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盛开 (二十三)
马背上长大的邑人,在箭术方面丝毫不逊色于史家军的神弓弩,乌恪长弓一拉,那箭宛若空中流星刺破云雾直朝种吉信奔去,种吉信仿佛早有预判,腾空一跃便轻松躲避。
可他躲得了一箭,却难防乌恪的三箭并行以及身后的无数瞄准他的弓箭手。
马匍匐在地长鸣,种吉信横扫长刀重新回到地面。
“放箭!”
无数长箭破空,如洪水涌来,种吉信拔下右臂的箭头再次举起长刀,撕裂、疼痛并没有让他动作减缓,反将他的身姿变得愈发挺拔。
乌恪见势脸一黑,正欲再次抬手示意时,眼前的城门却开了。除了奔涌而来的士兵外,城墙上的弓箭手也早已就位。
“不是说里面已经烂醉如泥吗,怎么……”
未等乌恪说完,只见踏马而出的虬髯大汉笑得爽朗,大汉右手手持大刀,左手拎着一血淋淋的人头,他手臂再一用力那颗跳跃的头颅就滚落在种吉信身前。
种吉信抬眼只觉有些眼熟,那张满是血迹和泥土的人脸不正是席间逼他喝酒的男人吗?
难道说主帅压根就没……
种吉信狐疑回眸,朱主帅脸上果然无任何醉意,他朝种吉信咧嘴一笑,眼底是抑制不住的赞许。
“老乌头,你且瞧瞧这人你熟不熟悉?你以为就凭他的几句挑拨,朱某就会当了真,那你也看不起我朱家,看不起我北兴的武将!今日咱们新仇旧怨一并清算!”
“杀啊!”
“杀!”
将士们喊得激昂,种吉信眸光闪烁。
他忘了马背上的众人也曾承载着对北兴的热血,对邑人的恨,他们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种吉信捏紧手中的长刀,他似乎能够清晰听到胸膛青胀血管下哗哗滚动的声音,而那股暖流肆意奔向他灵活的四肢。
“杀!”
苏竺等人登顶时已累得筋疲力尽,可他们依旧没有时间休息。几位灵巧的将士已经率先爬上了树,一阵哐哐过后随着几声刺啦,粗壮的枝干便应声而断。站在树下的也没闲着,四处沿坡布置着天然围挡。
苏竺和秋蕊自是无法手握长刀砍树,只得在下面挑拣一些光滑的枝杈,然后磨尖顶部再在中部握紧一个雪球,不知道又反反复复重复了多久才得以揉了揉红肿的手腕。
云雾拨开,天边撕裂一口子,粼粼波光如水一泻千里。
“邑人就快上来了!”
前方一位将士匆匆来报,随后他矫健的身影又隐于锃光瓦亮的雪地中。
苏竺握紧手中备好的枝杈,藏匿于一棵粗壮的老树后。
那是她第一次经历战场,巨大的恐惧让她的心跳如鼓飞速擂击,手也止不住地颤抖,她想过要逃,可呼啸的北风似将那簌簌脚步声越带越近。
她没抬头却能看清山西侧飘来的滚滚浓烟,闻到身首异处散发出来的血腥气,她似乎看到山东面的血流成河,听到无数孩童妇人的啼哭声。
眼前画面飞转,她似乎又看到意气风发的种吉信在马背上横扫六军,看到身形佝偻的史休手握弓弩百战百发,看到桀骜不驯的史靖安腰缠绳索在林中奔驰疾走……
苏竺的眼眶渐渐湿润,眼前的画面,耳畔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仿佛她真的亲身经历过一遍。
记忆深处似乎又将一道身影拉入她的眼前,一瘦弱的妇人结实护到一少年身前,少年眼眸含泪,妇人却露出一抹笑容。
妇人瘦削的手臂在空处划过一道股线,苍茫寂寥的雪地上就染着火红的血,映着璀璨的笑容。
苏竺不敢再细看妇人的五官,只觉得后背一道火辣辣的疼痛,就像邑人高扬的那把长刀是落在她的脊背上一样,疼得她弯下了腰。
“大娘子,您别怕,奴婢就在这。”秋蕊在另一棵树下小声唤道。
苏竺缓缓抬起头,除了北风的呼啸外,眼前只有秋蕊殷切的眼神,可她并没有感到放松,反而一股浓郁的不安涌上心头。
“遭了,邑人似乎察觉出了异常,并没有继续往山顶,他们现在估计是想从下面绕过去。”
前方将士的来报让史靖安的面色一沉,眼下借着山体的俯冲他们尚有一线生机,可若是到了半山腰他们的胜算几乎为零。
可若是不去,不出三日西蜀将会沦为前后夹击的地步,到时就再无翻身的可能。史靖安解开腰间的绳索,将隐藏的将士全部唤了出来,沉色道:“眼下只能硬攻了。”
“不可!”苏竺不知哪来的勇气一下冲到史靖安面前:“现在下去只能去送死。”
“我又何尝不知道下去是送死,可现在有什么办法!”
“我去引他们上山。”
秋蕊一听这话瞬间慌了神,一把抓住苏竺的胳膊:“大娘子现在可不是硬逞强的时候。”
“我去引他们下山。”苏竺扔下手中的枝杈又郑重重复了一遍,随后转向身后的将士们:“我自知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无论邑人是否按照原计划上山我都杀不了人,既然如此与其在山上坐以待毙还不如趁机下去一试,若是我侥幸多拖延片刻也算是不辱没种家大娘子的名头。”
山前的勉王姗姗来迟,他顾不上脚下的踉跄,急切道:“如若真要出诱饵也该由我下去才是。”
“此事自是需要勉王接应,只是不到万不得已断然不能轻易献出性命,还请勉王留在原处按计划行事,此事不可耽搁,诸位莫劝。”
她说罢扯下半块袖子将洞口干枯的草药一并卷好背在身后,身旁的秋蕊也重复着同一动作。
“给大娘子和秋蕊姑娘开路!”
苏竺和秋蕊走在中央,无声注目下只剩脚下吱呦吱呦的雪声。
“怕吗?”苏竺问道。
“奴婢不怕。”秋蕊摇摇头,握紧苏竺的手,满脸坚毅继续往下走:“小时奴婢总想那些枭雄豪杰慷慨赴死时是种什么心情,他们到底会不会心生害怕?奴婢现在总会是有点感同身受,原来一个人的信仰足够坚定那便会消除一切的恐惧,大娘子,您说北兴一定会复兴对不对?”
苏竺点点头:“会,往后的北兴再无战乱,再无流离失所,百姓安居乐业。”
“当真?那可太好了,多希望那一天早点到来。”
“会来的,一切都会来的”
秋蕊笑得更加灿烂,苏竺也跟着仰头大笑起来。
可她不知道,那将是她最后一次看到那么勇敢又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