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盛开 (十四)
“邑人撤兵撤得实在是蹊跷,吉信想留在西蜀多观察一段时日,由此一耽搁,怕是无法赶回金临与我们团聚。”
常嬷嬷和秋蕊一脸失落,苏竺却暗松了口气。
她重新拾起眼前的面杖,一边擀着面饼,一边幽幽道:“多留意一些也好,虽然他无法回来,但我们可以前往西蜀看他。”
金临鲜少下雪,空气中却总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寒湿,化为阴冷的利爪直往人的骨缝里钻。
秋蕊哈着白气,直将小手往斗篷里揣,哆嗦道:“虽是已到金临数年,但这冬日着实令人厌恶,好在前面就是织衣坊了。”
苏竺裹紧斗篷朝秋蕊所指的铺子走了过去,只是还未走几步,身后忽而一阵马啸传来,那声音急促又凄厉,在起落挥舞的长鞭下越拉越长。
苏竺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摔了个趔趄,再一抬眼那辆通体金灿,上坠珠玉无数的马车早就疾驰而过,丝毫未有任何停下的迹象。
秋蕊扶着苏竺,怒骂道:“也不知是哪个有眼无珠的蠢材,差点撞着人也不知停下看看。”
秋蕊的愤愤,引得旁边一卖字画的老者出声相劝。
“小娘子这话可说不得,那可是宋大人的马车,你这话若是被他听到定……”
老者声停将手抬到脖颈处,未再道破。
宋家原本在京都时的官职并不大,但接连三代宋大人皆是谄媚精明的好手,将素日里贪墨的银两偷摸利滚利放了出去,敛了不少家财。北兴与邑人初交战时,宋家便早早举家迁至金临,后北兴覆灭,宋家凭着家财万贯的豪气一跃成了金临的大户。
现任宋大人宋毅更是两面三刀的高手,一边假意接济那些落魄逃难的王孙贵族,侵夺他们的政权,一边暗箱操作,煽风点火劝说投降。
之前若不是勉王的出现让宋家心生忌惮稍有收敛,否则西蜀一战后,金临怕是要不战而败拱手相让……
旧事重提,秋蕊气鼓了脸颊,但被苏竺轻拍了一下手臂后,才不满垂下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都是命啊!”
老者悲悯长叹一声,只见又三辆马车飞奔而过,除了一样的华贵外,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气混着女人的嬉笑声一并飘出车厢,回荡在热闹的长街上。
苏竺停在原地,直盯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同她一样驻足观望的还有几位路人,凑在一处,七嘴八舌议论着。
“这宋大人的寿宴当真气派,就连淮阳楼的名妓也请了过去。”
“哎,谁让人家家财万贯有使不完的银子呢,如今西蜀传来捷报,他还有几天好日子能在这作福作威。”
“不然不然,如若邑人当真撤兵,宋大人为何还敢高调大摆宴席,依我看,撤兵之事准是勉王故意放出的迷雾散,打着复兴的名号还不是想拉拢我们陪他赴死!”
“这也不无道理,邑人凶猛,我们哪是他们的对手,早早归降亦是好事……”
“……”
“大娘子,您快听听这都是什么话,好好的捷报到了他们口中全成了阴谋诡论,奴婢瞧着他们与那狗屁宋大人都是一丘之貉!大娘子您……您去哪啊,您不去给二哥置办新衣了啊……”
苏竺眼眸一转,忽地回过身,未等秋蕊说完便直往书院奔去,她脚步匆忙,就连头上的毡帽什么时候掉落的也浑然不知。
种吉庆见到苏竺时,她满脸冻得通红。
种吉庆惊诧问道:“母亲,您怎么来了?”
苏竺搓了搓有些冻僵的脸颊:“快传信给吉信,宋府有邑人出现。”
种吉庆一惊,却还是快速按照苏竺的吩咐写了信,待书信送了出去后,他这才出声问道:“母亲何知宋府有邑人?”
“你可还记得昔日在西口劫持我们的邑人,今日载着淮阳楼姑娘的车夫便是那日的领头。”
种吉庆瞠目,握紧双拳,怒斥道:“他们好大的胆子!”
“我怀疑此次邑人的撤兵与那个宋大人脱不了干系,他们怕是要演一场里应外合,直接越过西蜀包抄金临,一旦金临一失守,西蜀就算守住也将无济于事。”苏竺的声音越来越冷静,手却不觉微颤起来,直起了一层薄汗。
先前她也认为只要守住西蜀,金临便可相安无事,可她忘了现今驻守金临周边的是那些落魄的王孙贵族,一些自小锦衣玉食惯了的贵胄就算现在愿守一年、三年、十年,随着年岁的增长和人性自带的贪婪的放在,在宋家频频吹出的安逸风下,他们究竟还能再坚守多少年?
一个宋家的出现,就会有千千万万个宋家出现,届时……
苏竺不敢继续多想,而人心也最是经不起多次的推敲。
书信一路快马加鞭,终在第三日抵达城西,勉王面色沉重听完念读,朝身后的种吉信微微一躬身。日近薄暮,半缕余晕就越过城墙上直打在他瘦削的肩上。
种吉信快步将他扶起:“勉王这是做什么。”
“你且先受完我这一礼。此番,庭阳怕是不能留在城西与你同战了。”
“你要回金临?我送你回去。”
勉王深吸一口气,望向城墙外。余光渐渐消隐,薄雾初起,直至眼前的景象彻底变得模糊起来,他才又出了声。
“不可,邑人虽暂时撤兵但不无卷土重来的可能,二郎乃人中龙凤,有你留在西蜀我才能无后顾之忧,况现今宋家那群逆贼在城中大肆煽动投降,我若是不回怕难稳民心,正中奸人之怀。”
“你既知他们是请君入瓮,又何苦只身涉险。你是北兴最后的希望,绝不可出任何差池。”
勉王垂眸叹了口气,再抬眸时眼底多了一分坚定:“我从不认为我是北兴最后的希望,这天下最终是否姓赵我亦不在乎!”
“难道现在连你也觉得我们没有复兴北兴的能力吗,难道你也想向先皇那般弃天下子民于不顾吗?”
“不!”
勉王回答的斩钉截铁,却让种吉信愈发疑惑起来。
“我从未觉得我们无法复兴北兴,也从未动过弃天下子民于不顾的念头,我始终坚信我们总能击退邑人,还天下一个盛世。可要反击就必有危险和牺牲,若是我事事皆躲在你们身后暂求庇护又有何脸面面对列祖列宗!我既为皇家之后,受万民协助就该在万事面前起表率之态!既为先,又何惧一死!”
“日后,孰为君、孰为臣都不重要,我只愿天下安,百姓乐。”
“为此,我在所不辞。为此,千万战士在所不辞,他们才该是北兴的希望啊!我此番执意回去就是要扩散这份希望,纵使野火零星亦有燎原之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