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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百生草子·与风同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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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没有事做的时候,时间过得总是那么慢。

    清乐走上缘侧,将冷掉的茶泼到院子里,然后叹了口气,蹲下身去,百无聊赖地玩茶杯。

    政和滢禾下已经离开平安京两天了,安人也不在这里,安南又那么忙,曜久又吵又烦人,忍冬早就出家不在这了,偏偏今天还休假没事做,清乐都不知道找谁去玩好了。

    对了,要不要去看看忍冬?

    这个念头已进入脑子里,清乐立刻摇摇头把它摇出去。

    自己去找人家做什么?嘲讽人家吗?还是不要去打搅她清净好了。

    可是,又十分担心她,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吃不习惯,会不会住不习惯,会不会被欺负,会不会生病了,会不会感觉很孤单,会不会很后悔……

    「烦死啦!忍冬你这家伙真讨厌!」

    清乐高声骂道,树上的鸟被惊醒,拍拍翅膀飞走了,树叶也沙沙地掉落。

    半个时辰后,清乐已经坐在曜久家里喝上热茶、吃上点心了。

    「你说你要去看忍冬,才过来找我咨询带什么点心去比较好?」

    曜久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清乐,喝了一口茶。他上下打量着坐在桌子对面的清乐,对方心中所想的类似「笨蛋」「吵死了」「真想赶紧走」之类的话不绝于耳,自己也只能无奈当没听见。

    见清乐点头,曜久叹了口气。

    「直接把桌上这些打包了带过去就好,都是比较清淡的,或者我吩咐下人给你做点别的,不过要一会儿。」

    「用不着,我才不担心忍冬那家伙呢,只是空着手去见她实在不好,随便带点就行了……」

    清乐啃着茶杯,愤愤地回答。

    「还是多带一点吧,她在寺庙里肯定吃不好。不过,人家既然都已经是出家人了,讲究一点就好,没必要带太多。」

    曜久这么说道。

    「哼,话是这么说,实际上你其实也很担心忍冬的吧,和我一起去怎么样,我还能求求情让她给你念个经文保你今年平安呢?」

    清乐话一出,红晕立刻染上了曜久的脸,他攥紧茶杯,出言反驳。

    「说、说什么呢!我才不担心那家伙!我只是觉得你们天权院都是一群臭着脸的家伙,只有忍冬态度最好而已!以前都是她给我发任务的,这段时间她走了,给我发任务的那几个混蛋都用白眼翻我!」

    「哈,谁啊,居然敢白菊二少爷?」

    「你那是什么语气啊——啊,哥……」

    曜久才蹦起来,张牙舞爪地要和清乐打一架,嚣张的气焰却忽然被浇灭,泄了气,朝门口看去。清乐回头一看,门口站着的是菊家现任家主菊透治。

    透治与曜久长相一模一样,却比曜久要稳重和靠谱多了,每次开会他都必出席,轻易不开口,一开口便是可以考虑的解决方案。尽管透治总是笑盈盈的,但为人却十分有趣,并不死板,也不反对曜久学习巫术的事情。

    恐怕全世界,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哥哥能镇住曜久了吧,否则这猴子还不一下子蹦到高天原去。

    透治此时正抱臂靠在门上,笑着看着两人打闹,仿佛在看什么热闹一般。

    清乐行了个礼,透治也笑盈盈地点头。

    「清乐,又来了啊,政不在,这两天小曜可无聊坏了。」

    「嘁,有她在更无聊。」

    曜久噘着嘴嘟囔。

    清乐白了他一眼。

    「那么好好玩哦,清乐有什么需要的,和小曜说就好了。」

    透治笑着道别二人,随后离去。这人在清乐印象里似乎很忙,不过想想,似乎也正常。但不知为何,清乐总感觉刚才透治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

    「喂,小清乐。」

    曜久站起来,确认过附近没人之后便关上了门,随后坐回去,压低声音问道。

    「你最近,应该没做什么危险的事,或者说加入什么奇奇怪怪的组织之类的吧?」

    「你在说什么……」

    清乐话说到一半,忽然噎住了,她想起先前安南曾想要拉她入伍一个奇怪的反对贵族与天皇的组织,自己的姐姐秀晖也在其中。或许曜久说的是这事。

    「对,」曜久点了点头,「最近风声越来越紧,太政官那个老头子似乎已经察觉到了秀姐的事,这阵子就等着找机会出手打击了。你小心点,别什么都掺和。」

    「什么?你说太政官他——」

    「嘘,小点声,你要死啊!」

    曜久白了清乐一眼,清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太大了。见她安分下来,曜久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讲了。

    「太政官甚至列了个单子,上面全都是那个组织的人,他们要推翻天皇,而天皇要抓住时机围剿他们。懂吗?那个单子我见过,上面有安人,有安南,就连忠义、砂星他们也都在其列。不光有贵族,还有平民,那单子只是不完全统计,就记了好几百人。而秀姐是头领,是领导人,作为她唯一的亲人,你就算没有动静,也被认为是嫌疑人,最近他们有可能会找人看住你,或者想办法把你软禁起来,到时候不要反抗,一反抗就会被杀。

    「今天去东秋寺找忍冬应该是没什么事的,她在那里虽然与世无争,但应该也能帮你一些。遇到熟人了千万别和他们太亲近,有陌生人和你搭话也别答应,和大家都保持距离,不然当心下一个被搞死的就是你。」

    面对曜久的喋喋不休,清乐愣住了神,她没想到事情已经发展得这么重了,她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按道理讲,她起码能听到一点若有若无的传言。

    「你还真是,一直站在情报第一线啊……」

    许久,清乐顺口说道,但她的思绪此时已经彻底混乱了,就连说出来的话也完全不过脑子。

    「那当然,我说过了,我能听见别人的心声。」

    闻言,清乐神情复杂地抬起头,注视曜久的眼睛。

    那一刻,她似乎相信曜久的话了。

    最终,清乐还是没有去找忍冬尼姑,也没有托人送礼物过去,而是独自一人没落地回了家。

    「就这样真的好吗?」

    透治靠在门口,看着清乐离去的道路,对曜久说道。

    「这么帮助她,当心连你也一起牵连进去。」

    「哼,身正不怕影子斜,况且,谁要帮那家伙了,要不是怕死,我也早就加入反抗天皇的队伍里去了,这样我学巫术也就不会有人对我指指点点了。」

    「哈哈,真不坦率啊。不过,现在也没有人对小曜指指点点哦?」

    「谁说的。」

    曜久默默地将头抬起,眼神有些躲闪,声音越发小了。

    「明明,所有人都是……也包括哥哥你。」

    透治转头去看曜久,露出了吃惊的神情,随即不明所以地一笑,似乎是在默认,又或者什么意思也没有,只是单纯地想笑一下。

    清乐回到了家里,径直走到姐姐的房间。她看见秀晖正趴在桌上熟睡着,漂亮的睫毛颤动,后背均匀地起伏。阳光很好,洒进屋子里面,可以看得见飞扬的灰尘。一切都那么安静。

    清乐咬了咬嘴唇,但并未发出声响,蹑手蹑脚地来到姐姐身旁,将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然后站起来准备离开。

    「啊——啦……」

    秀晖憨里憨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清乐的脸立刻红透了,她猛地转身,惊呼一声。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还是说……姐姐你压根就没睡?」

    「当然没睡啦,姐姐是眯眯眼嘛。」

    「喂……」

    「哈哈,小清炸毛的样子好可爱哦。」

    清乐说不过她,只能假装很生气的样子,然后把门用力地一关。

    「姐姐,我这次来是问你正事的,不要笑了!」

    「诶?正事?」

    「对,就是那个推翻皇族的那个——」

    「哇,小清你快看,天花板上的小蜘蛛结网了诶!」

    「喂!」

    她咯咯地笑,把清乐叫到身边去。清乐犹豫了一下,还是听了姐姐的话。

    秀晖站起身,撩起帘子来,夏日清新的微风立刻涌进闷热的房间,暖乎乎、轻飘飘的,清乐心中的阴霾立刻被一扫而空了。她吹着夏风,偷偷抬起头来看姐姐,姐姐的表情是那么开心,她从来都没有这么开心过。

    「姐姐说过了吧?」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秀晖不再拉着长调说话,声音也没有那样憨憨的感觉了。

    「总有一天,小清要自己面对困难的。到那时候,小清要勇敢,可不能哭鼻子哦?」

    「姐姐你,早就知道了最后的结局了吧?」

    清乐闷闷地问道,也许秀晖从一开始就料到了,自己根本就不会成功。然而秀晖没有回答她,只是拉着她的手说道:

    「小清,你的悟性很高,所以你一定懂得姐姐的想法的。你喜欢风吗?小清在的地方,总是微风和煦呢。其实啊,风并不只是空气的吹动,它更代表着此世的生灵对于自然的爱戴。所以说呢,小清其实并不只是在和风讲话。」

    「什么意思……」

    「你是在和自然对话。」

    秀晖缓缓睁开眼,宛如宝石一般美丽的藕荷色眼睛熠熠生辉。

    「好漂亮……」

    清乐呢喃自语。

    秀晖转过头来。

    「姐姐的眼睛,好漂亮……」

    ——

    果真像曜久说的那样,清乐接下来两天都待在自己的家里,而第三天,秀晖消失了,仿佛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般,有关于秀晖的一切都不见了——她离开了这里,不知带着和自己有关的东西去了哪。正在清乐来到院子里匆匆寻找秀晖的时候,忽然撞到了源少太政官,还有他身后一众全副武装的随从。

    「我姐姐呢?喂,老东西,我问你呢,我姐姐呢!」

    清乐抓住源少太政官的袖子,却不想上来两个随从,刀剑冲着自己。

    但源少太政官摆了摆手,叫他们退下。

    「我也想问你,小清乐,告诉我,你姐姐去哪儿了?」

    「我怎么可能知道,难道不是你们这群手脚不干净的死皇族把我姐姐给抓走了吗——」

    话未说完,源少太政官那只枯朽的手便一把捏住了清乐的脸,捏得她没办法说话。老者的声音十分低沉,此时更是威严得让人不敢直视他。

    「注意你的言辞,乐姬公主,你也是皇族。告诉我,你姐姐去哪儿了。」

    连源少太政官也不知道秀晖去哪里了,那么她是跑走了吗?现在她暂时安全了吗?清乐不知为何,悄悄松了一口气。

    「嘛,不知道也罢。」

    源少太政官甩开清乐。

    「但是,小清乐你与秀晖的交往过于亲密,我们很难不怀疑你也是她的同党。就算你不是,我们也无法完全信任你,所以只能暂时委屈你禁行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嘁,连一个冠冕堂皇的说辞都没有。」

    清乐捂着被捏红的脸,咬牙切齿地说道。

    源少太政官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第一,他的确在怀疑清乐也是秀晖的同党,第二,就算她不是,那放任清乐到处跑,也会妨碍源少太政官的计划。

    「你想要借此机会除掉我们。」

    「哈,猜对了。」

    源少太政官的声音非常大,完全不顾及在场的随从,和在远处想要上前来的侍女家仆。

    「也许你的确不是秀晖的同党。但是没关系,我总有一天可以找到不存在的证据去证明的。像你们这种苟延残喘的皇族,根本就不该存在于朝堂上。不过也蛮可惜的,毕竟你长得挺可爱,真舍不得啊。那么再见,亲爱的乐姬公主,你就等着以你姐姐名字命名的『秀姬一支』全部落网,然后你也跟着一起下地狱吧。」

    天开始阴起来了。

    「喂——那边那个侍女姐姐!」

    曜久小跑在菊家的楼道上,喊着不远处一个担忧地看着天空的侍女。

    「天怎么一下子阴起来了?」

    侍女摇了摇头。

    「但是家主大人有吩咐过,请您暂时不要出去,况且,外面也要下雨了。」

    「什……那我哥去哪了?」

    「抱歉,我不知道。」

    「啊……知道了,谢谢。」

    一股不安感涌上了曜久心头。

    风声传播得很快,曜久也听说了清乐被软禁、秀晖失踪的事,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人被抓到了,有的让源少太政官带走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的当场便被杀掉了。

    轰隆一声雷响,吓了曜久一跳,随即便开始下起雨来,刮起一阵大风。

    待了一会儿,他还是感觉内心十分不安,如坐针毡一般,便站起身来,找了把伞到院子里去了。

    风很大,但不影响出行,只是呼啸着有些吓人罢了。曜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傻站在这儿,只是心中一直有一个声音,要让他站到院子里去。

    有下人来劝曜久回去,但他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雨哗啦哗啦地下。

    忽然,曜久看见不远处闪过一个人影,确认过没有下人在偷偷跟着自己以后,便朝人影跑过去。人影看起来是个少女的模样,受了伤,跑得并不快,「啪」的一声,曜久便抓住了她的手臂。

    「喂,什么人?」

    对方转过头来,是一个淋得湿透了的少女,头发贴在脸上,雨水不停地从皮肤上滑落。她浑身上下都是伤,流出的血液被雨水稀释,淌了一地。

    「诶?你是那个……那个,石田小姐?」

    少女的名字是石田午菜,是安南在民间的朋友,同时她也是安南的同党,曜久曾见过她,虽然那时候曜久也曾想过要加入他们,但后来出于害怕给家族蒙羞的原因,还是放弃了。

    「曜久,可以帮帮我吗,令兄,透治大人他接到了平葵府的命令,我的同伴全部都被杀死了……」

    午菜焦急地抓着曜久的手哀求他。

    「大家为了能让我逃出来……我,我必须要活下去,我不能让大家白白死去。我不知道应该去哪里了,太政官把我们所有人都查到了,现在开始围剿我们……安南也不见了,但她应该是安全的。现在我认识的、可能能帮助我的,只有你了,曜久。」

    「……我知道了,但是你要告诉我我哥在哪儿,也不要告诉别人你遇到了我。」

    曜久在想,也许当初自己真的加入他们了,那么现在自己是不是也在被追杀着?

    他给午菜指路了一座没什么人参拜的寺庙,她去那里的话,起码能躲到晚上。

    午菜临走前,曜久撑着伞,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袖子,问道。

    「现在,你们的形势怎么样了?」

    「不太好。几乎组织内每一个人的存在都已被发现,有的人虽然已经逃走,现在就等着彻底被围剿了。但是,现在我们有了一个新名字。」

    「新名字?」

    午菜笑了一下,虽然她长得并不漂亮,但曜久还是被那个微笑惊艳到了。

    「『秀姬一支』。」

    ——

    清乐看着秀晖空荡荡的房间,神情没落。

    「姐姐……」

    她去了哪里?为了所谓「秀姬一支」的存续,带着相关的东西躲起来了吗?她现在安全吗?其他人呢?秀姬一支整个都已经被查透了吗?她又想起曜久来,不知道曜久现在怎么样了,也是安全的吗。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忽然变得无比烦躁。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下发生了什么。

    所以说,源少太政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摸清了秀姬一支的?一周前?不,应该是更早以前。他只是一直在假装不知道,而昨天秀晖发现到了不对劲,先行逃走了,而源少太政官似乎也察觉到了秀晖不会那么轻易叫他抓住,知道出手的时候到了。

    他有很多的时间陪秀姬一支拉扯,只是他现在玩腻了。

    想到这里,清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如果秀姬一支被杀了个干净了,那么之后呢?是不是之后源少太政官就要带着人来杀自己了?清乐忽然很想念曜久,想念政,想念滢禾下,想念安人和安南。如果她真的死了的话,他们该怎么办?不,或者说,作为秀姬一支的安人和安南,可能早就已经死了,也有可能没死,他们已经安全了。

    安人去了须磨,应该暂时安全,但安南还在平安京,不知她逃掉了没。

    清乐找到了一个平时和自己关系很好的侍女,拜托她去给自己打听些风声。从早上被源少太政官关起来,到现在,也才过了半天而已,还有几个时辰就要黑天了,而她现在被关在这里,什么也不知道。这才是焦虑的来源。

    那个偷偷溜出清乐家去打探消息的小姑娘也很靠谱,戴着斗笠走东方西,打探到了许多有关秀姬一支的事情,但大多都不怎么让人高兴。

    「啊,是源清乐的那名侍女,找到了!」

    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那小姑娘惊恐地转过头,看见是源少太政官的随从。

    本来以为自己会就这么被杀掉,但没想到那人上前来一步,递给自己一个小盒子。

    「是太政官大人让我转交给源清乐的,他让我转告你家『公主』,别再做那些没所谓的挣扎了,她的一举一动,他全都看着呢。」

    小姑娘顿时发起抖来,双手颤颤巍巍地接过那个盒子。那名随从看她这么乖巧,便叹了口气,劝说着。

    「小妹妹,你也赶紧回去吧,没必要,姜还是老的辣,源清乐她斗不过太政官大人的。其实大人他都知道,是故意把你放出来的,要不然的话,你怎么还会平安无事地站在这里?」

    说罢,他还将自己的伞给了她,然后顺手拿走她的斗笠,戴在头上离开了。

    小姑娘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盒子,还有些后怕,心想还是赶紧回去的好,但是刚踏出一步,就不知从哪里飞出来一个撑着伞的白发少年,吓得她差点摔倒。

    少年只是匆忙地道了个歉,并未停留。

    「诶?是清乐大人的亲戚……菊家的二少爷么?」

    曜久完全没有闲暇关心人家有没有被吓到,他在滂沱大雨中一路飞奔,只想快点到达自己要去的地方。

    出了城,山路泥泞,风还在刮,雨还在下。

    这条山路通往的是一座祭拜善神庆日香的神社,它比不上那位神明的其他神社,规模不大,也没有多少人去。正因如此,才是最容易出事的地方。

    一路上有许多被风雨刮掉的树枝树叶,地面上水坑积起,泥巴很滑,每踩一脚都会差一点滑倒或被绊倒。不仅是哗啦哗啦的大雨,还有噼里啪啦的枝条,所有的一切都在阻止他继续前进。

    鸟居静静地矗立着,台阶连接着山路与石板路。曜久的喘气变粗了,他一路从家跑到了这里,早已体力不支。忽然,他被脚下忽然拔高的地面绊倒,一下子摔在石制的台阶上。

    地面很硬,摔得他胳膊和腿都流了血,脸也磕到了台阶角,伞掉落在一边,经历了这一路的艰辛,它也早已被刮坏了。

    曜久整个人在大雨中咬着牙,站起身来。

    踏过鸟居,便是庆日香的神社了。

    那是被庆日香大人所注视的地方。

    曜久自小就在想,庆日香与枕浮里是好友,如果见到了庆日香大人的话,他能否认出与枕浮里拥有同样能力的自己来呢?到那时,庆日香大人能够证明,自己不是枕浮里。

    因此,他一直都很敬仰庆日香。他觉得,在庆日香大人的注视下,自己才真的是「菊曜久」,而不是「枕浮里」。

    但是没想到,再次站在庆日香大人视线中的自己,居然这么狼狈。

    「噼啪」一声,一道雷电劈下来。

    「哥……」

    曜久呼出一口气。

    他看见庆日香大人的视线中,躺着无数具尸体,约摸一二十,血流一地,被雨水冲刷着。那些人全无生气,已经死了很久。而一直以来被自己视为偶像的哥哥,正站在横七竖八躺卧着的尸体之中,用菊家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阴阳术,杀死了最后一个人。

    「你来了啊,曜,世界的『太阳』。」

    那最后一个被杀死的人靠着透治的身体慢慢滑落,倒在地上。而透治转过被血液和雨水模糊的脸,微笑着看着曜久。

    「啊……」

    曜久感觉到大脑一片混沌,手脚发软,头脑发热,心脏扑通扑通不停地跳,差一点便站不住倒在了地上。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受伤了吗?可是以往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但他依旧可以活蹦乱跳,可以大笑着和安人他们聊天。或者说,是因为淋了雨?现在雨还在下,他浑身也都已经湿透了,但不应该这么快身体就开始吃不消的。是因为什么呢?因为什么,自己才会有这样恍惚着要倒下去了的感觉?

    那些已经死去的人里,曜久一个也不熟,只是少部分有过几面之缘,都和午菜一样,是通过安人安南他们认识的。他们似乎感情不错,但现在,这些人都已经死了。

    被哥哥杀死了。

    「哥——你在做什么啊!明明把他们都交给朝廷就好,为什么要在这里杀了他们啊!」

    透治漂亮的眉毛皱起来,微笑着歪了歪头,似乎听不懂曜久在说什么。

    「你说话啊!!!」

    曜久的嗓子喊得嘶哑,但他却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曜,哥哥有哥哥的理由。」

    透治说着,跨过那些尸体,踩着一脚的血,与曜久擦肩而过。

    「曜,你是个天才。像你这样的天才,是不会理解普通人的。」

    说罢,透治穿过鸟居,身影消失在雨帘中。

    什么意思……

    他那是什么意思……

    曜久搞不明白,「天才」什么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明明他和周围的人相处得很融洽,遇到无法解决的难题也会伤脑筋,即使拥有能听见他人心声的能力,也依旧会有不愿意和自己一起玩的人。这世界那么大,有无数他无法解决的事和无法结交的人,有时候遇到难以读懂的文章,甚至会感觉自己脑子不如其他人机灵……

    这样的自己,怎么可能是「天才」。

    譬如眼前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了。但是,如果是政呢?如果政在这里,他会不会很快速地接受,然后冷静地处理好一切?

    他不知道,他又遇到难题了。

    冰冷的空气被吸到身体里,曜久感觉自己踏出的每一步,都无比沉重,像是被拴上了铁球,死死地限制着他的步子。

    他默默地靠近那些已经失去生命的、明明上午还可以说话、可以走路的人们。曜久挨个探他们的鼻息,又感受他们的脉搏,可是,他们全部都已经死去了。

    曜久迷茫地抬起头,大雨中,他似乎看到了庆日香的脸。

    「庆日香大人……」

    曜久呢喃自语。

    「……那些人是我杀的吗?」

    没有人回答。神明身处于圣洁的高天原,听不见来自人间肮脏之地的疑问。

    但是,曜久却听见了其他人的声音。

    「啊,不想死啊……」

    「好想活下去……」

    「明明我们还没有成功啊!」

    「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安全逃掉……」

    「妈妈对不起,我真是一个不孝女。」

    「哈……我还没有看到妹妹出嫁的样子啊。」

    是那些人心中所想的。

    是他们死前最后想的事情。

    当他们躺在地面上,感受着自己生命一点一点在流逝的时候,所想到的。

    那些思绪还在不停地涌入曜久的头脑,恍惚间,他似乎感觉自己变成了那些人,经历着死去那一瞬间的痛苦。不仅是身体上的疼痛,还有一种打心底的……

    绝望。

    一遍一遍地经历着死去的瞬间,涌入的信息不停地冲击着大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曜久跪坐在地上,抱着脑袋,撕心裂肺地嘶吼起来,想要借此抵消那份生理心理上双重的痛苦。

    「我可真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真不甘心。」

    「爸爸,你在哪……」

    「抱歉,明明说好了,在这之后就回去和你在一起的……」

    死前的遗憾与悲痛也席卷了曜久的内心,他没有办法阻止那些信息进入头脑中,就算有,他也浑身瘫软,无法行动了。

    他的视线模糊起来,但他的意识却在这样的痛苦中无比清晰地走过每一个人的一生,在这一刻死亡,紧接着又仓促地接纳了另一个人的人生,再次死亡。仿佛是永生之人被困在黑暗的海底,溺死后又再次苏醒。

    他看见两小无猜的两人约好在这之后便成亲;他看见孝顺的女儿在出发前笑着向慈祥的母亲道别;他还看见哥哥一脸厌恶地打量着自己的弟妹,却还是悄悄期待着最爱的妹妹嫁人的样子。

    原来,在自己所看不到的地方,在秀姬一支真正接触到的「民间」,是这个样子的啊。

    那不正是……自己想象中的「幸福」吗。

    「啪嗒」一声,身处高天原的庆日香下意识摸向了自己的脸,却摸到了一片湿热的眼泪。

    「庆……庆日香?你怎么哭了,发生什么了?」

    一直待在一旁的水神风山渐转过头来,急迫地问道。

    庆日香泪流满面,眼神有些发怔,却不知自己应该如何作答。

    「我不知道……好奇怪啊,忽然,好难过。为什么会忽然,这样难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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