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章 碑下痴人17:苦命的官家公子
山洞外,原本飘洒着霏霏细雨的天空,此时雨已经停歇下来。
在林中,一条粗长的黄纹锦蛇缓慢地蜷缩着身体爬上树干。然后,它开始在树枝间攀越向上,最终以令人惊叹的姿态,直立起如人一般高大的前躯,并高高地盘卧在最高的树梢上,宛如王者般审视着自己充满生机的领地。
然而,这条黄纹锦蛇并不知道,在黑暗的森林深处,隐藏着一个巨大而恐怖的威胁。一张血盆大口正悄然无声地追寻着它的气息,朝着它逼近。当它意识到危险时,已经太晚了,来不及躲避,它就像掉进了无底深渊一样,被那张血盆大口无情地吞噬掉。随着树枝的一阵剧烈抖动,受惊的鸟兽四散奔逃,整个森林在片刻的喧嚣之后又恢复了宁静。
在山洞内的石台上,左贤贵仍然沉浸在对碑文的吟诵之中,他全神贯注、如痴如醉。其他人也似乎能理解其中的深意,聚精会神地聆听着。而大公鸭则无法理解这些,它摇摇晃晃地走向石潭边,目光痴迷地凝视着幽暗的水面,却始终不敢跳下去。
碑文如下:
“祸至族难,父行权宜。以俊马数匹,金银不计,贿恶差,求得家慈守痴身全。
然祸重难消,父遭狱困。族众仆从各遭不幸,充军流役者众,鲜有幸免。
守痴随家慈忠仆远赴越州,投外祖。以求暂庇援父之计。
然天复不公,祸再双至。行江西道,闻悍者弑节度使,兵因纵驰,行止如匪,劫旅人,祸百姓者众。有淫邪贪夫,垂涎家慈天姿,欲意凌欺母身。家母护节,纵而全贞,悲呼,从仆随眷皆忠主义就,独守痴一人苟全。
凄凄长旅,戚戚孤子。至越州,外祖闻噩惊郁,惶惶乎数月郁逝。幸舅妗不弃,视守痴犹己出,庇而数载,疼护有加。
及束发,更许族兄之女淑卿以为妁约。淑卿智卓姿绝,家事皇商,以秘瓷而天下知。淑卿与守痴数载间深有梅竹之谊,互为倾心已久。
然家父尚陷囹圄之困,痴岂忍花烛之喜。无奈婚聘之宜权缓。
憾而复失,此命宿矣。大历二年春,代宗面佛心魑,广采天下女子以充宫淫。淑卿不幸,得召而赴,痴苦而随之。临别寄青瓶一双各执,击之音若袅袅,久不绝思。
及选,淑卿终入虎口,旨喧越州,闻者惧喜惶惶。痴苦望于宫墙之外,终日行颓意丧。
又闻淑卿言于帝前,以为家父求情。言而不慎,皇颜怪戾,罪加舅族,舅族皆陷无妄,淑卿亦魂消深宫。此皆痴一人之无能,而致家祸外引,心实愧矣。
自此,痴意溃心寂,痴痴惶惶,每日游丐于长安。
是夜,遇一狂僧,噬书贪饮,疾书于街墙路石之上。近之,神翩若仙,笔似游龙,号藏真也。
藏真见痴神惘,渡惑慰愚,敕法号守痴。兼而赠白马一匹,曰:白马落处,可了今生宿业。
痴随白马游际,白马终日不歇。
忽一日,至荒野浮尸之地。白马卧一石前,石形似人,侧有入口。痴渴乏昏昏,入洞中,晕厥石后。
恍恍如若魂游,见异人似僧似道,指灵蛇捧露于前,痴饮之。复醒,饥乏不复,智清心明。
复出洞外,白马已去。望四野荒荒无一物,方百里间草木不生,村舍尽毁炬下,旁有腐尸,无一物敢前。此死地也!
痴心死久矣,亦何惧身在地狱。复居于洞中,次日见一灵蛇盘护洞中一紫兰。是以痴常与灵蛇为伴。
见洞外石似人形,遂雕琢。思父则刻有父慈,思母则形有母爱,思卿则意有绵绵,每思己身则怅悲其中。日复一日,思而无绝,相成,则视若俱在。
数载,见草木复生,灵蛇去矣。痴寂寂一人,夜梦藏真。醒则石书榻前,终了平生。
石碑全文止,尾落大历十年秋,守痴。
左贤贵念完全文,众人皆不明所以。他却已满脸同情之色,沉沉地叹了口气。
“好命苦的人啊!”左贤贵感叹道。
众人一脸疑惑,唯有叶小叶似懂非懂,仿佛已经体会到了其中的苦涩。
“怎会如此命苦,他不是官家公子吗?”吴水生问道。
“后文言及守痴公子家被抄,父亲入狱。他随母亲投靠外公家,途中遇兵匪,其母跳崖而死,仆人亦为护他身亡。最终他孤身逃至越州外公家,外公听闻惨事不久便忧伤而死。”左贤贵说道,同情之意更甚。
“哦,那可真是个苦命的公子啊!”众人听后亦叹道。
“那后来如何了?”左贤贵媳妇问道。
“后来他由舅舅和舅母抚养长大,并许自家一侄女与他为妻。然其未婚妻被皇帝选入宫中,为其父求情不成反遭降罪,牵连舅舅一家。”左贤贵几近落泪。
“唉,真是好舅舅。可惜好人命苦啊!”杨贵生老娘说道。
“那,还有吗?后来怎样了?”周生生媳妇问道。
“后来舅舅家亦被抄,未婚妻亦死于宫中。他闻此噩耗,遂疯癫,于京城乞讨。”此时,左贤贵眼中真的泛起了泪花。
“啧,他疯了不成,这字是谁写的?他不是在京城吗?”周生生沉凝问道。
“这字也是守痴公子所写。他在京城乞讨时,一日夜间偶遇一如同神仙般的和尚,赐他一匹白马。白马驮着他奔行很久,最终到了此地。他昏倒在洞中,一条蛇将他救活,此后他便居住在此。他还依照父母、未婚妻及所有亲人的模样,在洞外雕刻了石头。”左贤贵言罢,看向众人,接着说道:“日后,莫再惦念这洞中有宝物了,此处唯有一位命苦的官家公子,最终葬身于此。如今,连尸身都被火焚烧殆尽了。”
“守痴公子还说,他初至此地时,方圆百里皆是光秃一片,似被损毁过,被火焚烧殆尽。自他来此,才逐渐恢复成如今模样。”左贤贵补充道。
“那这守痴公子来此之前,此处可有人烟?”吴水生又问道。
“有,他说这四周原本是有村子的,但方圆百里皆被烧毁,人也都死了。”左贤贵答道。
“那纵火之人是谁,这里的人难道不会逃跑吗?”叶小叶疑惑道。
“这就不得而知了。”左贤贵叹道。
“唉,难怪我看那洞外的菩萨与庙里的菩萨不同,原来是个四不像啊!”吴水生说道。
“举头三尺有神明,懒汉,你还是积点口德吧。”周生生说道。
“走,回去吧!莫要打扰这一家苦命的神明了。”吴水生自觉无趣,甩甩手,怪声怪气道。
“唉,回去吧!”左贤贵说道。
“呀,我家鸭子呢?”众人正欲转身离去,只听得杨贵生焦急地大叫一声。
众人方才只顾着看石碑上的字,未察觉那公鸭已许久未鸣叫。此时再看,已不见鸭子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