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背阴的墙角处与门缝间生出一片苔痕,浓郁的青绿色因为失去接连几日雨水的浇灌而逐渐阴暗下去,沿着砖缝蔓延开来。
赵濯月立于宅前的阶梯之上,隔着帏帽的白纱,影影绰绰望见巷中不远处那几架马车,来来往往搬运木箱的仆从,个个喜气洋洋,在这样的秋日里,因繁忙而生出汗来。
“娘子,咱们进去吧。”侍女扶着她的一只手臂,轻轻摇晃了几下。
赵濯月木然地转过头来,随着侍女进门,身后的大门随即被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绕过影壁,步上通往后院的游廊,就瞧见前边木棉打了青竹帘从小花厅里露出脸来。
身旁伴她出去的侍女热情招呼,“木棉姐姐。”
木棉看到她们回来,立刻迎上来,接过赵濯月的帏帽,笑问,“我听得外面热闹,是有什么事?”
侍女便将方才的事讲给她听。
木棉瞥见赵濯月脸色不对,打发了她们去,跟着赵濯月进了内室。
“娘子,是裴二郎吗?”
赵濯月轻轻点头。
“怎会有这么巧的事?裴府偌大的门第,裴二郎何故搬来咱们这小巷子?”木棉不解。
“我瞧着那些箱笼并不多,多是些家具。开始疑心是裴云泽给养的外室置办的外宅,可想了想,若是如此,他何必亲来,他家家风严谨,又遭遇先前变故,阴差阳错得以保全,不可能随意养外室叫外人瞧见拿了把柄。”
赵濯月苦思冥想,愈发觉得内心不安,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就不太记得先前的瓜葛,可最近三番两次遇见这个与广平侯世子自幼|交好的裴二郎,万千思绪惊扰的她心神不宁。
左右不想跟他们牵扯上半点关系,裴家上上下下也没人知道她的身份,绕着走便是了。
“你去告诉咱们的人,避开裴家的人。”
直至用了饭,夜色笼罩下来,廊前挂起了玉色的细纱灯笼,凉风卷着竹帘和桂枝,空气里散发着馥郁的木樨香。在院子里逛了几圈,瞧见廊前树底下几个半大的小侍女捉蛐蛐玩,赵濯月随手指派了两个人,叫她们去街上看看还有没有卖琼叶糕的。
果然过了会儿,小侍女捧着琼叶糕回来,说巷口那家门口黑黢黢的没点灯,静悄悄的大门紧闭。
赵濯月松了口气,觉得是自己多虑了,或许是裴家哪门子远房亲戚女眷来京,让裴二郎替他们赁房子罢了。
转眼月底,离秦王归京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这会儿街头巷尾四处能够听到百姓们对秦王献俘礼的谈论,多是褒义,也有些酒后狂言,议论起两位皇子的功绩大小。
这话传到东宫,殷氏皱起了眉头,当即变了脸色。
殷氏出身世家,在闺中时便有才女之名,虽有几分慧才,却向来眼高于顶,不懂遮掩。
怀里学写字的小郡主仰头望着母亲,不懂母亲为何生气,低头寻了母亲走神的空隙,在纸上胡乱画了几笔。
小郡主粉雕玉琢,还是不知愁的小小年纪,整日被母亲逼着背诗文学写字,不一会儿就将纸上母亲写的几个要她临的笔画涂抹了个遍。
殷氏陡然低头看见,顺带着将怒火迁到小郡主身上,啪地一声拍掉了女儿手中的笔,甩了一桌子的墨。
小郡主被吓的登时哭了起来。
赵恭还没进书房的门,便听见殷氏的呵斥和女儿的哭声。
赵恭捡起地上散落的竹笔,替女儿擦了擦眼泪。
“阿容,过来,爹爹教你画画。”
自始至终没有看殷氏一眼。殷氏自觉失态,无辜迁怒了女儿,回过神来十分后悔,便想着开口告罪。
小郡主缩在赵恭怀里,小手捂着眼睛故意不看她。
赵恭画了几笔竹子,淡淡开口,“孤知道你在气什么,不必多言,你与孤荣辱一体,这很好。”
“殿下不生气吗?难道往后,要叫这天下人尽知秦王之骁勇,无人将我东宫放在眼里?圣上也太偏心……”
一道凌厉的目光望过来,殷氏不敢再说圣上的偏心与否。
赵恭搁下笔,冷哼一声,“你怎知西南一事尽是赵濂的功劳?”
殷氏疑惑,顿了顿,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他是骁勇,可连身经百战的威远大将军都拿不下的战事,他何来的本事能这么快平定,还活捉了几个部落的贼首。”
赵恭也是刚刚接到的密报,说赵濂先前也是节节败退,到了后来,神兵天降,有个地方民兵首领领着一队人马突围,带着朝廷的军队打得西南乱贼措手不及。就连那些个滇地奇术也一一破解了。
赵濂正是重用并听从了那民兵首领的计策,才在这么短时间内平定西南。
殷氏抚了抚胸口,“那他岂不是欺君,外头可没人知道实情,那传回来的战报可是只字未提。”
“谅那民兵都是些无名之辈,他是想欺君罔上吗?”
赵恭摇了摇头,“战报上没写,他另给父皇写了陈情书,言明了实情。”
乍一看,不像是秦王能做出来的事。即便功劳不全在自己头上,那不拘一格用才的遣任之功也是他的,何故走这一遭,将事情隐瞒下来,单独奏给圣上?
殷氏咬唇,渐渐反应过来,若是非得瞒下来单独陈情,问题或许就出在那个民兵首领身上。
赵恭看着殷氏的眼睛,心想到底她也不是什么一无所知的闺中妇人,还是能够明白些事情的。
“赵濂捂得严严实实,孤的人打探不出来什么,只知道父皇看过陈情书后,没有怪罪于他。”
那么这个人,就不会是无名之辈这么简单了。
对于东宫而言,算是好消息,也算是坏消息。
好在圣上心里如明镜一般,不会将西南之功全算在赵濂头上,不管外头百姓们如何想,至少目前,只要圣上心里有一杆秤就好。
坏在那人无论如何算在秦王麾下立的功,八成将来会是秦王的人。
但总比是秦王赵濂一个人的功劳要好。
小郡主摇了摇赵恭的袖子,“爹爹,看我画的。”
夫妇二人闻言皆笑了笑,将事情暂且放置一旁,陪女儿玩乐起来。
含元殿。
秋色胜景,殿前的花圃中一片云蒸霞蔚,烂漫娇艳。徐贵妃站在一旁,指挥宫人将新一批秋菊摆好,又让人把花架上的蔷薇修剪一番。
殿里急匆匆走过来一个小宫女,掖手给徐贵妃行礼。
“娘娘,陛下请您过去。”
徐贵妃讶然,转身便看到几个大臣从殿里告退出来,远远的跟她行礼。
“本宫还以为要议到午时,竟忘了嘱咐人热药。”
一面往殿里走,一面吩咐宫人去替圣上热药。
圣上竟已坐了起来,手里翻着几本奏折。
徐贵妃嗔怪,“陛下还未大好,这几日又是召臣下议事,又是亲自过问政事,可别再累着。”
“朕好不好,自己心里清楚。太子这些日子将事情办得很好,很是省心。”
涉及朝政,徐贵妃不好再说什么。
圣上却忽然问她,“爱妃,你膝下无子,与你说这些无碍。朕且问你,太子和秦王,朕是不是有些偏心?”
徐贵妃自然不敢真的评判,只笑着称赞,“陛下自有陛下的考量,无论如何都是为了社稷安定。”
圣上听闻失笑,“你这未必也是真心话,朕心里都清楚,外头人都在心里议论朕,说朕的不是,既然已经早早立下太子,为何还重用秦王,叫他二人纷争。”
帝王坐在这个位置上,许多事情该如何做,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圣上不再与徐贵妃谈论这些话题。
最开始,当他接到长子仅用三个月平定战事的捷报之时,除了作为君王看到边疆安定下来的欣喜,还有对长子的军事才能得以伸展显露的欣慰。
但是紧接着,他不免立即想到了自己的另一个成年的皇子,也是他在一开始便立下的储君。
两个皇子,一个是早年宠妃所生的庶长子,一个是正妻元配所生的嫡次子。
他二人截然不同,一文一武,却始终让他觉得各有欠缺。
早在几年前,他便发觉朝中有些人蠢蠢欲动,开始结为党派。
长子年纪大,崭露头角自然也比太子要早。外加早年横亘在他心里的一道坎儿,许多年来,他一直刻意提拔长子,不让太子储君的光环太盛。
当他发现人心不可避免的有所偏好,两皇子各自有了自己的利益集团时,他并没有因为皇权受到侵犯而制止,而是试图加深两人的纷争。
因为内心深处,他并没有全然肯定太子。
那是他永远无法忽略的一句谶言。
他让两人互相制衡,互相纷争,实则无形中加固着自己的地位。
将来天下谁主,最后的决策权都在自己手中。
天家无父子。
坐在龙椅上几十年,坐拥江山万里,身处万人之巅,他最在乎的,是自己手中的权力。
不容挑战。
所以当喜悦散去,他开始思考如何平衡二人之间的势力时,秦王那封陈情书秘密地呈了上来,他忽然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
另外,新的问题来了,看到信中那个神兵天降的奇将,他瞬间明白秦王为何没有立即宣布出来。
因为那个人,令他也感到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