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章
转寄过来的信是在三天之后的下午到的,涂月溪那时还在茶楼,等她刚回客栈,店小二就告诉她,让她赶紧上去看看,说都等她一晚上了。
涂月溪顾不得半夜吵着别人,“砰砰砰”踩得木楼梯在整个客栈回响。到了二楼房间门口,一只火狐精正探着俩前腿伸懒腰,似是刚睡醒的样子。果然是来信了。她走过去,弯腰问它:“外婆让你来给我送信的吗?”
火狐精仰起脖子,棕头白脸,两撇白眉下的黑鼻子黑眼一起滴溜溜地转,眼底两行棕红毛弯到嘴角,笑意盈盈。它听得懂人话,却只能跟亲近的几个人交流,这一只年纪不小,天生就是话痨,嘟囔着:“等好久呢,让我好好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涂月溪……”
涂月溪听它碎碎念着,那可爱熟识得很,急道:“自然是我,我懂你说什么,你不就是方糖吗?”
方糖仰面看看她,又围着她踱了几步。这火狐精,长得都一样,可这一只表情憨憨,涂月溪一眼就认出,便是常被她外婆赵文兰唤来的名叫方糖的那一只,不然她也不会这么容易明白它在自语些什么。
火狐精一族没有灵石,性情乖张,但如果小时候认定了一个人,建立起情感,便会永远与此人相知相惜。
来送信的方糖即是自幼认了赵文兰的。当然,这并不是说它们会一辈子膏药似的贴着你,火狐精自由惯了,贪吃贪睡贪玩,需要时唤它,必是随叫随到。还有一样事做的最好,那就是在离国里做信使。平日里它们对人都爱搭不理,高兴了才会替人跑个腿送送信,靠谱程度那自然是不用说,必须送到本人手里,至少也是可靠人之手,且只需管顿好饭些许零嘴儿便是。
涂月溪看它磨磨蹭蹭的,便忍不住伸手过去摸了摸它毛绒绒的脑袋。它眯起眼睛,一对儿雪绒球般的叶形耳朵满意地倒在脑后,“对,对,就是这里,对,就是你了,你还是那个涂月溪,——再来几下。”
“现在记起我了吧?快把信放心给我吧?”她停下来伸出手。
“哦,是是是,你外婆说这个很重要……”它边说边在身上挂的糖粉色的包包中翻腾。
她斜眯着眼看不出包里装了多少东西,脑中奇怪地浮现出她外婆背上此包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还好她们只是灵性相通,粉嘟嘟的包包实在不适合她外婆。
不过没想到跑起来那么快,找封信却这么慢,火狐精老了也跟老太太一样吗?她想着,然后开了房间的门。
方糖跟进来递给她信。涂月溪也翻出了以前备着的方糖和竹素,摆到桌上,任它吃去,自个儿着急忙慌地拆了信,展开看时,字迹隽永,却并不是涂千里所书。
月溪惠鉴:
自千暮城一别,匆匆四年,你可一切安好
原谅我先前只字未去,今日又唐突给你来信。
该从何说起呢?我只同你提过要去学玄术,要完成我父母的夙愿,本以为三年后学有所成再回去。可是当年等我找到那个要收我做徒弟的师父时,才知他不是普通人,居然是移幻师。此事想必我父母早已知情。而现在我既过了三年的考核期,却仍留在师父身边,或许你不知这意味着什么,但这也是我自己的决定,总之回去那是不可能了。
离开时你是唯一一个不让我走的人,你说见不到慢慢就忘了。我不信你这话,却总记得,最近记得越发清楚,也越发害怕起来,怕被你说中。我到了这里后,同故人来往很少,后来心感灵也被禁了,故而同家里每年也只是一两封书信。
一年前,师父不再收徒,我则继续留在了这里。你说,人的情感会不会因为时间亦或某些变化而变淡?我本来并不在意这些,但近来我师父病重,我同他形影不离,我承诺过他的事马上就要兑现了,但日子越来越近,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准备好。并不是我后悔这样的选择,只是害怕真的某日你我重逢之时形同路人。
上次问及我母亲,知道你离开了千暮城,我无从找你,只好将此信送到你家中,但愿你可以尽快收到。许多话信中不便多说,如果可能,来找我。我在青铭北四溟湖湖心岛移幻师的府邸,你到了西岸后,去无射街七号的一家鱼铺,主人姓高,你带上信中这枚瑚光银叶,他看了定会带你入岛。另,府中之人不认生人,有此物他们也定不会怠慢。
顺祝近祺!
闵天
玄熹二十一年九月二十八日
离国现在共有五大玄术师,水灵石气幻师,居于最北癸虚山;火灵石心幻师,居于最南灵雀山;最东边驭龙山,是木灵石的时幻师;最西边白姬山,是金灵石的形幻师。这四位都是巽族的玄术师,控灵却不可控物,常年守在四大玄山。震族先前也有四大玄术师,:金幻师,木幻师,水幻师,火幻师,不过皆因参与叛乱,挑起战争,阵亡的阵亡,处死的处死,以至他们族中至今玄术仍显萧条。
信中所提及的这位移幻师有所不同。他是震族中少有的能操控两种物性的玄术师。巽族中也曾有过,被称为承幻师,但百年来离国之中再未出现。倒是难得在震族中出了这么一位移幻师,能操控水和土,故而其地位之尊贵可想而知。而且,战争的终结,有他力挽狂澜的功劳,也有他大义灭亲的牺牲——他的父亲便是挑起叛乱的火幻师。这样的一个风云人物在战后又合力同巽族的玄术师重建了离国,设好了结界。若是没有他控物的玄术助力,十个玄术师恐也难以成功。至今二十一个年头过去了,算来这移幻师也有五十上下,常年居于四溟湖畔,脾性随和,但深居简出。
涂月溪合上信,陷入沉思。移幻师这么传奇的人物谁人不知?他的事多多少少涂月溪早有所闻。要把闵天和移幻师联系到一起,此时此刻她仍觉得不可思议。五大玄术师收徒严格,大部分人没这个机会,只能去私人设的学馆学习玄术,学成学不成也只能看个人天分。能入得了五大玄术师的门,能够启灵不说,学到的玄术自是更为正统,三年后出师荣归故里的人,哪个不让人羡慕。像闵天这样的情况——多于三年留在移幻师府上,虽没有什么稀奇,却与他走时的心愿相悖,如今急急的要见她,她猜测恐是他出了什么事情?
她想起闵天临走头一天去找她告别时的情景。他们像往常一样去林间拾柴,十六岁的少年将还带着积雪的树枝捡起又远远地扔出去,怀揣着雄心壮志,围着她眉飞色舞地描绘着对未来的憧憬。她慢步走着,脑袋不由自主随着他的身影来回转,却听不进去,只觉得被他转得晕眩,最后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走了。她一把扔了怀里的柴火,哇地哭了起来。她清楚地记得自己那时候哭得有多厉害。林间的风从正面穿过来打在她脸上,泪水变成冰渣刺得她疼到心底。
闵天大她三岁,两家住的不远,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他待她如妹,见她哭得那么任性,甚至让他不能理解的样子还是第一次。他期待的是她替他骄傲,是她的鼓励和祝福。恰恰相反,她只知道拉着他的衣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不让他走,怎么哄她都听不进去。
那时,涂月溪一听他要走就急了眼,什么两年三年,在她眼里都跟一辈子一样长,她不喜欢等,等待让人变得没希望。她父亲走的时候她还小,抓不住他,终于等到他出现的时候,那种冷冷的熟悉暖暖的陌生却永远让她走不近他,为此她只能怨自己无能为力。她不能重蹈覆辙!所以她怕闵天走!在涂月溪的眼里,闵天就是幸福,是那种她得不到却看得到的幸福。
他们是如此的不同,他是震族人,家中无人会玄术,自小有父母的疼爱。他不像涂月溪自小沉默寡言,偏偏她就喜欢他自信张扬,洒脱不羁的样子,人人都夸他是少年才俊,他仍能够谦虚有礼。可是就连幸福的影子眼看着都要飞走了,她再哭再闹也无济于事。他带着所有的光环,又用这光环来保护爱护涂月溪一个人,突然有一天光环被太阳收走了,她有种被丢弃了般的无助。
她没去送他,也没让和闵天父母一同去送他的赵文兰带只字片语。她赌气把自己关在房间,第二天醒来便感应到了他的心感灵:
小月溪,你是我在乎的人,别生气,等我回来,说不定那时候我就能呼风唤雨了呢。相信我,时间再长也不会把你我拉远的。
话不多,涂月溪感受得到那真挚与不舍,他对未知的渴望和兴奋,还有以她小小年纪尚不能体味的某种复杂的感情,涩涩的带着松林伐木后的芳气。她相信了他,却再没有收到闵天一句话。
见不到面慢慢就忘了——这是她说的话!
她拿着信的手有些抖,就在他父母告诉她闵天不会再回家的时候,她以为他果然应了她这句话,她只好强迫自己把他给忘了。过程并没有那么容易,最后只要把关于这个人所有的一切锁在脑中的一个角落就可以了。可看完信,那把锁一下子就崩开了。
她记起了他的率真,他的爽朗,他总能把她阴天里的乌云吹散。她觉得也许她真的误会了他太久。这封信似乎写的很仓促,闵天的焦虑还有语无伦次不禁让她紧张起来。四年的不闻不问更是让她充满了疑问。
她摸出信封中的瑚光银叶,通透的酥银质地如纱又如镜,她将它捧在手心,刹时,珊瑚磷光的茎脉在掌中一瞬间同血脉连为一体,左出右回缓缓流动起来。她惊呆了,看着自己的臂弯中汩汩流动的血,一跃而起,瑚光银叶摔在地上,幻象消失。
这是什么怪东西,闵天怎么会有这个?她诧异着,又小心翼翼拾起它再次放到掌心,一切又归于平常,她才舒了口气,心想,找她爹的事暂时也没有眉目,当务之急还是先去看看闵天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