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成株 (七)
也不知是哪位仙人醉酒失了意,雨几乎是从天上直接倒下来的。
“凑合先在这将就一晚吧。”
破庙空间有限,宣王将仅有的一处干地铺上了稻草。
苏竺也没跟他客气,眼下这大雨赶路是不可能的,索性直接一屁股坐了上去,她坐完拍了拍旁边喊道:“宣王,请坐。”
宣王哭笑不得,却还是坐到旁边,大雨唰唰入地,庙内却是静悄悄的。
宣王双眼紧闭,眉头不解似乎还在思索着苏竺所说的“生灵涂炭,苦不堪言”八字,而苏竺也维持着同一动作,思考着如何快速回京。心思各异的二人并肩而坐,两道昏暗的身影就倾斜着平行于阴湿的地面上。
“你说……”
“你说……”
二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发出了声。
“你先说。”宣王率先退了一步。
“为什么要帮我?”
苏竺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口,其实这个问题从她昏厥见到他那一刻就一直浮现在脑海中,她推算过苏父宫中关系的无数种可能,却没想到最终能回落到宣王身上。
苏家与宣王并无旧交,而且从他的神情反应来判,苏父显然是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既是无缘无故他为何会要帮苏父将女儿送进宫呢?
再加上今晚,他既然早就料到她会逃走,为何不在客栈时就将她拦下,反而任由她绕了这么一大圈,难道说只是为了戏耍她浪费时间?
可他方才在听到那八字时眼底透出悲戚却又是那么的真实,真是到北兴的那些耻辱似乎皆在他眼前倒映过一遍。
苏竺敢笃定,他是信了她的话。
或许在更早之前他的心中对于整个王朝就已经有了清晰的预示,不然他也不会贸然插手孙家的事。如此一想,一切似乎都已经明朗起来,与其说是帮她,不如说是拯救。
不仅仅是拯救她,还有整个北兴。
宣王见眼前之人的眉目渐渐舒展开,就大致明白过来她已经猜透了他的心思,他抬眼望着不远处顺着墙壁氤出雨珠,笑着嘟囔了一句“明知故问”。
苏竺也跟着唇角上扬:“就算是知道那也得得到宣王的亲口承诺才是,就在不久前宣王可是义正言辞说拒绝了小女的请求呢,得个准话也省得你出尔反尔。”
“你好大的胆子,你就不怕本王杀了你。”
宣王假意起身,苏竺配合露出了惊慌失色的表情,可就算是他演得再逼真,眸中的笑意还是出卖了他的心思。
苏竺笑道:“宣王现在才想起端亲王的架子是不是太晚了一些,这样子实在是不符合你的人设。”
“想来苏娘子刚入金临还不懂得形式,你可知京都人人如何评价本王,什么放浪形骸,什么胸无点墨,什么沾花惹草本王都担得起这名号。”
宣王话音未落,苏竺就笑出了声。
他是什么样的人?
在成安王心中,他是有情有义的忠士;在勉王心中,他是未雨绸缪的勇士;在种家人心中,他是英勇无双的英雄;而在苏皖残存的记忆中,他亦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义兄……
单凭这些她足以信任他的为人,就别说眼前宣王的演技实在是蹩脚,谁家装纨绔会亲自数典自己的罪名,这要是放在她们剧院,没等一轮游就直接被刷了。
宣王见她笑得开怀,不免有些恼羞:“你笑什么!”
“你要是心有苦衷不方便暴露自己的身份,那就去烟柳之巷好好学学人家的纨绔子弟都是怎么当的。”
“瞎说!”宣王别过脸,脖子却胀的通红。
苏竺探起身追了上去:“既然都是小女瞎说,那宣王害羞什么。”
那明媚又张扬的笑脸让他的脖颈变得愈发通红,那澄澈眼底荡开的碧波却引得他再挪不开视线。
眼底的墨色愈发翻涌,苏竺似乎也察觉出来她还是犯了错。
她忘了,她所从他人口中、记忆中所搜寻的那些只言片语都是后来的赵宣和,而现在的他只才过舞象之年。她快速收敛笑容,拍着愈发滚烫的脸颊盯着外面的大雨,可他的模样却在她的脑海中愈发清晰。
久别的心悸再次颤动,可它不再是压抑、痛苦与遗憾,那蓬勃有力的心跳似乎顺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在土壤中冒了尖,只等着它有朝一日成株、盛开、再硕果累累……
是她搅乱他的一池春水,而他亦留下一片春华。
苏竺回过头,身后原本还羞涩的面庞似乎变得硬朗起来,他挺直了身子,浅笑凝望着她。
他并没有出声,而她似乎读懂了他闪烁的眸光:
好久不见。
孙家小儿的死讯几乎与苏竺回到苏家是同时传出的。
苏竺才脱下大氅只见女使行事匆匆冲了进来。
“娘子,好消息好消息!孙家小儿的死已经传得是人尽皆知,这下明眼人谁不知道他们孙家欲要骗婚的心思!”
回春听到也跟着一喜,又急切问道:“眼下这门婚事就要告吹,娘子是不是就不用进宫了?”
不进宫?
此次她提前遇见宣王,又提早爆出孙家小儿的死,那么苏皖之前的轨迹是否会改变?
如若真的改变,那是不是意味着她与他不再有所交集。
苏竺握大氅的手不由一紧既然已知结局,无交集也好,省得彼此错付。
“娘子,您这是要去哪?”
“去送孙家小儿最后一程。”
“孙家娘子素日里来我唤你一声姐姐,你怎就生得如此黑心肠欲要陷我于死地啊!诸位官人、娘子可来瞧一瞧,看一看啊,这儿不是孙家,是索命的亡笼啊……”
苏竺三步一哭,在孙家门前哭成了泪人。
眼见围观之人越来越多,这孙家等人在院内急如热锅蚂蚁团团乱转。
“明明是那这贱人一口一个自愿要嫁与我儿,现在人被她克死,她倒还有脸过来闹!”
“母亲,眼下门外被人堵了个水泄不通,这苏家娘子怕是要闹个彻底啊,不如就让父亲出面退了这门亲事吧。”
“你糊涂啊,若是这个节骨眼亲口退婚岂不就坐实了骗婚的名声,先不说你弟弟九泉不安,你那些妹妹日后如何嫁人,这京都的世家该如何看她们!既然她要闹,那就让她闹到底,让你安排的人马都准备好了吗?”
“母亲的意思是……”
“她苏皖生是我孙家的人,死是我孙家的鬼,活人不愿嫁,那就地下成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