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叁章·朝来夕往之花（五）
我缓缓睁开眼，目光所致全部都是蜘蛛网。此时我身处室内，右手边有一扇小窗照进来阳光，四周满是密密麻麻的一片白丝，而我的手脚也被蜘蛛网缠住，吊在房顶上。
“奈梨子？”我动弹不得，但是可以发出声音。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我家神社的仓库，屋里弥漫着酒味和恶臭的尸体腐烂味，有两只苍蝇飞进来被粘在蜘蛛网上，抽搐了两下便不动弹了。
我内心感到一阵恶心，皱了皱眉。这时，一个毛茸茸的软东西掉落在我头上，我吓得浑身一颤，汗毛竖起。紧接着，那个东西顺着我的脑袋缓缓爬到脸颊上，约摸手掌大，八条粗壮的腿脚，浑身上下毛乎乎的。
竟然是一只毒蜘蛛。
我被它吓得差点晕过去。虽说这东西没有妖怪害人，但我现在动弹不得，加之它长相比鱼头人还要可怕，浑身都是绒毛……
毒蜘蛛的绒毛在我皮肤上蹭了两下，它便爬到一旁的蜘蛛网上，腿慢慢变长——最后它变成了一名美丽的少女，坐在蜘蛛网上，笑盈盈地看着我：“哎呀，是个小姑娘呢，我有好久都没吃过女孩子了。”
“络……络新妇？”我难以置信地开口。
“啊啦，讨厌，没想到你知道我的名字呢。”络新妇咯咯地笑，“看你身上的衣服，你是阴阳师对吧？应该会比普通的男人更好吃吧……几年前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吃过一个阴阳师，真的太美味了。”
“几年前？”
“嗯，那时候这里妖气很旺，还很繁华，我和许多妖怪一起来到这里。那时候我可弱啦，就只能待在没人来的仓库了。”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慌张地看向络新妇：“你，那时候，你吃了谁，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记得我吃过的每一颗脑袋。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小男孩，十多岁吧，他的味道很不错呢，长得不太好看，但是他有一头红色的头发……”
络新妇话音未落，我便明白了她说的是谁，身体一软，大脑一片空白。
爸爸的弟子中有一对兄弟，弟弟是意秋师兄，而哥哥叫昔江。两兄弟的发色十分罕见，是枫叶一般的红色。那一晚妖怪涌进神社时，意秋师兄外出没有回来，可能躲过了一劫。既然不是意秋，那她吃的就只能是……
回忆起昔江，他是一个粗人，总是很大声地笑，总是不顾一切地说话，总是揉着我的脑袋说“等你长成大姑娘了，出嫁那天我可是会哭的啊”之类的话。
可惜，他最后也没能见到我长大的样子。
我的眼泪落下来，络新妇却烂漫地微笑：“你哭什么啊。我猜你是这座神社主人身边的人吧？侍女？弟子？别哭啦，我会让你和那家伙相见的哦？虽然已经很久没吃女孩子了……”
“别碰她！”
奈梨子忽然拉开仓库的大门，灰头土脸地站在门口，背着光，轮廓有些模糊。她手中拿着巫女铃，咬着嘴唇，凶狠地盯着络新妇。
我像是看到神明来到一般，猛地想起这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妖怪，冲奈梨子喊道：“奈梨子，小心这家伙，这家伙是络新妇！”
络新妇却忽然半身融入蛛丝，后背长出八条粗壮的，长着绒毛的蜘蛛腿，腹部的几对凸起，迅速吐出无数蛛丝来，飞向奈梨子。奈梨子脚下一点，轻盈地躲过。
在那一瞬间，又是几根蛛丝劈过去，奈梨子躲闪不及，蛛丝劈向她的脖子，将她劈成了两半！
奈梨子的脑袋掉在地上，络新妇发出满意的笑声，我懵住了，心里的某根弦一下子断掉了，发出了嘶喊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奈梨子啊！”
为什么，为什么人类会那么脆弱啊，仅仅是几根蛛丝，就会再也醒不过来了。明明是神祇官的妹妹，明明是神祇官的妹妹……明明那么厉害，那么可爱的女孩子，却就这样死去了啊！
络新妇一把扯过我的下巴：“不用担心，下一个就是你！”
我无法顾及她这边，目光不断地瞟向奈梨子的身体，却发现她脖子上的断裂处，迅速地长出一大团不可名状的肉块，将脑袋与身体重新连在一起，她身上的伤口也迅速恢复。再一转眼，奈梨子已经不见了。
“「碧海」。”
仿佛是奈梨子趴在我耳边轻声吐出这句话一样，紧接着空中传来鲸鱼的声音，伴随着清脆的巫女铃声，一只巨大的鲸鱼卷着海浪翻滚进了室内，半透明的身子穿过了屋内的一切。缠绕我的蛛丝消失了，平安无事的奈梨子用娇小的身体抱着我落在地上：
“我绝对不允许有人伤害南止！”
我愣住了，站在地上，双脚还有些不适应，赶紧把眼泪抹抹：“奈，奈梨子？你怎么……”
“对不起，之后再跟你解释吧。”奈梨子说着，晃了晃巫女铃，“我用了巫术，现在这屋子里有一半蛛丝都听我的，你小心些，不要被误伤。”
战斗中的她十分可靠，脸上也不再有红晕。我点点头，便抽出刀，准备与络新妇对战。
络新妇放出蛛丝，我举刀格挡，那些蛛丝却缠在了刀刃上。奈梨子挥动巫女铃，蛛丝便拽着我的刀，将我抛向空中，我脚在天花板上一蹬，便砍向络新妇的后背！
「黎——明——！！！」
“铛”的一声，刀刃砍在络新妇的腿上，那宛如钢铁一般的腿，一下子弹开了我。奈梨子慌忙用蛛丝将我拉回去，我才没掉到蛛网里面去。
络新妇方才的速度太快了，我有些为难地看向奈梨子：“这怎么办，完全不是对手啊。”
络新妇，络新妇……对了，我想起来了，先前我和义看书时曾看见过有关于络新妇的传说，因此我才能一眼就看出来是她。至于络新妇的弱点，我记得当时也有看到过……
水？阳光？风？
不对，是火。
我一下子茅塞顿开，躲过袭来的蛛丝，问奈梨子道：“奈梨子，你会用火吗？”
奈梨子露出惊恐的神色：“我，我……火，我只会入门式，点一个小火苗……”
怎么办，对于控火的阴阳术，我也只会一个入门式，但是……
我嗅着弥漫着酒味儿和尸体味儿的空气，深吸一口气，把目光投向身后的一个角落里：“入门式，也足够了。”
“求求你啦意秋师兄，别和我爸爸告状。”
“是啊别跟老师讲嘛，我带你去找童樱师兄的酒好不好？我知道它藏在哪里哦。”
“诶？在哪里？”
“就在仓库角落的土里埋着呢啊~”
奈梨子听着我的指挥，控制蛛丝插进角落的土里，一把将土里半身高的罐子撬了出来！我把罐子抱在怀中，掀开盖子，一股浓烈的、醉人的酒香扑鼻而来。我抱着罐子，将它投到络新妇头上！
陶罐破碎，酒洒了她一身，顺着蛛丝淌下，奈梨子断了自己和蛛丝的联系，我抛出符纸，念道：“战神、不死鸟！火！初式！急急如律令！”
话音未落，我拉着奈梨子逃了出去。
刹那间，整间仓库掀起一波热浪，燃起熊熊大火，黑烟滚滚，将天都染成了火的颜色。我与奈梨子一同趴在地上，转过头去，一同看着这火焰。火光映在我们两人脸上，两个女孩看着对方灰头土脸的样子，相视一笑。
对不起呀童樱师兄，日后再赔你的酒吧。
优美走过仓库前，双手叉腰：“啊，真是的，童樱师兄藏了多少酒在里面啊，这么多年过去了，酒味儿越来越浓了，会被老师发现的啊。”
我抱着一坛子新酒，走在她身后：“好啦，时间越长酒就越好，说不定人家是想等酒放好了，拿出来和大家一起喝呢——啊，童樱师兄！”
童樱看到我，跑过来，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哎，因为酒的事情被大师兄骂了喔，真是个老古董呢，本来还想请他喝来的，他那份我就让给意秋好了……诶小南，你怀里抱的是什么？”
“是新酒哦，赔给师兄你的，先前那一坛被我打妖怪用掉了……”
优美满眼放光：“带我一个，我也要喝！”
“才不是给师姐你的啦！”
三个年纪相仿的人站在一起，有说有笑，神社欣欣向荣，满是夏天的味道。
雪渐渐停了，我睁开眼，仓库的火势小了一些。奈梨子用阴阳术花了一点时间将大火灭掉，络新妇也被烧成了焦炭，消失了。
实际上，后来那坛酒还是被爸爸发现了，但是他只是说着什么“那就惩罚童樱把那酒看好了吧，等小南成年了，拿出来大家一起喝。”
大家都是很喜欢喝酒的家伙啊……
我眼前有些被泪水模糊，奈梨子却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小瓷片，里面装着一点清澈的酒，散发着酒香。
“诶？奈梨子，你从哪里……”
“刚才，切断蛛丝的时候，偷偷藏的，但是只有一点点。”
我接过瓷片，不由得笑了笑，抿了一小口。酒是好酒，但我从来没喝过酒，所以不禁感觉有些辛辣，喝了一半，递给奈梨子：“呐，剩下的都给奈梨子吧，毕竟你功不可没呢。”
奈梨子有些不好意思，但没有拒绝，接过去一饮而尽，然后扶着我的胳膊剧烈地咳嗽起来。我咯咯地嘲笑她，然后缓缓仰起头，看向房顶盛着太阳的梓原神社。
阳光穿过屋顶的线条，照耀着世界，把雪照得耀眼。曾经的那些故事，全部都停留在了这里，时间还未停止的人，则负责把它们全部记住，不能忘却。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曾经那辉煌的梓原家、漂亮的神社、温柔的爸爸、严肃的妈妈、叽叽喳喳的弟弟，还有吵吵闹闹的师兄师姐们。正因为有他们在，才会有这个家。
我使劲地伸个懒腰：“啊——结束啦，感觉阳光都变柔和了呢，果然家才是最舒适的地方啊……啊对了奈梨子，我请你喝酒，你哥哥不会打我吗……”
说起哥哥，我忽然想起先前的事，便严肃地看向奈梨子：“话说啊，奈梨子，你的伤……”
奈梨子吓了一跳，脸蛋又开始红扑扑的了。她沉默了许久，才道：“你，你知道人鱼的故事吗？”
“人鱼？”我难以置信地反问。老实说，她一说出这个词，我就勉强能猜出故事的经过了。
果然，奈梨子接下来给我讲的，和我想的基本没有太大出入。
听她说，她是从若狭来到这边的，小时候她的父亲曾带回来一些奇怪的肉，大家都没敢吃，只有幼小的奈梨子好奇心重，尝了一口，之后她便获得了长生不死的能力。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奈梨子的家人都故去了，只有她一人还是这副模样。她忍受不了孤独，便独自一人周游列国。后来她来到了平安京，在街上被年少的政大人带回了家。
我听后，实在是反应不来，张着嘴，内心感叹“好厉害”啊之类的。人鱼的传说我也不是没听过，小时候经常听没正形的师兄们讲，但也就当个故事乐呵一下，没想到居然真的……
现在不死的人鱼就在我面前。
“对不起，一直瞒着你……”奈梨子深吸一口气，小声地道歉，声音之小，以至于我差点没听清。
“啊……不过，真的，好厉害啊……”难怪政大人不让人接触受伤的奈梨子，是怕人发现她的身份吗？
奈梨子抬起头，表情十分为难：“你不害怕吗？”
“唔……”我捏着下巴，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表情，“我见过人鱼画像，长成那样奈梨子你也能吃下去啊……还有那个，真没想到政大人是一个喜欢在大街上拐孩子的人呢，我果然还是更害怕他，以后可要离他远一点……”
话没说完，奈梨子便扑进我怀里，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我身上：“见过我这样子的人都害怕我讨厌我，只有你和哥哥没有讨厌我。”
我无奈地揉着她的脑袋“好啦……这讨厌什么嘛，我是永远都不会讨厌奈梨子的哦。”
奈梨子点点头，像一个小孩子一样。
我忽然看到角落里站着一个血色眼睛的少年，直勾勾地盯着我，但一眨眼他就不见了，长相十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
冬天很冷，大家都这么觉得。源少中将也不例外，一路上都在扯着嗓子哀嚎。
“冻死本大爷啦，好累啊！这个神往蝉到底在哪里嘛，你们平葵府可真会给人出难题！”
义忍了他一路，如今实在是忍不了了，便一拳挥过去，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互殴起来。义道：“臭小子你给我闭嘴吧，南止一个姑娘都没说什么，你倒是先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叭叭起来了。别以为你是中将就能跟小爷叫嚣，告诉你小子，中将照样削！”
源少中将也不甘示弱：“哈啊？先撒泡尿照照自己吧！还‘南止南止’的叫得那么亲密，整天跟小夫妻似的腻在一起，难怪到处都是你俩的闲话！”
“你小子再说一遍！我跟南止可是非常好的朋友啊，这么高尚的友情可不是你这种肤浅之辈能理解的啊！”
“有本事来打一架啊！”
“好啊，谁怕谁！”
“够了够了你俩安静点行不行！朝光大人的式神在这里看着呢啊！”我按住了他俩的脑袋，两个人的气焰都被我一下子掐掉了，闷声不说话了。
义噘着嘴不服输：“嘁，算你小子走运，看在南止的份儿上，饶你一命。”
源少中将也狠狠地翻个白眼：“是本大爷饶你一命才对吧，被一个姑娘家按着脑袋，不嫌丢人。”
“你不也是吗……”
我把目光投向一旁政大人的纸人式神，不由得感觉羞愧万分，真是太丢脸了，忍了这两家伙一路，但他俩也太吵了吧。
事情发生在两个时辰前，我刚回到平葵府就被政大人叫过去。他说，关于「彼界者」的事情，七位神祇官凑在一起开了个小会，大概是因为神祇官们没有一位遇到过彼界者的，所以都有些慌了吧。最后散会也没有想出办法，而荣和政两个老狐狸却有了一个对策。
在我和义遇到了云目槿和朝贺雁之后，听说管理平葵府的源少太政官的弟弟源少中将也遇到了他的彼界者夕译里。荣小姐和政大人秘密商议决定，让我们三个结伴一起去找政大人的老师，神往蝉。
这个神往蝉是上一届天玑院的神祇官，和我爸爸是同一届。据说自从人们发现了彼界者这一事物存在之后，便一直无人能战胜，毕竟如果真的能战胜自己的执念，就不会有彼界者的存在了。而神往蝉却战胜了她的彼界者斋里画，但在那之后她却退出了平葵府，选择了隐居。这么多年，只有她唯一的弟子政大人知道她在哪里。
但是由于神往蝉是隐居，所以这次我们拜访她也要秘密进行，不能带任何侍从。至于荣小姐和政大人跟来更不可能，于是政大人便派了这么一名纸人式神为我们带路。
我看着这诡异的纸人，心想为什么除了富工以外，神祇官的式神都那么恐怖呢？
义安静了一会儿，又闲不下来了：“唔，虽然说这一届神祇官也很厉害啦，但是我听姐姐说，这一届对比上一届，简直都不值一提。尤其是呈一郎先生啊，非常厉害的。”
“我怎么都不知道这些？”有关于爸爸的事情，我当然想打听得更清楚，便叫义快说。
义装出恐怖的表情，拉着我离纸人老远：“就是，我听说啊，这一届的神祇官都已经四分五裂了，大家各玩各的，谁都不听谁的。但是上一届就出奇地……怎么说呢，可以说整个平葵府分裂成了两派，一派是以清乐大人的姐姐秀晖大人为首，一派就是由南止你爸爸呈一郎先生为首。这是我姐姐说的，我就告诉你啊，你别跟别人讲。”
“……哈啊？”我难以置信地看向源少中将，显然平葵府的机密已经泄露去别的机构了。而源少中将很配合地别过脑袋，表示自己什么也不想听。
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平葵府会分裂？其中一派居然还是我爸爸带领的。爸爸带头搞分裂？他不是那样的人。我小时候爸爸还带我去过平葵府，那时候的神祇官们氛围也很和谐啊……
义也表示自己不知道，只是听荣小姐提了一嘴：“你别当真，听个乐呵就完了。上一届神祇官们除了佐康大人以外全销声匿迹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说不定只是外界的一个传言罢了。”
我内心一团乱麻，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什么情况，大家居然全销声匿迹了，不排除神往蝉这样选择隐居，还活在世间的，但只剩下佐康大人一人？这也太夸张了，还说他是心大还是命大？
这时，纸人停了下来，一只蓝色的蝴蝶落在我的鼻子上，我站住了，只见不远处是一片世外桃源，没有落雪，一片春意盎然。桃源的中间，生着一棵参天大树，一个少女坐在树杈上笑着和蝴蝶嬉戏，周围飞舞着数百只蝴蝶。
少女转过头，“看”向我：“哎呀，来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