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间歇章·追逐繁星
送我离开的时候，沉光裕大人哭得很伤心，伤心得好像不是给我送行，是给我办丧事，我去送竹内大人的时候都没人哭得这么伤心。
虽然我只在这里待了三天，但他确实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他，他是我爸爸的朋友，我还想多和他待一阵子，多了解一下爸爸和关于彼界者的事。但他告诉我不能再说了，再说的话，也许我的脑子会接受不了。
“好啦好啦，不要哭了。”忍冬尼姑苦笑着抚摸他的后背，耐心地哄着他。
“你懂啥，俺也想要个女儿啊，俺也想要个小南那么可爱的女儿，你知不知道当初俺知道呈一郎那小子居然生了个女儿，俺有多羡慕！”沉光裕大人逐渐开始哀嚎，声音越来越凄惨，我有些于心不忍，本来都拎起行李了，又把它们全都丢下，跑去安慰沉光裕大人了。
他被我安慰之后，抽泣着抬起头：“那，你得回来看俺。”
“好的，我保证，沉光裕大人。”
“唔……对了，小松他也要跟你去，你不等等小松吗？”
“我跟小松说好了，我去村里找他。”
虽然能看出来他还是有些不舍，但最终他还是抽抽搭搭地让我走了。
看着这个已故友人的女儿越走越远，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一股难以言表的伤感冲上他的心头，使得他不停地自言自语：“呈一郎本来就比俺小，结果他都有两个孩子了，俺还没娶妻呢。转眼间小南都这么大了，俺是不是也老了啊。”
“您要不要先看看自己身上的袈裟，再听听自己在说什么？”忍冬尼姑也毫不示弱。
“你懂啥，要不是俺穿这破袈裟，说不定还能让小南当俺养女，也不会让她这么拼命，甚至要给自己弄得浑身是旧伤跑过来找俺治了。”
“可是南止她在平安京是有养父的。”
“诶——？！怎么这样！”
“不过以后的路就要靠她自己走下去了吧。”
“小南她，能不能承受得住呢……”
——
我进村找到松前，带着他一起回了平安京，第一次进城的他好像什么也没见过，左顾右盼，我给他买了些东西，领他找到了他平安京的亲戚家，随后我便自己回了家。
结果，一推开茶屋的门，两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人正面对面坐在某一张桌前聊着天。
斋录先生和……真先生？
真先生见我进来，站起身来：“那么我就先离开了，你还是，最好小心下那些人。”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我还没想好应该怎么和他打招呼，他便小声说道：“算日子你今天也该回来了，今晚到贺茂神社去，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说罢，丢下我离开了。
六花姐姐赶紧迎出来，顺手就接过我手中的药和行李：“小南，你怎么样，身体好些了吗？刚刚来的是你的老师吧，和斋录先生似乎很合得来呢。”
“啊哈哈，是吗……”吉兴宫的六人大人和贺茂家家主大人很合得来，总感觉有些奇怪啊，但我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只是不知道真先生和六花姐姐他们说了什么，希望没有骂我吧，“六花姐姐，真先生他，都说了我什么？”
六花姐姐眨了眨眼，然后浅浅一笑：“哈哈，那位先生说小南又努力又勤奋，天资聪颖，在同窗之间也很受欢迎呢。而且，他真是位善解人意的先生啊，不仅善解人意，也完全看不出任何缺点，小南可一定要和他好好学呀。”
感受到了斋录先生想要杀了某个人的可怕气场，我转头看他，发现他依旧坐在原位，转头盯着六花姐姐，仿佛他马上要冲出去把真先生拉回来决斗一样。
好可怕……
我推着六花姐姐的肩：“好啦，六花姐姐，我们先上楼吧……那个，枫呢？”
“啊，枫出去玩了，我去把他叫回来吧？”
“不，不用，我就问一下，好啦，走吧……”
——
天快要黑了的时候，我去贺茂神社找到了真先生，当时他正在院子里训几个和我差不多大的人，他们都是贺茂神社的学生，不知为何，我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于是偷偷躲在角落里，准备看真先生训完人再过去。
“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你们跟着小园老师都在学什么，你们论天赋也不比别人差，但怎么就这么不努力呢！”
诶，原来是小园舟先生的学生啊，听说那位先生是真先生父亲的学生，不过平时不总出现，难怪我没见过那几个人。他们也不敢说话，真先生训完话，天已经黑了，虽然还是很生气，但看天色晚了，还是让他们离开了。那几个人离开的时候和我擦肩而过，我听见他们抱怨：“哼，说得倒好听，舟老师可比他好多了，他教的东西没一句我能听懂的……噫，他的得意爱徒在这里呢，快走快走。”
我走到真先生身边，看他还是气呼呼的样子，有点害怕还在气头上的他会连我也一块骂。但他只是调整了一下情绪，又恢复了以前毫无波澜的语气：“来了？”
“啊，是。”
“嗯，走吧。”真先生说着，从我身边走过。
“诶？请问我们去哪？”我赶紧跟上去。
“带你去个地方。”
我当然知道要去个地方了，但是要去哪啊？会不会是要带我去退治什么大妖怪，教我一下他的战术或者他觉得我已经有能力学习的术式？可是我连「朔望」都没学会呢。或者是他偶然间得到了一把名刀，觉得自己只用弓对自己没用，就准备送给我，然后托付给我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我光是想想就已经开始激动起来了，紧跟着真先生的脚步走。
天空的颜色彻底沉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把我带到了郊外的一片草地上，低空吹着徐徐的风，带走了初夏的闷热，我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是夏天了，天气要开始热起来，天也黑得晚了。
我抬起头，头顶是一片星空，宛若牛奶倾斜一般的银河连接大地与天空，星星散发着璀璨的光芒，几乎能够覆盖月亮的光。很久很久以前，我听妈妈讲过，每一颗星星里都燃烧着一团火，所以它们才这么耀眼。
我被这样的景色迷住了，抬头看着头顶的这片星空。星星真的离我太远了，不管我爬到多高的地方都抓不住它们。
真先生看着我被迷住的样子，莞尔一笑：“这些星星啊，它们来自很远的地方。”
我转头看他，他脸上依旧挂着平常几乎见不到的微笑：“嗯，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它们在我们的天空之外，远得即使是出了天空，驱车去追赶，也一辈子都无法抓到它们。”
“哇……”这是一些我从未听过的话，我还想再听一些，真先生他，总是会知道一些我闻所未闻地东西。
“但是，即使相隔甚远，它们也依旧散发着自己的光芒，不远万里把光照耀到我们的天空之上。”他不知不觉间举起了手，似是想要抓住它们，语气里充满向往，“如果，可以飞到天空上去就好了。等到那时，就可以看见天空之外的样子，看看天空之外的宇宙，是否真的宛若另一个世界。”
完蛋，我开始听不懂了。
“南止，你快看！”
真先生忽然喜出望外，指着天空叫我抬头。
我抬起头，一颗彗星划破夜空，像炸开的烟花一样，带着绚烂的光在天空飞行，朝远方飞去。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只是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它便永远被刻在了我的记忆中，它以它从遥远的天空之外带到这里的光辉，为人类造就了永恒的回忆。
「哇……六花姐姐，斋录先生，快看！」
枫站在门外，指着天空，招呼屋内的两人。所有人都来到街上，仰望割裂天空的彗星，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照着彗星的颜色。
北桥神社内，金色头发的妖怪少年扶着门框走到屋檐下，抬头仰望这他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曾经见过的景象。即使是因为身为妖怪见过了许多景色，但他还是不禁驻足停留，为这样的景色慨叹。
还在平葵府内忙活的人们停下了脚步，为这样的天空留下时间；面对面坐着喝酒的曜久和政，也不约而同地放下酒杯，一同望向外面。贺茂神社的荣叫停了所有的家仆，让他们与自己一同抬头看向天空。
相信，即使是此时身在月之宫的义，看到这样的景色，也一定会思念家的吧。
真先生注视那颗彗星，语气变得激动起来，比义还要开心的笑容一直挂着他的脸上，一直都未淡去：“那个时候，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曾见过一次这样的景色。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明明是黑夜，但星星却那么明亮，亮得能够掩盖住月亮的光辉。那么多星星，他们离我那么远，但我还是觉得它们就近在咫尺。后来，彗星落下来了，拖着好长好长的尾巴，就像把天空切开了一样。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彗星，它耀眼得，以至于照亮了我的整个世界。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想了，只是单纯地觉得，这真的是太美了。”
许多年前，少年独自来到这片草地上，仰望天上坠落下来的彗星，不禁愣在了原地，那样为之动容的表情，与我现在的表情重合。也许距离真先生说的那时候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很多年过去了的现在，我站在他当初站在的地方，以一样的神情、一样的心境，共同看着令人永生难忘的彗星。
“我在看彗星的时候忽然想到，我们为什么不能飞到天空上去，真正地抓住星星呢？也许，未来有一天，人类能实现这样的愿望，我们也能飞上天空，看看真正的星星长什么样子……宇宙啊，无限的时间和无限的空间，那么，时间有没有起始与终止，空间有没有中心与边界呢？也许，迦陵神知道答案吧。人们说，在还没有宇宙的时候，迦陵神就已经存在了。那么祂会知道，宇宙诞生之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吗？对比于宇宙的时间，我们的生命太短暂了；对比于宇宙的空间，我们的存在太渺小了。我们甚至连脚下的这片土地都无法丈量，连海洋的尽头都无法抵达。
“但正因如此，我们才向往更大的世界，总有一天，我们也能知道大地有多厚、海洋有多辽阔、天空有多遥远。就是在那一天，我看见彗星的那一天，我开始向往，向往天空，向往星星，向往宇宙，向往世界的尽头。带着这样的向往，我创造出了名为「永恒与昼」的术式，并开始着手研究迦陵神，期待着，也许有一天，我能见到祂，祂能够解答我的疑惑。但那时候，我还小嘛，还不知道迦陵神呢，只是单纯地被彗星吸引了，一直看着它。”
彗星拖着它的尾巴，带着耀眼的光芒，向地平线飞去，它离地平线越来越近，将快要隐匿进去了。
真先生继续说道：“回过神来时，我正在追逐它，追着它跑呢。我知道我追不上它，但我没有停下脚步，因为我不能停下；一旦停下了，我就不会再有动力前进了。直到彗星落尽地平线之后，连它最后的光芒都消失殆尽了，我也依旧没有停下——直到我一脚踩空，跌进了湖里。”
他说着，抓起我的手，脸上洋溢着灿烂的微笑：“走吧，南止，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替我追到彗星的。”
话音未落，他便拉着我，一同奔向飞向地平线的彗星，要带着我一起去抓住它。我们两个人跑得很快，仿佛飞翔于草地之上，初夏的风迎面而来，吹走了夜里闷热的空气。不知是否是风和空气的原因，我感觉脚步轻盈了起来，整个人也变得神清气爽，跟着真先生一起奔跑。
这感觉就像是，彗星在追着我们一样。
忽然我脚下一空，跌入湖中。感受到身躯逐渐头朝下向水下沉，我憋着一口气，却没有挣扎，而是睁开眼。在我睁眼那一刻，我不由得被这幅景色迷住了。
脚下是一片被水覆盖的天空，因为我的到来而漾起水波，各种颜色的星星与银白色的波纹交相辉映，仿佛我于此世倒置过来，站在星空之上。我忽然明白了「宇宙」是什么样子的，也许等我真的到了「宇宙」，就像现在这样，无论是头顶还是脚下，都是宛如被水包裹住一般的星星。
真的像真先生说的那样，星星就像燃烧的火焰一样，光辉熠熠。
我看得入了神，一时间忘记自己还在水中，直到我呛进去一口水，我才想起来要往上游。这时候，我看见真先生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拉着我游向水面。
“哗啦”一声，两个人一同从水里钻出来，趴在岸边。我扶着岸上的石头，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要抬头再看一眼星星。
我与真先生对视了一眼，两个人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是第一次见到真先生那样笑，他笑得合不拢嘴，热情又爽朗，好像比义还要开朗。我也跟着他开怀大笑，两个人笑得停不下来。虽然彗星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但我觉得，也许我真的追到了彗星呢。
等我们两个人湿漉漉地回到贺茂神社，神社里的老者满脸担忧地迎出来：“家主大人，您去哪里了，大家找了您好长时间啊……”
真先生又恢复了以前那样惜字如金的样子，脸上也挂着面具一样冰冷的表情：“出去转转罢了，有事？”
“呃，是的，但是请您先换身衣服吧，这样湿漉漉的……”
“知道了，给南止也找一身。”
他说着，转过头来看我悄悄地牵了一下嘴角：“今晚暂且在神社里住下吧，还是你以前经常住的那间，我临走前已经安排人给你家里报平安了。”
我没想到真先生安排得这么妥当，便点点头。
等到他们两个离去的时候，我还站在原地。即使是夏天的风吹过来，我因为浑身湿透还是有些冷。但我依旧舍不得进屋去，我还想再看一看这片星空。抬起头，星星已经有些淡去颜色了，稍微有些失望。
但是，尽管如此。
尽管如此，我看到的水面之上的星空，还有冲向地平线的彗星，永远也不会从我心中淡去。
“咦，南止，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旅阳君抱着一堆衣服出现在门口，“衣服我给你找来了，快点换上，别着凉了。你不会是去看彗星掉河里了吧，和家主大人一起掉进去的？不过，那彗星真好看啊，也难怪会不看路呢……”
“好，我知道了。”我没回答她的问题，默默地走了。
和旅阳君走前，我又看了一眼星空，然后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