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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伍章·须磨之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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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大家凑在一起分了几桌吃饭,我坐在意秋师兄旁边,拿着筷子,有些紧张。

    “原来意哥和南姐认识啊,太好啦。”岁君大大咧咧地道,“以前意哥总是冷冰冰的,好像是因为找不到以前的家人了,现在好了,终于找到了,南姐也一定很开心吧。”

    虽然最后我们还是忘记买盐,只能再麻烦安莫乐去借,但她似乎心情也不坏,岁君也全没把这些当回事,只一个劲地恭喜意秋师兄寻亲成功。

    我想和师兄说点什么,但想说的话太多了,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来,倒是他先开口:“小南,现在过得怎么样?”

    “过得很好,一对善良的夫妻收留了我和枫,现在我在平葵府瑶光院当阴阳师,像爸爸生前那样。”

    “是么,这样也好。”

    我忽然发现师兄他变了很多,没有以前开朗了,也没有那时候那么喜欢酒了。从前他喝酒,都是一盏一盏边笑边喝,一定要喝得烂醉才行,但现在不是了,点到即止。

    “那,师兄呢?”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也还好。”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又陷入尴尬了,碰巧这时候北桥前辈回来了,坐在我身旁继续吃饭。

    我赶紧找了个话题:“前辈,义怎么样了?”

    前辈叹口气:“好些了,但因为水土不服还是吃一口吐一口,脸色差得跟饿死鬼似的。至于开阳院那位神祇官似乎因为不太方便,闷在屋里自己吃饭。”

    我想起竹内大人的脸,不肯过来也是有原因的,没有多问。倒是前辈,看见师兄,微微一笑:“呀,这不是小意嘛,在梓原神社见到你时,你还只有我胸口这么高呢。哎呀,这么多年过去,长高不少呀。”

    师兄显然并没有第一眼就认出北桥前辈,他愣了一会儿,随即开口:“北桥……先生?”

    前辈颔首微笑。

    “哇,前辈和师兄认识?”我亮着眼睛看向前辈,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回复:“哈哈,见过几面,第一次见的时候把那个嚣张的孩子的脑袋按到雪堆里了。”

    岁君被一口饭呛住了,但不敢接话茬,偶尔吐槽一句“菜好淡啊”还被安莫乐教训“还不是你忘记买盐了”。此时我忽然发现,几乎在座所有人都带着武器,桌边也摆着符咒,十分不解,难道吃个饭还要火并?但又不好意思问,只能把疑问压在心底。

    但很快我的问题有了答案,不知从哪窜出来一只黑黝黝、浑身长毛的妖怪,瞅准时机张牙舞爪地飞过来。我还未来得及躲闪,带着火星的刀光闪过,妖怪被劈成两半,“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抽搐几下,消失了。

    我转头去看意秋师兄,他已经把刀收了起来,坐在原位淡定地吃饭,在座的其他人也一样,各聊各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惊住了,岁君嬉笑着对我道:“怎么样南姐,知道为啥那么多人来了又走了吧?吃饭都吃不安生。不过习惯就好了,以后吃饭、睡觉都得带着点武器。”

    我点点头,一副了然的样子,倒是师兄,放下茶杯,淡淡道:“无妨,小南不必这样,我会保护好你的。”

    几乎在场所有男生都发出了类似“哦——”的奇怪声响,有的甚至吹起了口哨,我赶紧磕磕巴巴地解释:“又,又不是什么娇贵的富家小姐,用不着这么保护啦,只是和师兄好多年没见了……既然来了,我肯定会守规矩的嘛,大家放心好了。”

    ——

    深夜,我饿着肚子把最后一只妖怪处理掉后,便坐在榻榻米上,看着外面的月亮,一边擦刀一边叹气。真如岁君所说,睡觉都得带着武器。本来大半夜在这睡得蛮香,结果突然不知从哪窜出来好几只妖怪,费了半天劲才全部解决。只是现在实在的饿得不行了。

    晚饭的时候光顾着和师兄说话了,几乎没怎么吃。

    我寻思着这时候睡不着,正好去到处走走,顺便看看义,道路并不复杂,时间有的是,也不至于迷路。于是我收拾好,离开了屋子,很快就找到了义的房间,站在门外都能听见他打呼噜的声音,看来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

    我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思考着一些无厘头的事情。

    曾经我以为,除了枫以外,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家人了,但现在,我又一次见到了曾经的家人。儿时和师兄师姐们在一起的日子,在我见到意秋师兄后,仿佛忽然回来了,只是……

    「等小南你长大以后,意秋师兄就带着你去看海!」

    只是,意秋师兄真的没有以前那么开朗了。不过也是,毕竟经历了那么大的事,想必他也一定开心不起来了吧。忽然,一声细微的怪声划破的空气,传进耳朵。

    “咕——”

    我捂住胃,原来是饿了啊,饿得肚子疼,赶紧到明早吧,我想吃饭。初春的夜晚乍暖还寒,海风一吹,冷得直哆嗦,我站起身,准备回屋睡觉去了,忽然看见意秋师兄从走廊里走出来,看见我,并没有很吃惊。

    “师兄,晚上好。”我没想到大半夜的会碰见他,或者说没想到大半夜会有人跟我一样到处走。他微微颔首,把手里一个小包递给我,我接过打开一看,是一个热乎的饭团。

    “给我的吗?”我欣喜地抬起头。

    “嗯,小南以前只要半夜偷偷溜出去,那就一定是饿了。”他说着,莞尔一笑。

    我顿时忘记寒冷的事了,两个人一起在台阶上坐下来,我本想饭团两个人一人一半,但被他拒绝了,于是事情就变成了我吃东西,他看我吃东西,气氛十分尴尬。

    月光倾泻而下,照在他的红色的头发上,那双与头发有着相同颜色的眼睛很漂亮,像火一样闪闪发光。

    “以前总想着,若是有一日还能再见到你该多好,于是我日日夜夜向七善御街大人祈祷”师兄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没想到,七善御街大人居然真的听见了我的愿望,总觉得,像梦一样。”

    我低着头,放下手里的饭团:“我也是。不过说起来,师兄后来为什么加入阴阳寮了,还来到这里了呢?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如果我也在阴阳寮的话,或许就能早一点见到师兄了呢?”

    对方沉思了一下,反问道:“小南又为和加入平葵府呢?”

    我没想到他会问我,思考了很久才回答道:“嗯,实际上两年前,现任瑶光院神祇官,就是贺茂家的那位荣小姐曾邀请过我做她的学生,和我一起来的那个水土不服的黑头发男生就是她弟弟义。那时候我年纪小,人又傻,信了她的话,被忽悠进了平葵府。那时候总想着如果能进入平葵府的话,说不定能和爸爸更近一点。”我说着,把挂在腰上的吉村清六道递给师兄,他接过去,顿时泣不成声,虔诚地捧着那把刀,声音颤抖:

    “对不起,老师……意秋无能,躲在这里逃避现实,让小南和枫受苦了……”

    我轻轻地拍几下他的肩膀,什么话也没说。

    待他情绪平静下来后,吸吸鼻子:“实际上,在老师去世后,加之他生前所经历的一些事,我便无端地厌恶平葵府,厌恶他的那些表面朋友,年幼的我觉得他的神祇官朋友都是一群伪善的家伙,于是自那之后,一直以考上平葵府、成为老师那样的人为目标的我,不再想进入平葵府了。”

    “师兄……”

    他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只是在转述别人的事情一般,但接下来,他的语气开始有些细微的变化,眼神也变得迷茫起来。

    “后来,我听说阴阳寮开始招新人了,我太过急切,草草地出了门。待我回来时,已是深夜。”

    当年幼的红发少年归来时,已是深夜,他还没来到神社门口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吓得他跌跌撞撞地冲入神社。但一切都晚了,无数浑身是血的尸体地上躺着、在树上挂着,破碎的肉块散着,五脏六腑和鲜血一同从伤口中涌出,黏糊糊地粘在地面上。

    那双漂亮的红色眼睛瞬间睁大,少年甚至忘了哭泣,忘了求助,只是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看见哥哥的头颅被蛛丝挂在仓库的屋檐上,看见童樱师兄被打散的佛珠一颗一颗掉在了地上,还看见优美被压在一堆碎石地下,只剩半条骨折的手臂瘫在外面。”

    他拖着自己沉重的步子,一瘸一拐地走到优美跟前,想要搬起压着她娇小身躯的石块,但此时脱力的双手根本无法办任何事。意识到无法将身躯早已冰冷的优美救出后,少年又踉跄着挪进了里屋。

    “我进了里屋,看见式方大师兄和楼夫人,两个人都已经冰冷了,但大师兄还维持着保护楼夫人的姿势。后来我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直到我清醒时,已经是第二日早上了。”

    明媚的阳光照耀着雪地,光芒无比耀眼。少年用早已裂开的双手扒着地上的雪,扒着雪底下的泥土,将所有他能看见的人一一埋葬。手早已冻得没有知觉那张脸更是一片通红,但少年只是麻木地挖着坑,把人放进去,盖上土,重复着这样的动作。

    “然后,我就离开了梓原神社,加入了阴阳寮。不知为何,那一刻我忽然感觉,阴阳寮才是我的最终归宿。加入阴阳寮后,我跟着我的前辈来到须磨,这里的海总是能让我平静下来,于是我选择留在这里,直到现在,已经三年了。”

    忽然有一种羞耻感涌上心头,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咬着嘴唇生怕哭出声,但颤抖的肩膀还是让他注意到我哭了,连忙问我:“诶,怎么了?不喜欢这里吗?还是说,吃不惯这儿的东西?”

    我摇摇头,张开嘴,哭声也随着我要说的话一同涌出来:“对不起,对不起师兄,我当时太害怕了,我只顾着自己一个人逃,大家都不在了,就我没事……我对不起爸爸妈妈,对不起师兄师姐……”

    他迷茫无措地抬起手,但最后那只手只是揉了揉我的头:“不怪你,没关系,小南也很勇敢了,哪怕是那种情况,还要保护弟弟。”

    他这话一出口,我瞬间绷不住了,眼泪不断地从眼眶跌出来,有的掉在饭团上。这么多年,那些事犹如噩梦一般缠绕着我,小时候每每梦见,都会哭着醒来。虽然六花姐姐和斋录先生也会安慰我,但他们终归是没有与我感同身受。现在,出现了一个曾经和我一同经历过这种事的人对我说“不怪你”,缠绕我多年的噩梦忽然全部消散了。

    “好点了吗,小南?”

    “嗯。”

    “明早,师兄带你去海边看日出吧。”

    “嗯。”

    “然后,去吃好吃的?”

    “嗯。”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不觉月亮升到了头顶,似乎再过一阵子,就是这个月的满月了。

    可能我也多少有点水土不服,一宿没怎么睡,第二日一早大家都很早起来了,我也跟着起,天还未亮,我洗漱好后去看望义,他恢复得不错,脸色也好了点,不过吃东西还是不太行。

    “不管怎么说,你得吃点啊。”我趴在窗边对他道,他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我也想吃啊,吃两口吐三口,真折磨人。”

    “那今天我跟师兄进城看看,有什么药能给你治好了,你再撑撑,可别饿晕了。”

    “那不可能,不过你可别找那种苦得吃不下去的药。”义说着,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南止你,找到以前的家人了对吧?”

    我点点头。

    “那太好了,”他呲着牙,似乎比我还高兴,“南止一定感觉像是,回家了对吧。”

    回家啊……我沉思了一下,笑着点头:“嗯,的确是这样。”

    师兄如约带着我们几个去到沙滩上,我站在浪潮之前,眺望大海尽头。此时天边泛白,朝阳的辉光从海平面上显现,向初春里的世界挥洒着温暖。我看见照耀世界亿万年的太阳照常升起,我看见海洋的波浪席卷着太阳耀眼的倒影,无数次的燃烧、爆炸,将自此世的一切能量全部汇聚在那道无比刺眼的白光里。

    当夜里失眠时,总觉得白昼是如此的遥不可及。而当太阳的光芒划破夜空,照耀在大地上的时候,我们又一次踏碎了漫长如斯的黑夜,迎来破晓。

    海风与云霞阳光同行,将时间吹过了脚边,我感觉到头发在半空中被吹得散乱,但我还只是不住地盯着天空看,神思有些恍惚。忽然,我缓过神来,转身面向身后的北桥前辈:“前辈,快看,好漂亮!”

    北桥前辈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在都城还不是平安京的时候,有一幅与此事重叠的场景。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海浪滔天,那个少女站在大海前,头发在半空中被吹得散乱。

    她转过身来,依旧是微笑的神情,白色的眼睛没有任何波澜:“你会,一直效忠于我们的,对吧,北桥君?”

    “前辈,前辈?”

    直到我站在前辈身前叫他,他才反应过来,“啊啊?”地应付了两句。

    “没事吧,前辈?”我问道,“看起来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对不起。”那时候我注意到,他的眼神里透露着没有理由的恐惧,似乎是什么让人害怕的回忆。

    “不,跟小南没关系,抱歉,走了下神。”他晃晃脑袋,似乎这样就能把杂念都鄙弃。

    “嘿嘿,那就太好了。岁君说来了一个红色眼睛的妖怪,估计是鸦羌丸到了吧,走吧前辈,一起去接他吧。”说着,我准备要走。

    前辈也陪我笑:“好,小南先去吧,我马上。”

    在我先行离开后,他继续眺望海洋,似乎百年前也有一个人,站在海前,那样微笑着看着自己。

    是谁来的……

    他没再想下去,转身跟上了其余人的步伐,只留下百年前的回忆,还停在海边。那个白色眼睛的少女领着自己,面对耀眼的太阳。

    「夜泛白,夕阳已过,黎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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