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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为倒在冷饮柜旁的店员盖上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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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娟,想说什么,告诉我,我听着呢。”大舅涕泗滂沱,他脸上沾着黑色的血,却在舅妈面前强作微笑,那样子很可怕。

    舅妈的手也动了,她的手伸向徐子良,似乎有话对徐子良说。

    徐子良连忙拉住舅妈的手。

    可他听到的,却是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

    没听懂舅妈在说什么。

    嗓子眼里又是咯咯几声,舅妈的手耷拉下去了,接着,她失去最后一口微弱的气息。

    “舅妈已经走了。”过了好几分钟,徐子良轻轻地拉了拉大舅,他一直将舅妈紧紧抱在怀里,一动不动,他的脸紧紧地贴在舅妈的头顶。

    “走了,是的,你舅妈真的走了。”坐在地上的大舅抬头看了徐子良一眼,接着又把脸贴向舅妈的发间。

    “刚才,舅妈和我说,让我照顾好你。”徐子良又说。

    其实,徐子良根本没听清舅妈说了什么,一个字都没听清,可是他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大舅从丧妻之痛中拔离,所以他想了想这样说道。

    不知道要等多久,大舅才能接受舅妈已经死亡的现实。

    嘈杂的,弥漫着末日死亡气息的急诊室,他似乎再无影响和感受,眼里心里全都是死去的妻子。

    趴在地上的男人,仍然一动不动,玩具熊仰面向上的躺着,熊的眼睛亮晶晶的。

    如果男人是为了他的孩子来急诊室寻找最后的机会,那么他已经没有最后的机会。

    如果玩具也有意识,那么小熊现在是不是非常绝望,熟悉的面孔再也见不到了,但它还留在这个人世间。

    小熊离徐子良只是一步之遥,徐子良脑子一片空洞,也不知道为什么,徐子良捡起了那只小熊。

    那个孩子,不知道怎样了。

    “咱们带舅妈回家吧。”徐子良再次劝大舅。

    不能继续留在这里,空气里充满了病毒,也许他和大舅早就被感染了,只不过还没有发作,接下来会怎样呢,谁都不知道,但不能继续留在这个地方。

    “好。”大舅终于抬起头。

    他的脸上,鼻涕眼泪以及血迹糊在了一处。

    “回家,带小娟回家去。”大舅的眼神呆呆的看着舅妈,他的喘息都非常无力。

    “舅妈想让你好好的,你要坚强。”徐子良又劝大舅。

    “好。”大舅仍然只是答应。

    徐子良走上前,怎样将舅妈抱来的,就怎样将舅妈抱回去。

    其实他也浑身无力,不过他有信念支持,无论怎样都要把舅妈带回家,他将舅妈抱起来。

    来时显得轻飘飘,可死的时候,人却显得非常重,怎么会突然增加这么多的重量呢?徐子良想,是放不下的挂念吗?那么的沉。

    大舅跟在徐子良的身后,他连路都走不稳了。

    回去一路上的情形,徐子良都不记得了,他是怎样穿过重重障碍回到乡下的,似乎凭着一种本能。

    这个世界乱了,在外面不安全,家里虽小,但在这个世界上,却是最为安全与可依赖的。徐子良只隐隐约约记得,路上他见过一些人,脸上无一例外,都是迷茫与惊恐。

    未来,还会有未来吗?

    大舅将舅妈埋葬在自己家的地里。

    “娟儿就喜欢种田。她说过她上辈子就是农民,投胎的时候也选择了做农民,等她再来人世的时候,她还会当农民的,所以啊,田地,永远都是她的家,就算投过好几次胎,她能够记住的,还是这个地方。”

    大舅痴痴地看着舅妈的新坟自言自语,他用最朴实的语言,说出这个世界上最浪漫的话。

    “农民好啊,朴实勤劳,又有美德又有贡献。”徐子良接过大舅的话说道。

    “小娟会等我的,她走不远,她牵挂着家里的地,所以她会一直留在这里等我。”大舅搓着手上的泥又说。

    “这里是永远的家,舅妈怎么会走远呢。”

    帮助大舅安葬过舅妈,徐子良想回家看看父母。

    舅妈去世的原因未明,家族成员没有来参加葬礼的,他们进入了隔离状态,父亲让徐子良最近不要回去,就留在大舅家里进行隔离。

    可徐子良的母亲所需的心脏病药物已耗尽,因为疫情,市内的药店采用定点开门措施,说是开门,其实只开放一小窗口供顾客购药。

    窗口设有防感染设施,以保障顾客与店员的健康安全。顾客在窗口外提出所需药物,待店员核实库存后,进行收款并将药物通过小窗口传递给顾客。

    父亲让徐子良帮忙去市里买药。

    大舅提出他来帮徐子良跑这一趟,毕竟出门就会有感染的风险,徐子良拒绝了,特殊时期的买药流程会让大舅受到难为,还是他自己去吧。

    “买了药,回家看看我姐和姐夫他们,我会好好的,你放心吧,这个时候,你要保护好自己啊。”大舅送徐子良出门时又叮嘱道。

    眼前的大舅,似乎变成另外一个人,很陌生的人,一个人受到打击和挫折时,容貌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像换了一个人。

    徐子良郑重地点了点头。

    回到车里,满是血污的车座上,徐子良一眼看见了小熊,徐子良忘了他是怎样把它带到车上的,既然带回来了,徐子良也不打算把它丢掉车外,他将小熊放在车后座上。

    失望的是,药没买来,徐子良跑了几家指定开放的药店,但无一例外,药店都关门了,从门窗玻璃向里望去,药店几乎空荡荡的。

    街上见不到多少行人了,县城也是,一派死气沉沉。

    一路上徐子良仍然恍恍惚惚,直到车的仪表盘上出现了提示缺油的图标,徐子良这才想起来,车该加油了。

    到了加油站,却没有看到加油的工作人员,加油站静悄悄的,徐子良看到便利店的门开着,于是走了进去想找人询问一下,屋里没人,徐子良无比郁闷,就算因为突来的疫情关停,总得贴个不营业的告示吧,便利店的门也需要关好,看来一切都乱了。

    徐子良感到口渴,于是打算去冷藏柜那里拿瓶饮料,最好是拿一瓶价格比较熟悉的,再扫码把饮料钱付给便利店就是了。

    当徐子良走到冷藏柜那里,徐子良顿时知道为什么便利店没关门了,这可能这是加油站唯一留下的工作人员了,可是很不幸,他和舅妈一样,相同的病在他的身体发作,他倒在饮料柜前。

    看情况,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他的全身呈现出没有生命体征的黑色,死前肯定很痛苦,他的手扶在冷藏柜的底部。

    徐子良犹豫一下,口渴,十分需要水的念头战胜了离开的想法,徐子良用力拉开冷藏柜的门,从中拿出一瓶水。

    正常情况下,徐子良应该帮他打一个急救电话,可这个工作人员已经不需要了,从医院里出来之后,徐子良接受了一个现实,得了这种病,没有治愈的可能。

    徐子良能做到的就是从便利店里找了一块毛巾,然后盖在死去之人的脸上。

    无论世界怎样乱,过去传下来的习俗还是尽量遵守。

    徐子良他们乡下的习俗是,当有人去世,死者的脸上会被盖上布巾,叫作幎目。

    加油机不知道是被锁了还是没油了,徐子良捣鼓半天也没能加成油。

    坐在车上喝饮料的时候,徐子良才想起来,刚才没有付这瓶水的钱,可是现在谁在乎这些呢?世界那么乱了,谁会在乎一瓶饮料有没有付钱,况且他也不是有意不付钱的。

    没有油,徐子良这车开不了多远,也不够回到父母家。

    城里还有无人加油站,系统自动识别车牌,有机械臂帮着拧开油箱盖,即使没有工作人员也能加油。

    但这时冒着随时没有油的风险,回头去寻找另外一家加油站,大概率汽车会因为缺油抛锚在半路上。

    车里的油,还够回乡下的父母家里。

    乡村同样死寂无人,接到通知,村民都躲在家里。

    到了家门口,徐子良把一直放在车上的两袋笋干还有木耳放在门口。

    徐子良不打算进门,当然父亲也不会让他进门,和舅妈的接触,已经让徐子良的身上存在了病毒,不能把这一身病毒再带回到他们那里。

    通知里说,特效药物出现之前,阻断是唯一的方法。

    在门口打电话和父亲聊了几句,徐子良忧心忡忡离开了。

    父亲在电话里说,家里还存有以前在中医院开的中草药,煮了可以代替口服的心脏药物,可以抵一阵子。

    这让徐子良稍微放下一点心来,无能又懦弱的母亲,总算有了一点保障。

    那就回大舅家,总得有个地方住。回到大舅家的这段路程,剩余的汽油还是能够保证的。

    挂断父亲的电话,徐子良立即将车调转到回大舅家的方向。

    这时也没别的地方好去了,去大舅家里看能不能躲过这场灾难。

    大舅打开房门,看到徐子良折返,他甚至没问徐子良为什么回来。

    “外面还是那么乱?”大舅问。

    “嗯。”徐子良没有把他在加油站看见的那一幕告诉大舅。

    “我没有做饭,你怎么吃,我现在做给你吃。”大舅的语气虽然绝望,但看见徐子良回来,他还是十分高兴的,语气里还带着关心。

    徐子良看着大舅的脸,总觉得有些陌生,大舅就像变成另外一个人,舅妈一走,大舅的面容发生改变,说不出哪里变了,总之就是完全变了,人还显得特老,丧妻之痛不但让他迅速变老,还被悲伤雕刻成一块呆滞的木头人一般。

    “我那么大的人了,还能饿着不成,我会做饭,自己随便做点吃就行了。”

    徐子良用随意的语气说,其实他已经饥肠辘辘,如果舅妈还在,这时家里的桌子上肯定摆着食物,就算不丰盛,但也量足和可口。

    大舅明显体力不支了,这几天他只吃了眼见可数的几口食物,水倒是喝了一些,但水不足以支撑起他的体力。

    “您先休息,我随便做点吃的,吃完饭我也早点休息。”徐子良对大舅说。

    大舅点点头,他走回卧室,动作缓慢地在床上躺下来。

    床前的鞋子,还是舅妈最后一次给大舅买的那双鞋,鞋上还沾着血迹。

    徐子良想把鞋子拿走刷一刷,可背对着徐子良的大舅,就仿佛背上长了眼睛一般。

    “不用洗,放那里。”

    徐子良嗯了一声。他非常理解大舅。

    徐子良去地里拔了一把青菜,这边村子里的青菜还都健康着,不多,但都好好的正常生长。

    面缸里有面粉,舀了一勺,和了面,徐子良做了两碗即简单又管饱的面疙瘩汤。

    这饭很省事,也是徐子良的拿手饭,有时还放番茄,不过大舅家的菜地里今年没有种番茄。

    徐子良狼吞虎咽吃下一碗面疙瘩汤,又端起给大舅盛的那一碗去了大舅的房间。

    “大舅,饭好了,起来吃饭。”徐子良轻声呼唤大舅,过了这么久,大舅还是那个睡姿,似乎一动都未动过。

    大舅轻轻动了一下身子,接着他缓缓坐起。

    接过徐子良递过去的青菜面疙瘩汤,大舅拿起筷子吃了两口,只是两口,大舅摇了摇头。

    “我这会儿吃不下,你放在桌子上吧,别倒了,等我想吃的时候再吃。”

    等到大舅想吃的时候,那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徐子良知道大舅是心疼食物,其实他一口都吃下下,吃那两口,还是吃给徐子良看的。

    “好的。”徐子良回答。

    “你舅妈没有白疼你。”大舅突然微笑着说。

    可正是他这微笑,让徐子良心中顿时一紧。

    大舅的嘴唇是黑色的。

    和舅妈最初发病的状况一模一样。

    徐子良的心猛然一紧。

    徐子良很清楚,大舅的时日不多了。

    “你去睡会儿。”大舅又吩咐徐子良去休息。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大舅黑色的嘴唇,徐子良偷偷流了一会儿眼泪。

    他对大舅和舅妈的感情,要比对父母的感情深。从小就是,一半的时间是在大舅和舅妈家长大的,而大舅和舅妈的照顾,要比父母对他的照顾用心的多。

    大舅厚道仁慈,舅妈和善温柔,这都是他父母身上没有的优点。

    有一次他被田里的农机伤了大腿,父亲和农机手谈赔偿,只有大舅背着他往医院跑,舅妈被他腿上流出的血吓哭了,一边跟着往医院跑,一连哭着骂农机手不长眼睛。

    后来,他们在路上搭上了一辆车,舅妈一直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就像他最后一次抱起舅妈去医院一样。

    过去的一幕幕就像电影在徐子良脑子里徐徐又温暖的展开,徐子良一直没睡着。

    傍晚,徐子良去大舅屋子想和大舅聊几句,大舅不在床上,也不在屋子里。

    徐子良走出门,在院子的凉棚下看见了大舅,凉棚下堆着一堆还没剥完的玉米,家里有剥玉米的机器,但舅妈几乎不用,因为机器要用电,不如用手剥能省下电钱。

    大舅穿着汗衫,因为人瘦,汗衫显得肥大不合身,大舅低垂着头,手中正在剥舅妈还没来得及剥完的玉米。

    “我来吧。”徐子良走到大舅身边轻声说道:“您进屋休息,这几天别干活了,多休息。”

    “不用,庄家人怎么能不干活呢,你舅妈没剥完的玉米,我得抓紧时间把它们剥出来,不然你舅妈会不高兴的,她不喜欢做事拖沓。”

    徐子良蹲下身,帮着大舅一起剥玉米。

    大舅摇摇头,把玉米从徐子良的手中拿走。

    “你回屋休息,这里蚊子多。”

    虽然大舅什么也没说,可徐子良知道大舅为什么拒绝他陪在他身边,

    他怕他的悲恸,成为徐子良的负担。

    不过大舅发黑的唇色似乎减轻了许多,这让徐子良稍微放下点心来,也许之前是看错了,唇色是没有休息好的原因呢。

    远远的有哭喊的声音,村子里,不知是谁家。

    哭声很是凄惨。大舅没抬头,似乎没听见,他的手下一直没有停过,不停地剥,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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