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贰章·十二耀日月(三)
虽然我看不见我的脸,但我相信,此时我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我从袖中拿出一张符纸,指尖用力捏了一下,那张符纸便立马燃烧起来,火苗虽然不大,但足够照亮房间,最起码能够让我看清这个女子。那女子脸色一下子没了血色,眼泪从她眼眶流出来。许久,她哆哆嗦嗦地把双手撑在地上,上身伏了下去,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她说了什么:“阴阳师大人,请您宽恕我……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在不久前……”
女子说着,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随后伸手拭泪,抽噎了两下,忽然嚎啕大哭起来。我十分为难,又不能安慰她,又不能这样坐视不理,不能这样不能那样的,手忙脚乱。
这女子是妖怪吗?凭气息上感觉不是,但她做的种种又的确符合这附近妖怪吃孩子的传言……
“这附近妖怪吃孩子的传言……”犹豫了许久,我问道,“是您对吧?”
女子抬起头,惊愕地看着我:“不……不,我不是妖怪……我真的不是……我只是看着孩子们都太可爱了,每个孩子都那么像他……自从那孩子死后,我每天都过着地狱一般的生活……”
我听了半夜也没听懂女子的话。正当我思忖时,忽然,拉门又一次被拉开,女子的丈夫手里握着一把刀冲进来,把她护在身后。
我没有动弹,手里还握着刀柄,以便随时攻击,蹲在墙角和男子对峙道:“请允许我猜测,您的妻子就是平城京里「吃人的妖怪」,但她并不是妖怪,而是人们的传言有误。”
男子皱了皱眉头,只是向后退了一下。
我继续道:“您与妻子的孩子在不久前——或许在很久以前就去世了,您的妻子便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把孩子们骗到家里杀掉……难怪会被误传谣言,这样的做法和妖怪有什么区别。”
男子沉默了许久,我们两个在那里对峙,时间仿佛都停滞了。
忽然,男子发疯一样握着刀冲了上来,我一个翻身闪到他身后,刀柄狠狠地敲向他的后脖颈——男子便倒在地上晕过去了。
伤害普通人不是阴阳师应该做的,我正想着一会儿应该怎么找这里的地方官过来收拾烂摊子,女子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神空洞洞地望着我,嘴里念念有词。
“正助……正助……小姑娘……我必须杀了你,我不能让你伤害那孩子……他是我一生的珍宝……哪怕是死了,我也不能让你伤害他……”
“喂喂……正助又是哪位啊……”我十分无奈地呼出一口气,猜想正助究竟是谁。还没等我想出来什么,她便抢过丈夫手中的道,猛地刺向我。
攻击并不快,我躲开也不难,但女子毫无章法的攻击让我既不能还手,也必须要挡住,十分吃力。连续用刀柄挨了她几刀,我知道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便从窗口翻了出去,从二楼跳到地上,逃去了,而女子也下楼来追我。
为什么还要追我啊,我要是还手,她早就死了啊!
我一边暗骂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一边忍受着石子透过袜子刺着脚心的刺痛感——出来得太急,没来得及穿鞋子,只穿了不厚一双短袜,在满是石子的街道上跑得这么快,实在是让人吃不消。
“请您适可而止!”我冲她喊道。
但是女子不理我,只是疯狂地追着我。
怎么办,要去找北桥前辈吗……但是平城京这么大,我上哪去找他?还是说我应该跟女子坐下来好好谈谈,但是她这样不像是能听进去我说的话的样子啊。那我应该还手吗?只用刀背……不,只要刀鞘就可以,用刀鞘做刃,可以既不伤到她,又能救我……这样没错吧?
于是,我猛地停下,回过头去正准备用刀鞘和她正面硬抗,却没想到一个男孩忽然闪到我面前,挡在了我和女子中间。
我一下子看出来了,是被我送回家的那孩子。
女子愕然停下了,停在了男孩三四步前的距离,眼神由混沌慢慢变清明,闪过了一丝光芒。
这时候,地面开始慢慢变得明亮了。朝阳从我背后升起,细碎的金子撒了一地,金色的阳光由远处,慢慢地扩散到这边来,逐渐把我,女子,还有那个男孩都笼罩在阳光的正中。
太阳升起来了。
我脚底的血渗透了袜子,疼得让人站不住,一下子坐在地上。
在阳光之下,我看见,那孩子的身体,是透明的。
——
小半个时辰后,北桥前辈带了一队武士和地方官过来了,那群武士押着女子和她的丈夫,谢过我,离开了。
我找到了我的木屐,包扎了一下双脚,拄了根拐杖忍着痛站在那里。
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不觉有些难过。
忽然,我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谢谢你”。转过头去,只见那个男孩站在我身后的阳光里,眼神里荡漾着与阳光一样颜色的希望的光,笑得很开心,看着我,他身体正在一点点消散。
“谢谢你。从今往后,我会继续,和我的父母一起,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的。”
虽然男孩的眼里满是希望,但我却感觉这并不是他真正的情感,于是鬼使神差地扔下拐杖,几步跑过去,想要抓住那个男孩。
那一刻,我脱口而出一个名字。
“正助!!!”
男孩愣了一下,随即便笑着消散在空中,只剩下光,还停留在原地,似是不愿散去。
我抓住了男孩消失前最后一丝光,那丝光围绕着我,一股难以承受的悲伤立刻涌上我的心头。
我看见不远处,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在寺庙里荡着秋千,捡着落叶,唱着古歌。本是一幅极美的画卷,却被两个中年大汉打破,他们将小男孩拽走了,只留下了那个秋千,积攒了秋天的树叶。
我又看见不远处,在阳光最灿烂的地方,一个头发扎起来披在肩上的中年女子,和一个圆脸的中年男子,两个人一同牵着一个男孩,向着东面的朝阳走去。
那场景,太美了,美得我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只是醒来时,正被北桥前辈背在背上。
“啊嘞?北桥前辈,我这是怎么了?”
北桥前辈背着我,踩着枫叶走在城里:“呀,小南醒了。放心啦,脑子没坏掉,走吧,带你回平安京。”
“我可以自己走……”
“别啦,你都拄拐了,若是折了腿,呈一郎先生必是第一个托梦杀了我的。”前辈笑嘻嘻地答道。
我拗不过他,便任由他背着我。
这让我爸身上恶鬼的味道,好重。
我喃喃道:“第一次执行任务,竟然只是人类作祟,并不是妖怪……有点失望呢。”
“失望了吗?可是阴阳师的职责并不是杀妖怪,而是维护阴阳两界的平衡啊。你看,你不是救赎了那个叫正助的孩子吗。”
“大概是这样子吧……我本来以为,杀掉孩子这种事,只可能是妖怪作为,却没想……”
前辈沉默了一下,才道:人“们总是潜意识地认为,妖怪皆是坏的。但所谓人,不过是给野兽的心蒙上一层雍容华贵的外衣罢了。有的人啊,活得还没有妖怪出息呢。”
我趴在前辈的肩上,喃喃道:“前辈……”
“嗯?”
“您是故意的吧,早就知道那个女人有问题,才把我丢给她……”
“哎呀……谁知道呢,碰巧罢了。”
这时,我们两人走到了我遇见那男孩的神祠。神祠依旧是荒废着的,地面的落叶越来越厚,悲凉的感觉不禁涌了上来。
秋千上,红色的枫叶还落在上面。虽然没有人,但却能让人不禁想到,孩子在这里荡秋千,父母在后面推着他,一定会很幸福吧。
如果父亲和母亲还活着,我也可以和他们一起来这里荡秋千吗?
“当然可以的哦。”
父亲的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好像他真的站在这附近一样,我猛地回过头,本以为是父亲,但身后却没有任何人。
前辈背着我离开了。
此处,只剩下一个白色头发的男子站在原地,身上穿着麻叶青海波纹菊花羽织,蓝色的眼睛里是少女离去的背影,仿佛被阳光照耀着一般耀眼,白色的睫毛扑扇扑扇的,轻轻地笑了一下。
“小南都长这么大啦,已经是大孩子了。”
“如果可以和小南一起荡秋千的话,该有多好呀。”
因为脚受伤了,所以我和北桥前辈走了小半天才回到平安京,一进贺茂神社,发现义早就回来了。
“哇啊南止!你竟然不带上我就去执行那么危险的任务!你果然是讨厌我了!”
我嫌弃地躲开了他,转身回了屋里,撂下帘子,隔开了我们两个:“话说不是你先丢下我自己去执行任务的吗,我也有来找过你的啊。”说着,我脱下袜子,脚底都出血了,真疼啊。
神社的侍女进来帮我包扎,义就坐在外面的缘侧上,哼了一声:“毕竟我也是怕我的任务太危险,让你陷入危机里嘛!”碰巧遇到了少主,去抓了抓它的下巴,逗猫的手法十分熟练。
他和我赌了一会儿气,便给我讲起了他执行任务时的事情,只是简单的抓妖怪,救百姓,并没有什么什么新奇的东西。
“啊,对了,真先生去哪了?一直都没有见到他来摸少主,很少见啊。”我忽然问道。
“哥哥出去了,他说有很重要的事情。”义说着,仰天叹了口气,不断念叨着“哥哥以前可快乐了”“哥哥以前经常笑得像个傻子”的话云云。半天,这家伙给我讲了很多他印象里的真先生。
他告诉我,在自己很小的时候,真先生是一个很外向,甚至有些外向过了头的孩子;而荣小姐却是一个阴沉的,好像没有感情的人一样,执行平葵府给她的任务。
但是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曾经外向的真先生现在沉默寡言,而阴沉的荣小姐却变得这么爱笑——虽然她的笑总是带着一丝惆怅,或者是看起来很坏。
下午浮世送信过来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她并没有忽然消失,而是坐在我和义身边,看着我们读信。
只有一封信,是给我和义两个人的。信上废话不少,开篇便是七言长诗,写了整整半张纸,之后才开始步入正题。大致是说恭喜我和义如此这般。这么长的信,归结起来就那么一句话,可见不必要的话真心不少。
令我震惊的是,落款竟然是朝光政大人。
“哇,朝光大人废话真不少呢,要是我的话直接写个前略就好了。”
“哪有你这么说人家的啊……”我说着,转过头去看向浮世,拜托侍女犒劳了她“那么,谢谢你,浮世,辛苦了。”
浮世收下那些物品,白色的睫毛微微颤动,行了个礼:“我的职责。”
——
那之后,我和义又一起完成了许多任务。这次是在平安京内,并不是很远,当天便完成了。由于是我们两个合作完成的,所以做得很出色,过程平淡又枯燥,不便过多叙述。
但是本来以为接下来会继续普通地这样每天工作,却没想到我和义之间的关系出了问题。
那日我与他回平葵府复命,碰巧便遇到了其余几个阴阳师。那几个阴阳师中有一个叫做幸村的比我们大一岁的少年,见了我与义走在一起,便道:“哎?这不是贺茂公子吗,怎的,又和梓原小姐一道出来了?”
平葵府的红叶悄无声息地落下,义脸色阴沉了下来,声音颤抖着缓缓开口:“你什么意思。”
“不是吗?”幸村显然看不惯我的样子,不断地瞧着我,露出一个狡诈的微笑,“那家伙以后总归是要嫁人的,若是给外面传出什么流言蛮语,你是最对不起她的吧?”
我没说话,低着头听着。
他这话不无道理,我知道。
“况且啊,那家伙性格也根本就没好到哪里去吧,还有朝光大人的妹妹也是,只是就这样寻个好夫家,难道不是比什么都强吗?”
他说得太有道理了,但是义却火气上头,什么都听不下去了,怒气冲冲地撩起袖子要上去与他打架,我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流言?关于我的?什么流言?为什么说我?是因为我经常出入贺茂神社?还是因为我经常与义结伴而行?
说到性格,我承认我的确比一般女孩子,甚至是男子都要好强,但我真的没有认为我自己是那种人……是因为我经常与义来往?是这样吗?
眼看着义就要撸袖子去与幸村打架了,我下意识去抓住他的袖子,但又感觉这样不成体统,更何况是在幸村这样说过我的人面前,慌乱之间撒了手。没有我抓着,义便上前去,直接一拳打在了幸村脸上!
“义!”我徒劳地喊了一声。
义一下子把幸村推到在地上,然后把他按在那里挥拳头打,幸村也不甘示弱,两个人扭打在一起。这个幸村,他身边那两三个阴阳师竟没有一个敢上去阻止的。这两个人打得非常狠,不一会儿义便抓得幸村满脸是伤,自己也一脸是血。
我吓坏了,这才意识到我该上去拉架,却怎么拉也拉不住,忽然我一偏头,看见远处荣小姐和朝光大人两个人往这边来,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我赶忙挥挥手:“荣小姐!朝光大人!”
这两个人在平葵府待了这些年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义更是荣小姐的弟弟,她赶忙过来,脸上却仍是笑容:“天哪,你们在干什么啊。”
“这里可是平葵府啊……请快点住手。”朝光大人也一脸无奈地过来,好容易才拉开了义。这家伙被荣小姐拽着,还不忘朝幸村啐一口,满眼的不屑。
最后真先生与幸村父亲两人出面解决,双方赔礼道歉,教育了两个人,事情这才看似圆满地拉下了帷幕。
“南止你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你就任由幸村那家伙那么说你?你应该揍他啊!”贺茂神社里,义坐在房间里,一名叫做近中君的侍女给他包扎着伤口。义也不管近中君离他有多近,就坐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比划:“我太帅了,一拳两拳就给那家伙揍趴下了,诶南止你看见没,那家伙啊,那表情简直像看见自己老婆和别的男人幽会一样!哈哈哈哈!”
义在那里絮絮叨叨,我心思却乱得什么都听不进去。
幸村的话,越想越有道理。我现在十四岁了,也该重新审视与义的关系了。
但是……
“那家伙的性格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义继续絮絮叨叨:“然后那家伙也太垃圾了,他……诶?啊啊啊,南止你怎么哭了,别哭啊你……女孩子果然好麻烦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哭了,怎么办啊近中君。”义转头看向近中君,近中君却摇了摇头,让他少说两句。
回过神来,眼前已经模糊了,我也知道,我也知道啊……但就是委屈,莫名其妙的委屈。明明爸爸告诉过我,只要不给别人添麻烦,只要不让所有人都讨厌自己,不就不算是一个很糟糕的人吗?
——记住爸爸说的哦,只要不给别人添麻烦,不让所有人都讨厌自己,就是好孩子。
我到现在还记得,年幼的我抱着一堆衣服和绫罗绸缎,坐在地上,愣愣地听着父亲的这段话,噘着嘴,不理解那意思。
那件事之后,我就很少和义说话了,也很少去贺茂神社了。只是像以前那样,在六花姐姐的茶屋干活,有任务来了出任务。
过了半个星期,浮世又送任务来了。我一看,这一次的任务是在城内的东秋寺,那里最近也开始有妖怪出没了,扰乱了寺院的清净,教我去解决掉。
另外……诶?
我的任务书里,还掉出了一封信,是朝光大人写给我的,依旧是废话连篇,五言律诗打头,我索性没看,往下看正题。大概是说这次任务还会给我派一个搭档来和我一起执行……
具体是谁,信里没说,只是告诉我去东秋寺等着就好了。
什么啊,神神秘秘的。
我把信塞了回去,对着门口的鬼火叹了口气,转身回了茶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