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硕果 (一)
暑气熏蒸,苏竺恹恹坐在圆椅上,一旁的老嬷嬷轻扇着团扇,袅袅凉意袭来却压不住她心头的燥火。
她穿越了。
只因演完舞台剧后多念叨了一句早日退休。
“敬叩金安。”
乌泱一众小辈占据了半个屋子,苏竺呼吸一滞,垂眸望着自己满是褶皱的双手。
别人穿越,不是倾国倾城的美女,就是buff叠满的贵女,而她却穿成一即将灯枯油尽的老婆子。
她是想退休,但不想直接去世啊!
简直离了大谱!
窗外蝉鸣阵阵,嘶嘶啦啦拖长的尾音让人愈发心烦意乱。
苏竺无奈摆摆手:“罢了,都退下吧。”
人群消退,檀木几上的那盏紫金香炉才敢散出云纹烟雾,越过六扇围屏混着扇出的细风,一点一点拂过面颊,艳阳斑斑点点穿过围屏,将百蝶相争斗艳的图案悬于半空之间,光影间活灵活现。
美景在前,苏竺却低叹了口气,起身环顾起四周。直至她的目光移到身下的圆椅时,那紧锁的眉头才略微舒展开。
只见圆椅的扶手末端成旋涡型内卷,长短不一的木条围成栅栏状的椅圈排列在后,两两相对的规则云头状椅足与椅腿的精美雕刻交相呼应,宽大厚重又不失风雅。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把圆椅竟与她在剧院所演的那台《一梦惊华》舞台剧的道具一模一样。
《一梦惊华》是团里的老剧目,是她最擅长演的一出戏,也是她最不喜欢的一出戏。
该剧明明以北兴王朝的灭亡、重塑,再到灭亡的史实为基础,却选取京都一段最寻常人家日常生活为主线内容,台里老人美曰其名是侧面展露那个时代空前的文化、经济繁荣景象,但这种隐晦的表达方式对于刚毕业的苏竺来说太枯燥乏味。
北兴王朝一个仅有三百年历史却历经十九代皇帝的动荡年代,轰轰烈烈的大人物数不胜数,既以史学为背景,主角怎么着该是上阵杀敌的巾帼英雄,又或是身兼一国荣辱的和亲公主,再不济也该是个敢于离经叛道的世家小姐,而不是她所饰演的那个平平无奇的熟水铺子小女儿——李崔荣。
思绪翩飞,苏竺努力回想着有关那把圆椅的情节。
在《一梦惊华》中,这把椅子一直都是老李家的祖传宝贝,平日里压根连碰也不舍得碰一下,后来李崔荣成了亲才被当成嫁妆一块搬到了金临。再后面剧情的内容就是李崔荣与新夫婿在金临发家致富的幸福生活,关于这把椅子的描述也没了后续。
回忆戛然而止,苏竺猛然冲出屋。
青灰砖石,暗红扇门,檐下苍松盘郁,凌霄错综盘绕枝头,下置宽厚石案,芭蕉环绕,翠绿正茂。
红绿相映间,案上几本佛经,随风摇曳,颇显闲适雅致。
原本那双明亮眼眸涌起的喜悦之情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迷茫和无助。
这里显然不是她所熟悉的破旧熟水铺子。
难道说,她压根就没有穿越到舞台剧中?
一想到这里,苏竺的双腿就不自主地发软,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去,最终彻底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老嬷嬷惊掉了团扇,四处原本还打着瞌睡的女使一个激灵全都簇拥到她身边,众人搀扶的搀扶,慰问的慰问,七嘴八舌间彻底扰乱了她的思绪。
“今夕何年?”苏竺声音抖得厉害。
老嬷嬷答道:“元若十七年。”
苏竺两眼一黑。
她只依稀记得北兴王朝有个元济十七年,哪来的元若十七年?莫不是婆子上了年纪听岔了?
她不死心继续追问道:“如今可是北兴王朝,现在可是在金临?”
“老夫人莫不是记混了,十年前新帝御驾亲征灭外敌,北上迁都,如今南兴王朝国富民强,谁人不得称赞一声……”
小女使说的正起兴,但在被老嬷嬷睨了一眼后,立即噤了声。老嬷嬷望着眼前的苏竺不自主地捏紧双手,面神似乎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老夫人,这些旧事等以后再与您细说,先进屋喝药吧。”
褐色药汤顺着咽喉一路下灌,酸涩苦楚一并向上翻涌,苏竺忽地回过神来。
北兴先祖曾灭七国,创一统盛世,但在长期重文轻武的政策影响下,军事力量孱弱。到了北兴中年,其西南、西北、东北等游牧民族政治日趋成熟,日益可与中央政权抗衡。
北兴末年,中原四面楚歌,幼帝软弱无能,一味求和几度险些灭国。元济十六年,外敌入侵中原,皇帝被俘,京都沦陷,其余皇室宗亲一路南下逃亡,终在金临落脚。
事后宗亲虽多次北上讨伐,但均以失败告终,元济十七年北兴彻底灭亡,自此天下动荡数百年才得以一统。
方才女使提到南兴王朝国富民安,那现今便是没有了数百年的动荡空缺。难道是现世史实有误,当初的北兴王朝并没有颠覆,而是一洗雪耻从金临又杀回京都?
但……这怎么可能啊。
手中的佛珠被捏得吱吱作响,涔涔冷汗顺着褶皱止不住的往下落,苏竺深吸一口气,打发走了婆子女使。
她确定她是穿越了,而且极有可能是与《一梦惊华》相关的世界中。现在的朝代并非历史上的北兴,而是南兴,但关于南兴的资料,她一无所知……
思绪中断,手下一紧,佛珠便将珠黄的手指挤出一道朱红。
苏竺望着手上红印忽地灵光一闪,她快速闭上双眼,试图搜寻原主的记忆
眼下这副身子的主人名唤苏皖,现为种家侯府最为尊耀的老祖宗。
苏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书礼仪门门出众,典型的名门贵女,只因身子孱弱自幼寄养在金临老家,直至及笄才被接回京都。
苏皖虽是生得柔弱,但论起过往在京都也算是一奇女子。
苏皖年少时曾与门当户对的孙家订下亲事,可惜那孙公子是个短命郞,她人还没回到京都便先行一步西辞。孙家饱受丧子之痛欲要哄骗苏皖为其守节,幸得苏家家主早有准备提前将她送入了宫。
苏皖本就天资聪慧又行事周全,年纪轻轻就被提为尚宫,深受皇后器重。除了仕途顺遂外,她与宣王日生情愫,可就在宣王力排众议要迎娶她为正妃时,她却突然悔婚。事后,宣王非但没有问罪,还认下她为义妹,亲自替她寻了第三桩婚事。
苏皖二十二岁嫁入侯府,与种闻卿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后外敌入侵,京都沦陷,种闻卿以身殉国,她便亲率侯府遗眷迁至金临。此后颠沛流离约三十载,直至朝纲重建,才得以重回京都。
侯府名望恢复,众人本以为她会在府上逸享子孙满堂的天伦之乐时,她却领了几个婆子常居深山古庙之中,日日吃斋念佛不再过问前尘往事。
半年前,苏皖病重,孝子贤孙轮番去求了好一阵,她这才同意下山养病。但苏皖自己清楚,她的身子早在长年累月的舟车劳顿下落了病根,纵使是华佗在世,也不过可再多残喘一年半载,这副残躯能否熬过冬月寿礼已是变数……
窗外天光乍暗,黑墨翻滚,少顷,雷霆骤鼓,密雨斜侵。
“还不快将窗子关上,免得一会老夫人受了凉。”
檐下碎语传来,苏竺猛然惊醒,一跃而起:“靠!这不马上就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