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往事
皇帝的话音落下, 在场众人一片安静,片刻后房门才打开。
只见房内太上皇负手而立,一身青素布衣, 两鬓斑白,虽朴素无华,但不凡的气宇非常人所能及。
其左侧站立的正是楚王谢明鄞, 身着劲装单衣,彬彬有礼。
太上皇上下扫了一眼皇帝,视线转向左侧的青年, 他怔然片刻, 随之松容, 背过身行向太师椅,一切皆在不言中。
皇帝亦不再停顿,携着那周正青年入了雅房,随后房门关闭。
沐锦书立直身形, 望着被关上的房门, 沉思须臾才收回目光, 轻拢肩上衣物。
见皇帝至此,她大有一惊,从未担心太上皇会对她与二哥做什么, 但此刻她有些担忧二哥身世之事。
在此之前,太上皇曾向她隐晦暗示过二哥身世不俗, 沐锦书不敢下结论,对此隐隐不安, 如若是真的, 往后恐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沐锦书收敛心神, 侧目看向从庭院中走来的太子, 她微抿了下唇,问道:“太子哥哥,陛下身旁的那人是谁?”
太子席地坐于薄团上,神色显得尤为淡漠,回道:“苏州富商之子沈庭舟。”
沐锦书心中依旧不解,道:“商贾子弟,为何出现于此。”
太子仅是瞥望一眼房门,不再言语。
...
雅致幽静的厢房内,那三炷香火的烟缕腾腾上升,散在空中。
简朴大气的桌椅间,皇帝正坐在太上皇的正前方,时隔多年,未曾有面对面相对。
谢明鄞眉眼微低,为二人斟着茶水,父皇与祖父的隔阂不止一天两天,他素来知晓,只是从未想过会发达起军以对的地步。
茶水斟好,茶壶收起,放于桌面。
皇帝淡淡一瞥清茶,神色平和道:“早知父亲在此,儿臣自因早些赶来。”
“惺惺作态。”太上皇回道,侧眸打量着沈庭舟,随之端起茶杯,“将话都讲开吧,不必藏着掖着了。”
皇帝微微低眸,淡淡勾唇,太上皇则抿了一口茶,幽幽道:“这便是你带来见老朽的人?”
青年听话题转到他身上,忙躬身施礼,两日前他被皇帝密传入京,一切都十分匆忙,尚不知为何。
“正是。”皇帝回道。
太上皇再次看向青年,面庞轮廓透着一股熟悉感,他问道:“叫什么名字,什么年纪,家住何处,可有成家。”
这般询问使得青年一愣,随即低首回道:“回老先生,小生姓沈,名庭舟,二十有三,家住苏州,已...已然成家生子。”
太上皇细念他的名字,二十有三,同楚王同岁,庭舟这个名,还是当年他取的。
皇帝端茶品茗,开口道:“不会错的,是朕命苏州刺史将他安顿在商贾之家。”
当年四子夺嫡,风云涌动,最为受宠的便是齐王谢承玄,最得宠幸的也是静妃李清枫。
太上皇对他们的偏爱显露无疑,他虽为太子,却受尽冷待,勾心斗角已成习惯,早早便意料到自己将成为齐王的垫脚石。
入住东宫多年,他才是皇长子,不可能将这个位子让出去,所以暗中勾结朝臣,拉拢人脉,到最后逼君退位。
半年之内,便以谋逆之罪逼迫齐王于轻鸿山上自绝,那时齐王长子与他次子谢明鄞同月出生。
皇帝端着茶杯,眸色渐暗,指尖在杯底摩挲,幽幽道:“父亲当年所为,儿子皆看在眼里,差一点便杀了此子。”
此言道出,候于身旁的谢明鄞二人皆有一顿,沈庭舟连忙退后跪下,仓惶道:“小生不知犯了何事,触怒圣颜。”
房内气氛微微凝固,使人暗暗屏息。
谢明鄞也低下首,父皇与皇祖父的话语有头无尾的,旁人难猜。
太上皇面色沉顿,看着跪地的沈庭舟,久久之后,才开口道:“难道你今日领他来,便想当着老朽的面,对后生下手。”
皇帝轻蔑地勾了勾唇,淡淡道:“昨日的信上写得很清楚,为的平息是非。”
之所以将齐王之子放于商贾之家,便是为了让他此生不得入仕,除此之外,他已算是善待此子了。
...
屋庭之外,清风微寒。
“沈庭舟才是齐王之子。”
太子坐立的身形挺直如松,话语声不大,刚好让沐锦书听明,“当年太上皇暗中调换明鄞与齐世子,明鄞被祖父送出京师,是父皇及时察觉,将明鄞拦截于途中。”
“父皇对此怒不可遏,誓要杀齐世子示威,是母后怜惜无辜婴孩,拦住了父皇,此事便瞒了下来。”
太子道:“皇祖父则多年以来皆以为明鄞便是齐王之子。”
沐锦书怔了怔神,“所以说二哥的身世没有问题,皆为太上皇错意。”
见太子并未反驳,默认此言,沐锦书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下来。
清风微凉,她轻拢衣袍,抬手掩唇,“太子哥哥一直都知道?”
“非也。”太子摇首,缓缓道:“孤不过是昨日才弄清事情原委,亦是昨日才知晓清丰镇之首是皇祖父,为此大惊失色。”
沐锦书转眸望向那紧闭的房门,她也差点楚王非彼楚王,二皇子非彼二皇子,于是忧心忡忡。
在雅间之内,太上皇苦笑一声,站起年迈的身躯,步伐浅浅,将当年事情一一说出。
“为保下庭舟,老朽换走二皇子,难以养子,而后送出京城,再到不久听闻消息,孩子养不活夭折。”
谢明鄞怔在原地,随之眸色黯然,掠过一抹失望,心间久久无法释怀。
皇帝将茶杯放下,冷漠地接过话语,“养不活的消息是朕命人假传的,真正被送出京城的不是朕的次子。”
谢明鄞的唇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随之便消散,淡在冷漠的神色里。
此刻的皇祖父与他所敬重的那人已相互背驰,一个淡名薄利的老人竟成为幼时差点杀害他的人。
若不是太上皇被父皇蒙骗在鼓里,或许根本就不会教导他,往日苦心关怀到了如今皆成为虚情假意。
“不管孙儿是谁,皆是一颗棋子罢了。”
太上皇喉间微哽,侧眸看向低垂眼帘的谢明鄞,他继续道:“祖父比孙儿想象中的无情,即便你在此祭拜静太妃,即便你看起来多么深情,于我而言仍是冷漠无情之人,因为除了他们,你谁也不在乎。”
此言道出,太上皇的身形晃了晃,目光在谢明鄞和沈庭舟来回扫视,一个是用心教导多年的孩子,一个是不曾谋面的齐王之子。
不动声色的皇帝转动桌上茶杯,神色自若,却言语微冷的开了口:“父亲,你想见的人,儿臣已经送来,往后的日子便让其伴你晚年吧。”
话语落下,皇帝起身推开窗牖旁,清新的吹散屋内沉闷,“此前接您回宫,仅是望你能京中颐养天年,不曾想你依旧如此固执,怨恨难了。”
“闹到如今,世上已没有太上皇。”皇帝看向太上皇,像是深思熟虑许久的想法,缓缓道:“念及父子恩情,朕不会将此事公布于众,您的存在与这起南师反逆无关,朕会严惩南阳王一党。”
“如若您随朕回京,朕依旧不会亏待于您,不过您若便留在清丰镇居,往后您不可再入京,从此两不相见。”
房内一片寂静,众人不敢言语,沈庭舟显得有些心神难宁。
谁人多少都猜出,未造成严重影响,且太上皇不曾露面,皇帝这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南阳王意图谋反,掩盖太上皇为主谋之事。
到底这是他的父亲,太上皇,如若人尽皆知,朝中那些文人雅士恐是纷争不休。
太上皇背过身形,指腹有一下没一下的转动,待片刻之后,他看向不远处的灵牌,低语道:“老朽不会离开清丰镇。”
皇帝将手负于身后,与太上皇四目相对,沉默片刻,终是冷漠道:“当年朕曾多想您公正一点,朕为皇长子,是有资格继承皇位的。”
言罢,皇帝负手退离,身影坚决,他不予治罪,太上皇毕竟已老,诚然已起不了什么水花。
当年四子夺嫡,相互视为仇敌,时刻谨防寸步难行,比起他如今这两皇子,环境不知好了多少。
...
在房门外的沐锦书二人静待许久,见皇帝从中出来,连忙起身上前行礼。
皇帝眉宇依旧透着淡淡的沉凝,目光转向沐锦书,气色微白,比以前羸弱了很多。
昭宁为老二怀着两三个月的身孕,经此一遭恐是影响不小,回去需好生养养了。
皇帝开口道:“启程回京吧,莫让昭宁受苦了,以免到时皇后又同朕争吵不休。”
沐锦书福了福身,随后望着皇帝行回龙辇之上,好像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又好像在每个人心里没有过去。
沐锦书回过身,又见谢明鄞从房中出来,英隽的眉目间多了一层黯淡,与她相见,黯淡随之散去。
谢明鄞行到身旁来,沐锦书浅浅提问,“可还好,父皇是怎么决定的。”
谢明鄞揽过她的身子,轻揉她气色苍白的面颊,安抚道:“我还好,在回京路上再说吧。”
沐锦书掩着唇轻咳两声,应他一声嗯,眉眼微抬,视线越过谢明鄞的肩膀。
那清雅幽静的厢房里,清风吹动檀帐,素来傲然的太上皇佝偻着身影,瞬间苍老了许多,像一个孤家寡人,再无人所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