
十七八岁,自己虽比旁人生的好些,却始终循规蹈矩,却被污蔑勾引宝玉。
而今,栖身茅屋草舍,濒死垂危,所谓的亲人却对自己不管不顾……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牡丹亭的唱腔悠悠传来。
这一生,真是太不公了。
如果有机会重生一世——
她不愿再被当权者残酷捉弄。
也不愿再沉浸在纠缠不清的绯闻中。
更不愿再被浑浑噩噩的亲人拖累。
晴雯躺在草席上,缓缓闭上眼睛,无力地垂下手臂,纤长的手指逐渐变得冰凉。
前院,热热闹闹的大戏,还在咿呀咿呀唱着。
荒寂无人的茅屋上空,却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叹——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姑娘,先歇一歇再绣吧。”
晴雯猛地睁开眼睛,虽然头上的疼痛还是让人目眦欲裂,但是周遭已经不再那么寒冷。
身上披着貂皮满襟暖袄,身下是轻暖绵软的绸纱被褥,满屋飘着药香,四周锦笼纱罩,金彩珠光。
这地方,分明是荣国府最豪华香暖的屋子,是晴雯再熟悉不过的——大观园,怡红院,贾宝玉卧房外的暖阁。
眼前的人是穗儿,怡红院里干杂活的小丫头,因为晴雯曾经帮她骂过欺负她的老婆子,最听晴雯的话。
穗儿看见晴雯累的睡了过去,忙端来一碗热茶,声音又有些发抖。
“姑娘,这俄罗斯国的孔雀裘虽然珍贵,到底急不得,喝杯茶润润嗓子,等会儿慢慢修补。”
晴雯怔了怔神,这时才发觉,原来自己手中拿着一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的氅衣。
可惜的是,上面破了个指头大的烧眼。
氅衣的里子已经被拆开,方便她来回织补,缺口已经被补好了一大半,只剩下黄豆大的一点边缝,等着收尾。
晴雯心中大惊,声音颤抖,拉住举着茶杯的小丫头穗儿,问:“我这是……这是怎么了?”
“姑娘怕是烧坏了,想是补这孔雀裘累昏了。”穗儿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摸她滚烫的额头。
“这会……宝玉呢,还有袭人、麝月,她们现在在哪儿?”晴雯有气无力。
“半个时辰前,可不是姑娘说,怕宝二爷熬了夜把眼睛抠搂了,催他自去睡了。
花大姐姐的娘这几天病重,前天才出了院子回家去了。
麝月姐姐刚刚帮着拈好了金线,这会儿子想是看护宝二爷睡觉去了。姐姐……你可是烧……烧坏了?”
穗儿不敢多问,声音越来越小。
晴雯确实正在全身发烫,全身上下的关节都疼痛难忍。
她挣扎着站起身,光是喝完杯中的茶,就用尽了全身力气。
吃完茶,多少略微清醒了些。
她手上暗暗使劲,掐了掐了一把自己,心中清清楚楚地明白,这不是梦。
满身疲惫,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心中却震荡不已——
自己竟然重生了,又回到了撑着病体、缝补孔雀裘的那个深夜。
此时此刻,自己正不顾发着高烧,为贾宝玉缝补那件老太太赐给的名贵氅衣,只为了让他明天能漂漂亮亮地穿出去会客。
哪怕自己会为此高烧不退,会留下病根,逐渐病入骨髓,最终凄凄惨惨地死在茅草屋。
此时此刻,自己不仅还留在怡红院,也没有病入膏肓,更还没有被王夫人赶出去,在四处漏风的茅草小屋孤独等死。
她还清晰地记得,被赶出去的那天,一路上园子里的婆子们都在骂她——天生的下贱痞子,不知廉耻的贱货……
好一句,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晴雯的千思万绪还没有理清楚,就有人掀开暖帘进来,带来一阵香风。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晴雯,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