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百生草子·与风同行(二)
清乐对呈一郎一直都印象不错,因为曾经见过他的女儿,他又总是一副和善的笑脸,很关心身边的人,并且是时常站在姐姐这一边的。
「诶?这个是?」
即使是在天权院担任高阶阴阳师也并不轻松,有时候清乐会和朋友一起给人派发任务。本来今天准备收工回家,清乐却忽然发现桌子上静静地躺着一封信。
「忍冬,」她叫住一旁的朋友,「你来看这个。」
平葵府的每一项外出任务都会由天权院的阴阳师写在信上,但这一天都打算收工回家了,却还剩一封没有派出去。清乐把那封信递了过去:「是找你的。」
忍冬走过来,顺手将漂亮的棕色头发撩到耳后,在信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是太政官大人……」
「那个老东西?」
「是的,似乎是有很要紧的事找我,要我务必过去。」忍冬说着,将信轻轻折了两下装起来,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
清乐叫住她:「等等,我陪你一起去吧,天快黑了,你又自己一个人,不安全。」
「没关系啦,信中说让我自己一个人去,况且,清乐你的工作也完成了不是吗?还是快回去休息吧,今天真是辛苦你了,我自己去就好。」
「可是……」清乐还想再争辩一下,但她看见忍冬那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又不好强求,只能放任她去了,「那,你要注意安全,我先回去了。」
忍冬笑着点点头:「好。对了,明天我给你带些点心过来吧,是我自己做的,清乐你一定喜欢。」
「好……」
清乐现在对点心什么的根本没兴趣了,她只能有些担忧地目送忍冬离开,耳边还回荡着方才二人的谈话。究竟是什么事,这么晚了,源少太政官那个老头子还把忍冬叫过去,又必须要她一个人去,怎么想都不可靠吧。
但是没记错的话,太政官身边应该是有很多下属的,只要那些人在,他应该也不会对忍冬做什么。
夕阳西下,空气逐渐被染上了金黄色,被柔和的夕光照耀的房子,缓缓移动着自己投在地面上的身影,忍冬踏着一地金色,隐进了阴影中。
——
在回家的路上,清乐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男子有着一头白色的长发,与头发颜色一样的睫毛,那双宛若阳光照耀下的湖水一般璀璨的蓝眼睛闪耀着光辉。他的脸上始终是温和的微笑,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是清乐啊,准备回家了吗?每一天都辛苦你了。」男子歪着头对她笑了一下。
「梓原大人,」清乐低着头行了个礼,「这是我的职责。」
「哈哈,真有干劲啊。嗯,我总是在想,等到我的女儿也像你这么大了,她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等到令爱也到了十四岁的年纪……」清乐思考了一下,她一直都很擅长说一些让人开心的话的,「一定会成为您和她共同期望的样子吧。」
呈一郎愣了一下,随即笑出来:「那么,我就收下清乐的祝福啦,谢谢你哦。」
他笑着笑着,脸上的笑容忽然变成苦笑了。夕阳的光辉逐渐隐去,夜幕即将挂上天空,呈一郎别过头去,头发随风飘着,清乐看见那双明亮的眼睛,闪着泪光。
「对不起,清乐。」
他哑着嗓子说道。
「砂星,是我杀的……」
清乐瞬间睁大了眼睛。
呈一郎像是赎罪一般,看着地平线上最后一点光辉:「神往蝉通过巫术反噬的办法查明了给二皇子下咒的是砂星,我找到了她,而她犯的是死罪,太政官大人命令我杀了她……她完全没有反抗,只是站在那里等我动手,她甚至还说——」
没关系的,梓原大人,没有人会怪罪您的。
砂星在最后这样笑着说。
「所以,对不起。」
清乐没说话,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清乐,我和你说这些,并不是指望你能够原谅我,或者砂星能够饶恕我的。但是我又必须要告诉你这件事,否则我永远也不可能有脸面见你和你的家人们了。」
「……这不是您的错,梓原大人,我知道您是被胁迫的。」
清乐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也许在知道自己姐妹的朋友死于呈一郎之手的那一刻她的确很愤怒,但是她忽然想起,两周之前,呈一郎曾带着他的女儿来过平葵府。
呈一郎很强,上面的人也知道,因此他们用他的家人来威胁他。
他领着他的女儿来到平葵府的时候,笑着蹲下来说道:「小南,爸爸要去和人谈谈工作,小南可以在这里乖乖地和陵川叔叔一起玩吗?」
名叫小南的女孩点点头,乖巧地坐在缘侧上:「好,小南等爸爸回来!」
呈一郎将女儿交给陵川,然后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阴影之中的源少太政官,冷着脸走过去。
「已经按你的要求带小南过来了,看清楚了,离我的女儿远一点。按照约定,只要我听你们的,你们就不会伤害她和我的家人,对吧。」
「当然。」源少太政官笑着说,「真是个不错的孩子啊,你可真是一位幸福的父亲呢,呈一郎。」
是了,清乐知道,呈一郎的把柄被他们拿捏得死死的,他们知道他的弱点,因此才能够放心地使唤他。
因此,清乐也平静地回答道:「这不是您的错,梓原大人。」
「谢谢你……」
清乐正准备回去,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身去问道:「说起来,梓原大人,请问太政官大人现在还在吗?」
「嗯,当然,不过这个时候,他身边的下属大概都走得差不多了吧。有什么事吗?」
天渐渐黑了起来,清乐却忽然睁大了眼睛,只感觉仿佛让人在头上敲了一闷棍一样,天旋地转,耳边一阵耳鸣。
「不……没什么,我先走了,梓原大人!」清乐草草地告辞,转身跌跌撞撞朝着来时的路跑回去。
此时天已经黑了,月光透明,竹叶摇曳,清风徐来,蝉在鸣叫,歌唱着剩下。
清乐一路跑回平葵府,尽管她的体能不足以支撑她用这样的速度跑那么远的路,但她还是以狂奔的速度,忍着内脏的疼痛,喘着粗气来到源少太政官的办公处。
夜幕中没有一个人,只有宅子安静地矗立在那里。清乐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感觉自己好像隐约听见有人在哭。绕着宅子走,声音越来越清晰。
她看见月光之下,自己最好的朋友忍冬躲在杂草丛里,头发杂乱、衣冠不整地缩在那里哭。
感觉到有人来了,忍冬惊恐地抬起头,同时手下意识地去拉住领子。
「清乐……」
清乐走过去,忍冬哭着扑进她怀里。
第二天早上,所有人都看见清乐拿着棍子,推开上前阻拦的人,气势汹汹地站着拉开源少太政官房间的门。她一进屋,二话不说就从桌子边拿起一个罐子,“啪”的一声朝还未反应过来的太政官头上招呼过去。
但他躲得快,那罐子只击中了他的肩膀,血液瞬间流了出来,碎片扎在他肩膀上。
「你这家伙,你这个人渣!」清乐扯着嗓子喊道。
「原来的小清乐啊,至于发这么大的火气吗?」源少太政官也没在意自己的伤,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着清乐。
「你——」
「反正忍冬她自己也有问题吧?谁叫她长得那么漂亮,又不会反抗呢?」
「你这家伙狗嘴吐不出人字!」清乐吼着,举起了手里的棍子,有下人吓得赶忙跑过来拦住她,好几个人一起抓着她的胳膊,生怕真的闹出什么事。
「你这种人渣为什么还不去死!如果是你的妻子、妹妹或者是女儿被侮辱了,难道你还说得出这样的话吗!那样的一个女孩子,就要被你害得留下一辈子的阴影了!」清乐虽然被牵制住了无法下手,但她还是咽不下那口气,嘴里不停地骂。
忽然,一个少年抓住了她的肩膀,为难地用恳求的语气说道:「清乐,先别吵了。」
清乐回头一看,站在自己身后的是一个样貌很好看的少年,皮肤白皙,眉眼温和。
「滢禾下……」
她一下子泄了气。
「阿忍怕你气上头了跑过来找人麻烦,就嘱托我和曜久过来看看,没想到你真的过来了。」滢禾下的表情有些为难,「曜久在外面,他一听说这事,连课都没上就跑过来了。」
「可是——」清乐还想再据理力争一下,但她忽然想起忍冬的脸,忍冬一定没有把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告诉他们,如果这个时候清乐说出「可是她被这个老东西侮辱了」这种话,忍冬也一定会很难过吧。
清乐放下手,将手中的棍子丢掉,恶狠狠地瞪了源少太政官一眼:「给我等着,迟早有一天杀了你。」
「那么拭目以俟。」源少太政官十分淡定地擦了擦肩膀上的血。
看清乐还是不甘心,滢禾下怕再让她留在这里真的会出什么事,于是拖拖拽拽抓着清乐的胳膊将她拖了出去。
曜久早就已经在门外等很久了,他一看见滢禾下拽着骂骂咧咧的清乐出来,就赶紧跑过去:「这是怎么回事啊,我的天,小清乐,没想到你居然追到这里了。」
还不是因为那家伙侮辱了我最好的朋友。
清乐心里这样想。
但她没有说出来,而是换了一个说法:「还不是因为……因为,那个家伙昨天,嘲讽忍冬说什么就她的脑子,还是趁早别干了,弄得人家哭了一天……」
滢禾下什么都不知道,但听过后还是很气愤:「这也太过分了,随随便便就说出这么难听的话……」
就在滢禾下也在为忍冬打抱不平的时候,曜久却忽然爆发了,转身要走回去,看他那架势,好像是要回去和源少太政官打一架一样。滢禾下赶忙拉住他:「你干嘛去。」
「去找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我真是做梦都想不到这种人渣居然出现在我身边了,真的忍不了!」
清乐想着,自己说的话似乎也没什么毛病,怎么就给曜久气成这个样子了,但好在她和滢禾下共同努力把曜久劝下来了。至于后来曜久有没有在清乐和滢禾下两个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去找源少太政官的麻烦,就无从而知了。
清乐神情阴郁地拉开房间的门,忽然看见秀晖正坐在窗前,似乎是在等自己回来。她走过去,默默地靠在秀晖的肩上。
「姐姐……」
「小清去找太政官大人了对吗?」秀晖笑着,用拉着长音的调调问道。
清乐默认了。
「小忍已经告诉我了哟,但是小清很勇敢呢。」
「根本就不是这样……」
清乐只感觉自己很没用,如果当时,她能态度更‘’强硬一点,也许忍冬就不会遭遇那种事了。
「我是不是很没用,姐姐……」
「嗯?可是,姐姐觉得小清很棒呀,小忍也很感谢你呢。」秀晖说着,将清乐扶起来,「头发都乱了,姐姐给你梳一下头发吧。」
清乐沉默着点点头,秀晖坐在她身后,将她头上的发绳解下来,梳子缓缓地划过她柔顺的黑色长发,将本来缠在一起的头发顺开。
「小清未来总有一天是要自己面对困难的,到那时,姐姐可就帮不上小清了。」
「嗯。」
「所以,小清要坚强哦。」
「嗯。」
「遇到困难不可以哭鼻子哦。」
「我才不会哭呢……」
秀晖没再说话了,外面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恍若波涛卷过,破碎的阳光也随着风在空气中摇曳,挥洒着盛夏的燥热。清乐看着窗外的风景,小声地问道:
「姐姐,你其实肯定知道些什么吧。」
「哈哈,什么嘛,姐姐这么傻,什么都不知道哦。」
「骗人。」
「哎呀哎呀,真的嘛。所以,姐姐才希望小清以后能够变得很厉害很厉害,然后取代姐姐了呀。」
「取代什么的……」
「嗯?」
「不,没什么。」
然后,室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最先发出声音的是清乐,她啜泣着,等待秀晖为她扎完头发,她便一头扎进姐姐的怀里。
「说起来,安南今天来找你了呢,要去吗?」秀晖摸着清乐的头问道。
「嗯,我知道了,姐姐……」
清乐很快就找到了安南,那个少女正站在树下,抬头看着头顶的一片绿荫。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也染上了浅浅的绿光。听见脚步声,安南回过头来,笑着招了招手。此时她的脸上,阳光和树荫相互交错。
「小清!」
清乐走过去,也来到树荫下,有了叶子的遮挡,阳光也微弱了,稍微凉快了一些。
「有什么事吗?」
「嘿嘿,其实也没什么。」安南笑着用手指挠了挠脸,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刚去祭拜完砂星,和安人一起去的。她的遗体被埋在荒郊野外,可真难找呢。那个呢,小清,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清乐微微颔首。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清乐不知道她这话什么用意,只能疑惑地跟着往下说:「当然了,清乐,这难道还有什么疑义吗?」
「不哦,我说的是以前的名字。」安南继续说道。
清乐额头上的汗滴顺着脸颊滑落,但她只当是夏天太热了。
「为什么问这种问题啊……」
「乐姬,」安南走上前一步,「你想回家吗?回到我们从前的日子。」
清乐随着安南的动作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那一刻,那个少女忽然变得陌生起来了。
「你在说什么啊,安南,这种话可不能瞎说,既然都走到这里了,那就证明已经回不去了。虽然我们的确在几年前被降为臣级,但也该认命了吧……」
「不,跟那没关系。」安南的语气激动起来,一步一步逼近清乐,把她逼得向后退,「我们,并不只是想要做回皇子公主那么简单,我们要建立一个新的时代,一个没有人能够统治我们,所有人都平等的时代,建立一个,正确的时代。」
清乐不知道安南在说什么,脸上挂着匪夷所思的表情,这难道就是安南叫自己来的目的吗?她真的想不到,原来一直以来,那个总是喜欢哈哈大笑,喜欢和大家待在一起玩的安南,居然一直都在想这样的事情。
「所以说,实际上,砂星她……」
清乐的声音开始颤抖了。
「是的,砂星和我们,是同一条线的。」
清乐沉默了,也许安南也看出了她的为难,笑着说道:「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尊重小清的选择的,没关系的哦,只希望如果你能替我保密的话,就太好了。」
见安南要走,清乐下意识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又难为情地松开手。
「嗯?怎么了?」
安南转过头来。
「我……」清乐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安南,但话到嘴边,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我想知道,你们这一伙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或者说是,团体。」
「嗯……」安南似乎有所防备,但从小与清乐一起长大的经历和对姐妹兼朋友的信任还是让她选择了开口,「你要先保证不会乱说哦。」
「放心。」
安南看上去也很放心清乐,笑着点点头:「嗯,该怎么和你表达呢,秀姐也的确是嘱咐过我,这些事早晚有一天要告诉你。不仅是与我们一同被降为臣级的人,包括贵族、皇族,乃至平民都有与我们同一线的人——诶诶?为什么露出那样的表情啊?没错啦,秀姐也是其中之一,而且,现在我们的势力已经发展到民间了哦。
「直到组织成立,我深入民间才发现,皇宫之外并没有像我们看到的那样繁华,人们也并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幸福。小清,他们在骗你呢,我们的荣华是建立在平民的悲痛之上的啊。正因如此,当我和砂星一起走进大街小巷的时候,有很多人听说了我们的想法,都希望能够加入我们。
「哪怕知道很危险,哪怕知道最后可能会死,但大家还是勇敢地选择加入我们。我遇到的好多贵族,都并非顽固不化,我遇到的好多普通人,也并非胆小懦弱。」
安南笑着将手背在后面:「我们有很多可靠的同伴呢。」
清乐沉默着等待安南说完,便问道:「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
「因为,小清也是可靠的同伴呀。」
看着安南真诚的笑脸,清乐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是因为什么呢?自己的软弱,还是对安南的愧疚呢?
「抱歉……」
清乐艰难地开口。
「诶……」安南似乎也并不惊讶,看清乐这副自责的样子,不由得笑出来,「笨蛋,这有什么可道歉的呀。是小清你答应我的,要替我们保密哦。」
「嗯。」
安南的笑容变得灿烂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这样看来,她真的是相当好看的一个女孩子,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不过,每一个女孩子笑起来都很好看吧。
清乐这样想。
「啊,还有那个……」安南忽然收起笑容,压低声音,「那个呢,忍冬的事……我的意思是我听说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她……但是不要特地和她说话,让她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我怕她会怎么样,又和她不是很熟,不好去看她。」
「你是怎么知道的?」清乐惊住了,难道说是有人到处乱说?
「这种事情……虽然的确是给受害者留下了一生的阴影吧,但是施暴者可不会想这些,可能他们还会得意洋洋地到处说……毕竟局外人都会觉得是受害者的错,施暴者也那么觉得,就连受害者自己都会觉得是自己的错。现在……也许忍冬也会觉得是自己的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吧。」
「……嗯,我知道了。」
送走安南后,尽管心里有些混乱,但她还是决定先去找忍冬,可逛遍了天权院也没有找到。就在清乐心里逐渐蒙上一层焦躁时,忽然听见一个略带悲伤的、熟悉的声音叫住了自己。
「清乐。」
清乐应声回过头。
站在自己身后的是一个短发少女,少女微笑着,穿着淄衣,外披袈裟,那衣服的颜色让人感觉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她略带羞涩地用手指卷着自己的头发,开口问道:
「会好看吗,这个样子?」
清乐说不出来,也开不了口。
她就这样看着忍冬,看着那个曾经那么爱漂亮、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服的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