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岳母的忧伤
余文化这边刚刚稳定,一切也在按部就班中。
全家从河南濮阳范县的张庄镇搬到大北京城的计划,也逐渐能落实。
岳母35年的痛苦,纠结,折磨,也是余文化和妻子共同的忧伤。
一个散的四分五裂的家,一个支离破碎的渣。
痛苦的一切根源,回到岳父的出轨。
“文化,我咋那么命苦呢。我现在看到你大爷去西边,我就心突突跳起来。他可把我伤的不轻。”岳母电话打来。
“咋了,大娘。你说说,别着急。”余文化说到。
“旦旦小时候,家里穷,1996年,黄河泛滥,淹死了全部的庄稼,农村人辛苦一整年,到头来,秋收后,没有一粒粮食,都得去借米,借钱。咱们陈庄乡多少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娶不起媳妇,都在四川,云南买的外地媳妇。
1996年的夏天,除了一些学生顺利考入初中,似乎和少年时的其它夏天并无二致:蝉藏在树上聒噪,杨柳在骄阳炙烤下打蔫,狗子们在各家门前哈着舌头,懒得吠吓陌生的路人;暑假里的孩子们,没有多少精彩的去处,时而游荡在房前屋后,或偷摸跳进池塘河沟网个鱼虾。
但这个夏天显然并不想那么平庸——洪水,在八月初一天的夜色里挣脱黄河河道,汹涌而来。
依我当时的记忆,不能精准地说出这一天是哪一天。
只知道,在那个没有智能手机的年份里,洪水的消息却迅速在凌晨传遍了大街小巷,大人们的心都被紧紧揪起,大车小车乱糟糟地窜向不远处的大堤。
大堤,被豫东人叫做“大埝”。一道高大浑厚的大堤,在黄河身边蜿蜒不休地伸向儿时的我想不到的远方。但大堤并没有紧贴着黄河,两者之间还散落着许多村舍和田地,它们称之为“埝外”,反之,称之“埝里”——很显然,大堤的作用是为了保护“埝里”的百姓;至于埝外,即俗称黄河滩里的人家,他们一代代人在黄河边耕作、生活,黄河安详时给他们肥沃的土地和足以栖息的空间,暴躁时就会把土地上的一切摧毁。
大堤隔开了空间,隔不开人们的关联,埝里埝外的百姓们存在着丰富又复杂的亲属关系,几乎每一家都有一些亲属在黄河岸边,比如我姥姥家就在埝外,上下翻越大堤,成为我每次跟随母亲去姥姥家最费力的记忆之一;另外一件不轻松的事儿则是爬上同样耸立的房台。
所谓房台也是一种书面说法,鄄城当地人叫它“岗子”。
岗,本意就是高起的土坡。既然大堤无法为埝外的生活保障安全,黄河边的人家就用沙土堆起体量巨大的“岗子”,夯实后再在上面建房造屋,以提高防御水患的能力。而爬上这些“岗子”,着实需要费些气力。
虽居临黄河不远,儿时的我却并没有见过河水淹没田地。
直到1996年的这个夏天,直到看到车流人流窜向大堤上。
随人潮涌向大堤的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纵然长大后见识过更多天灾,却也无法抹去当时那份心惊肉跳的身心震撼——
大堤下面,绿意葱茏的田野不见了,阡陌交错的道路不见了,一望无际的浑浊黄浪铺满大地,它们喘着笨重又轰隆的粗气,紧密簇拥着向前奔涌;树梢在大水中颤抖摇晃,麦草垛一坨又一坨飘过,间或有一些牲畜的尸体闪出个黑影,随即又被打进漩涡…
我傻站在并不宽敞的大堤上,人、车、叫嚷,混杂在一起;他们望着滚动的洪流,议论着汪洋远处村庄里的人们。
此刻,那些建在岗子上的村舍,影影绰绰,如同一座座缥缈的岛屿。
“岛”上的亲属怎么样,堤上的人们并不清楚。
大堤上虽然危险,但离他们更近一些,似乎是一种可以缓解焦虑的办法。
很快,水面靠近大堤的一侧立起了水位杆,上面的水位数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升,大堤上上的青草,一丛又一丛地浸入水下。
卡车载着身着迷彩服的军人们结队而过。
救援人员一个个的跳下,沙袋被一堆堆卸下。
有了沙袋和军人,大家似乎有了底气,喧嚷声平静了一些。
看着有些人坐上小船,驶向汪洋中的村庄,不时带回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有岗子低矮的房屋全部灌水了,住户已转移到高处邻居家;有老人坚持不离开岌岌可危的老屋,说人哪能被黄河水吓死;有的人家的鸡飞上屋顶,怎么都唤不下来……还有胆大的住户从房前大水里捞起冲下来的青玉米,美滋滋地煮着吃呢!围观的群众便笑了起来——笑声成为焦躁氛围里的稀缺品。
随后几天,每天都有很多人往大堤上跑,也每天都有新鲜事传出:东村水性好的人一个猛子游上了大堤,啧啧;西村投资好几万元的蔬菜大棚全沉入水下,唉;南庄有人家睡觉中房子突然塌掉半边,命大;北庄刚去世入坟的老人,棺材被洪水漩起冲跑了,呜呼……数不清的真假难辨的消息传出,成了洪水带给人们在惊慌之外的解压谈资。
不知过了多少天,水位一点点退去了。大堤终究没有决口,意味着黄河滩的百姓承受了大部分的洪水灾损。黄水去了,黄河滩区人们要面对的现实才完全暴露出来:出行的道路被污浊的泥沙掩盖,不少房屋被围困多天裂痕累累,田里的庄稼尚存几根趴在泥水窝里苟延残喘,狼藉腥膻的气味在毒辣的太阳下升腾。
对于滩区的百姓来说,这是一场需要很长时间去面对的自救。
9月份,被大堤保护着的学校如期开学了,我成了一名初中生。
而埝里的百姓家里大都多了一些人:被洪水淹没了房子而前来暂时寄宿的亲戚。
10月的一天,学校运来了一包又一包的衣服,说是外地的爱心捐赠物品。
我看到有来自黄河滩的同学领取衣服时哭了。
或是因为感动,又或是2个月之前被洪水围困的惊吓,仍旧没有过去。
多年之后,我在一篇资料中“重逢”了这场被命名为968的黄河洪灾:山东鄄城、东明、河南濮阳、范县、台前等鲁豫交界区域,被淹没耕地200多万亩,受灾群众近百万,直接经济损失30多亿元,灾害严重程度超过了1958年和1982年;部分地区的漫滩面积和漫滩水深均为历史少见。
2020年,大堤之外的那些“岗子”上的人家,都搬进了新的社区——在用黄河里抽出的泥沙筑成的、体量巨大的村台上,一排排两层小院迎接着黄河滩里的主人们;而那些被洪水围困过的岗子,以及岗子上矗立的老屋,即将默默消失于历史之中。”
河水汤汤,横无际涯,高滩被淹,民众受灾。1996年8月黄河下游出现的类型奇特洪水向人们敲响了警钟。
1996年8月1日至4日,受8号台风影响,黄河干流龙门至花园口区间干流及支流伊洛河、沁河一带连降大到暴雨,干支流相继涨水,汇流形成8月5日14时花园口水文站7860立方米每秒的洪峰,称为黄河干流1996年第1号洪峰。
此次洪水峰量不大,仅属于中常洪水,但其洪水位高、演进速度慢、漫滩范围广、偎水堤段长、工程险情多、滩区灾情重,都是多年罕见。
水位高。
洪水在夹河滩以上河段全线超过历史最高水位,夹河滩以下52的河段超历史最高水位,41的河段达到历史第二高水位。
花园口站洪水位为9473米,比1982年15300立方米每秒的洪水位还高074米。
夹河滩最高水位7644米(老断面),比1982年洪水最高水位高082米,比该断面原历史最高水位(“76·8”洪水)高出079米。
洪水演进慢。
洪峰从花园口到孙口传播历时2245小时,是同流量级洪水平均传播时间的47倍。
“96·8”洪水期间,惠民位台护滩工程抢险 董连旺 提供
面对这场来势不善的洪水,黄委一面加强预报观测,密切关注洪水动态;一面紧急向河南、山东两省发出紧急通知,全面部署防洪抢险。河南省委、省政府领导带领5个工作组,分赴沿河各地现场指挥,组织群众投入抗洪抢险和迁安救护。
沿河市、县党政军负责人400多人带领50万群防大军全力以赴。
山东省召开全省紧急电话会议,对黄河防汛作了全面部署。
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赶赴东营和东明等地指导抗洪抢险,并派出10个工作组分赴抗洪抢险一线。
正在这场洪水向下游缓慢推进之时,8日至9日,黄河晋陕区间普降中到大雨,局部暴雨。受其影响,中游出现洪水过程,经三门峡水库调节,13日花园口水文站出现了流量为5560立方米每秒的2号洪峰,并很快于15日在孙口附近追上1号洪峰,于是,两股洪峰合为一个洪峰过程。经过抗洪军民的连续奋战,洪峰于22日安全入海。
由于“96·8”洪水推进过程中表现出的不同于历史洪水的特性,被称为特异洪水。
洪水造成河南、山东两省黄河滩区几乎全部进水,甚至1855年铜瓦厢决口改道后溯源冲刷形成的原阳、封丘、开封等高滩也大面积上水。洪水共淹没耕地301万亩,240余万人受灾,其灾害严重程度超过了1958年、1982年。
漫滩范围之广,滩区受灾之严重,为人民治理黄河以来所仅见。
这场仅为中常量级的“96·8”洪水给防御所带来的难度和造成的危害丝毫不亚于大洪水,向人们敲响了警钟,让治黄工作者对黄河洪水有了新的认识。
从此咱们这块成了滩区,穷地方,没人来,地不敢重。
我没办法,舍离了孩子和家,自己独自一人出去找活路,我命大,没死外头,还能活起来,看着劳务输出,我让自己吃上肉,让旦旦他们吃上了肉,也让全村老少吃上了肉,我没有一点私心。
那时候我挣得钱,全部都给恁大爷,我吃食堂,一件衣服也不买,一分也不花。
他在家里照顾恁瘫痪卧床的奶奶还有两个孩子。
我跟别人说,谁能出轨,他也不会,大姑娘坐在他怀里,他也不会动一指头,谁能想,邻居篮子头,我对她那么好,竟然爬了我的被窝,我被伤的太狠了。
天灾没有把我打垮,后院失火的人祸,把我快杀死了。
恁大爷没心眼,也没有心机,他跟我说,篮子头身上没有我光滑。我又好气又好笑。
几次三番,我想跳黄河,被拦下来。
现在他又让人接种生儿子,被淫风病的騷女人追。
我那么在乎他,那么爱他,他一点不爱我,还嫌弃我,嗓门大,不温柔,没有女人味。呜呜呜……”岳母滔滔不绝,声泪俱下。
一辈子用情至深,却被伤害最深。
最爱的男人,伤了最真的心。
可怜人,也都是苦命人。
“大娘,你没错,让人心疼,岳父有错,也是个可怜人。小时候没爹,他爹上吊自杀,寡妇娘,拉巴大四个孩子,疯了两个。岳父吃百家饭长大,从小没爱,像被看得起,不想被看扁。他需要爱,但不懂爱。他正气,当兵不办事,聪明不贪污,当村长一心为民,唯独不会爱自己,也不会爱你,爱孩子们。对自己和家人要求严格,对别人掏心掏肺。出轨不是他本意,他是没有分辨力,发小求他接种生儿子,他拒绝又无力。邻居求安慰,他不懂分辨,被勾搭睡。他爱你,只是不知道如何爱。大娘,你见多识广,出门多年,不容易。男人出门都很难,更何况一个女人。他靠你活着,指望着你救赎他。这事可大可小,可以家破人亡,可以分崩离析,可以大事化小,主要看你怎么看。别人谁也做不了啥。”余文化分析,同情,无奈又忧伤。
“是啊,说到我心坎了。你跟旦旦好好地,我选你做我的女婿,一点没错。放心吧,我能处理好。”
岳母说完,匆匆挂了电话。
她是心病,几十年了,背叛以后的痛苦。
为了求关心,求关爱,求爱,她没病也住院,没事也吃药,就是希望岳母多关心,多问候。
假装有高血糖,时间久了,开始吃降糖药。
假装有高血压,时间久了,开始吃降压药。
假装有冠心病,时间久了,开始吃心脏药。
装的时间长了,也就成了药罐子了。
岳母的忧伤,是妻子周旦抑郁失眠休学的根源。
人各有因果,每个人都选好了自己的剧本,这一生不过是照着剧本演出,爱恨情仇,生离死别,总有时间。
怎么演出,全在自己。
一手好牌打稀烂,还是逆风翻盘,顶峰相见,全在自己。
劝不得,说不了,道不出。
人就是啊。
留不下,回不来,出不去。
苦涩甘甜,各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