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云移影动,入夜天凉似水。
不远处的宅子中,赵濯月正在暖阁里看几个小侍女打叶子牌。
美人浴后慵懒,不施粉黛,看着几个年岁不大的小侍女欢声笑语的嬉闹,赵濯月不禁也牵动唇角眉梢,笑意盈盈。
木棉进来的时候,有个输了半天的小侍女跟她告状,
“她们欺负我刚学会,木棉姐姐,你替我打。”
木棉听闻摆摆手,指着厢房道,“娘子今日去绣庄买了批料子,都是给你们的,还不去看看?”
众人听了牌也不抹了,给坐在圈椅里翻书的赵濯月行礼道谢,纷纷跑出去看料子。
“都是半大的孩子,十几岁最爱玩的年纪,你赶她们做什么?”
赵濯月眉头轻蹙,翻了一页书。
木棉拿出一封密信交给她。
不用看也知道是东宫送来的,赵濯月把信对折,放在油灯旁边。
赵恭害怕了。
他怕谢彦报复。
赵濯月心寒,难道她不怕吗?
五年前,太子殿下逼迫她去杀了谢彦,向他表忠。
赵濯月去做了,只是阴差阳错,她没有走到最后一步。
可是在谢彦眼里,她成了恩将仇报之人,无情无义。
她始终不明白,赵恭为何一定要置谢彦于死地。可是当年他命她去做这件事时,赵濯月别无选择。
谢彦在岭南重伤失踪,赵恭没有再追寻下落。
谢家上上下下得以保全性命的人,均远离庙堂,旁支早已迁往各地,隐姓埋名。
广平侯府除了谢彦,只活下来了一个两岁大的庶女谢五娘。
任谁也没有想到,他能够有回来的这一天。
赵恭震惊的不仅是谢彦归京,更震惊圣上的态度。
圣上当年亲自下旨抄家斩首广平侯府,亲自罗列了罪状,那他为何会重新启用谢彦。
谢彦少时矜贵清高,又如何肯舍了秦王一党,为圣上效力?
灯影浮动,赵濯月展开密信,一字不落地看完,又立刻烧掉。
“木棉,阿弟问我是否知晓谢彦这些年做了什么,又是否与谢彦有往来。”
“他还是不相信我,或者说,他没打算真的信我。他既不信我,为何又要逼我走上不归路?”
她会让赵恭安心,告诉他不必担心谢彦会和圣上说什么。
东宫的手干干净净,谢彦没有证据。
他若是只计较这一件事,大可暗地里报复,如今在明面上,谢彦已经是殿前司的人,不会直接与太子有往来。
他要做什么呢?
吹灭帐前的烛灯,室内瞬间昏暗下来。
秋月皎皎,月色隔着窗洒在床前的空地上。
赵濯月睡的很不安稳,一只玉臂枕在耳畔,宽松的中衣袖子滑落至肘间,微微蜷缩着身子,眉目秀美而颦蹙。
这样寒凉的夜晚,额间却薄薄一层香汗。
像是在经历一场痛苦的梦境。
南窗被打开,寒风涌进内室,蝉翼纱做的轻薄床帐随风摆动。
颀长的身影立于帐前,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挑开床帐。
赵濯月枕在脸侧的手臂不安的动了几下,红润的樱唇翕张,听不清破碎的音节。
额头上的汗细细密密打湿了几丝乱发。
有只体温冰凉的手覆上来,轻拭薄汗。
赵濯月呼吸一紧,察觉到那冰凉的触感,忽然睁开了眼睛。
黑色的身影将她笼罩,只是一瞬间的慌张,鼻息间闻到熟悉又极淡的寒潭沉水般的木质香气。
她咬了咬唇,拉住那人的袖子。
“怀雅哥哥,我做噩梦了。”
谢彦面色冷淡地瞥了装模作样扮柔弱的小娘子一眼,很快移开目光,掰开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指。
“梦见什么了?”
他依旧坐在床边,只是不再看她。
月光清泠泠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更添一份寒意。
赵濯月慢慢拢了衣襟,坐了起来,
“梦见好大一片云霞,我要下山回京,道长不让我走,我逃了出去,要回京,可那条路没有尽头,云霞越积越多,沉甸甸的压下来,压得我喘不过气……”
“就这些?”
他转过脸来,挑了挑眉,“这算什么噩梦?”
赵濯月摇头,眼眸晶莹含泪,“我是要回京去找你,说好年年都会去玉真观给我过生辰,你失约了。”
“梦里看见我了?”
“看见了,我喊你,你不回头。”
谢彦笑了。
他伸手给赵濯月拭泪,语气一如记忆里那般温柔,“月娘,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失约,为什么不回头。”
“乾元二十一年,谢家满门抄家问斩,我被留下一条命,负枷刺字,流徙岭南三千里,所以我失约了。”
“谢某戴罪庶人,卑如蝼蚁,你身在洛阳,却仍是禁中的金枝玉叶,所以我不敢回头。”
赵濯月眼神微动,“你说这些做什么……”
“轮到你了,月娘,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盼着我去看你,又为何要杀我。”
谢彦捧起她的脸,花腮玉颊之上,浅浅泪痕。
“我……哥哥,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月娘,回答我。”
“怀雅哥哥……”
“回答我。”
赵濯月闭上眼睛,浓睫轻颤,声音喑哑。
“你都知道,何必又来问我。”
“我母亲曾问过我,二公主失势,要不要将婚约作废,”谢彦眸光生寒,捏着她的下巴,“我没有毁约。”
“所以你讨好我,骗我,想利用我,盼着我顾念长辈定下的婚事,将来有朝一日,叫我出头替你跟圣上请旨履行婚约,如此,你便可以回来。”
“你把我当垫脚石,却也不是唯一的垫脚石。谢家倒台,你便听命于太子,太子信不过你,也不知道你能拿什么与他交换,于是他让你去杀了我,一则表忠心,二则绝退路。”
幽沉的目光盯着她,像是深不见底的渊谷。
他什么都清楚。
赵濯月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落在谢彦的掌心。
滚烫,倔强,不甘。
她睁开泛红的杏眸,“我有错吗?我想得到原本属于我的东西,我有错吗?”
“我与赵恭一母同胞,只因为一句无稽谶言,父皇说我克母不孝,说我天生悖逆,‘昔有武周女皇,牝鸡司晨,搅乱朝纲,不得不防’,就因为我是女儿,父皇舍不得嫡子,那句谶言就要算在我的头上。我成了全天下的笑柄,什么金枝玉叶,什么贵为公主,把我囚禁在道观赎罪,我有什么罪?”
赵濯月声嘶力竭,双目猩红,说完这段话,双手攥紧锦被,不住地颤抖。
十几载的不甘与怨恨,未尝诉之于口。
赵濯月记得她对杨茂说,不在意虚有的身份。
阿竹无心之言,说城阳公主赵华玉抢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
她怎么能不在意?
踽踽独行二十载,她什么都没有,难道真的要背负着莫须有的谶言,无视生母亡故的真相,忘却仇恨,甘心在玉真观孤老一生?
父皇说她长到五岁,过目不忘,有一双看不透的眼睛。
大概是天不愿埋没我,我又为何要浪费这一生。
属于她的身份,地位,真相,她要一一拿回来,仇恨,冤屈,不甘,她要一一了结。
昔年晋阳公主以女子之身,争王位,葬军礼,后有升平公主【1】摄政扶持少帝,诛外戚。
赵恭这样的草包,尚可稳坐东宫二十年。
或许谶言说的对,赵家的女儿,多多少少都不甘于平庸。
她不但想要得到原有的,还想要更多。
她替赵恭谋事,背地里一双手,沾满了鲜血。
她让赵恭觉得离不开她这个阿姐,做东宫最有用的谋士,也从赵恭手里,笼络有才之人,往军中安插眼线和亲信。
因为她知道,人一旦坐到最高那个位置,会变得刻薄冷血,六亲不认,君君臣臣,不顾念半分亲情。
假如赵恭真的上位,她要确保自己手中的权势,足以让他惧惮,让他敬待。
谢彦感受到掌心的泪珠渐渐凉下来,风吹过,凉意渗透进皮肤,钻进骨缝中。
他蹙眉,“你没有罪,难道没有错吗?”
你拼命往上爬,铺下织罗大网,有没有想过,负了一颗君子之心?
赵濯月心微微一跳,犹豫了一下,摇头。
“没有,我没有。”
察觉到谢彦身上的寒意,她不停摇头。
“要是让你选,你会怎么选?”
谢彦冷嗤,站起身来,俯视着她。
“公主伶牙俐齿,好一番诡辩,问到我头上。”
赵濯月垂下眼睫,惧怕与他对视。
“让我选?公主,我若与你一样冷情冷心,那就是杀了你,可我没有杀你。”
“难道你会放过我?放过太子?”
“不会,”谢彦斩钉截铁,毫不犹豫,“报复你们,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你最在意什么,太子最在意什么?叫你们得不到苦心谋划的这一切,岂不比直接杀了你们,更痛快?”
寝衣单薄,风拂过床幔,贴着肌肤的薄薄一层绸缎沾染凉意透骨,让赵濯月绝望的闭上眼睛。
果然是她想的那样。
谢彦既不站秦王,也不站东宫,眼下是做圣上的亲信,难保不是在为他日另扶持一个好操纵的小皇子做准备。
谢彦看出她在想什么,“我该提醒一句,你小时候,费尽心思骗我,想叫我将来娶你,婚书还在,上头先皇后的凤印清清楚楚。”
“先前我流徙在外,也就罢了,如今我回来了,不知道殿前司副指挥使的名头,还配不配得上二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