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8 黑夜降临(一)
旋转的楼道里安安静静的,阶梯和亭台上摆放着精心修剪的盆景,偶尔传来大厅里的一些激动谈话声。
窗外的风轻吹着庭院的树叶,发出簌簌声响。
直到这平静的氛围被两道疾驰的脚步声打破,流浪者与散兵从四楼一路往下。
散兵不知道流浪者有什么急迫的事情需要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去找艾因,但还是随着他去了。
流浪者一边下楼,一边说道:“我们去一楼。我听到有人在我耳边低语,让我拦住艾因,不能让他下去。”
散兵脚步一顿:“谁?”
流浪者摇头,无法回答。“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听见了,那道声音就像直接从我的脑海里浮现的一样。”
散兵皱着眉道:“不过是一个藏头露尾连面都不敢露的人,这样也能让你信任?”这样可疑的指引,怎么听都不可取信。
流浪者再次摇头,“只是那道声音让我感到很熟悉。”他略作沉思,却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行了。”散兵打断他的思考,拎住了他的衣服,“我们下去。”不管那道声音出不出现,等他处理完那两个黑衣人后都是要去找艾因的,现在既然提前下来了,其他的就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他也无意去料理。
“等等。”流浪者感觉到了散兵拎在了后腰带上的手,无比熟悉的动作,只是在梦境里待得太长,他都快忘记了,“你又要跳下去吗?”
“嗯哼,你说呢。你想快点下一楼拦住艾因,这样比跑下去不是更快?”散兵回应他,直接越过了扶手,带着流浪者轻盈向下,流浪者再体会了一把直坠而下的感觉。
在黑夜吞噬天光,窗外陷入一片死寂黑暗的那一刻。
艾因苍白地站在的门前。
一楼楼梯转角处的房间门半开着,他面色麻木,伫立着,看着房间里的景象。
粘稠的血泊里,一颗孤零的头颅躺在其中,就在他面前。血液还在从颈部持续一股一股地涌出,仿佛能听见汩汩的声音,滚烫的液体在地板上流淌,缓缓地,形成一条红色的河流,蜿蜒流向他的脚边,汇聚成一个猩红的旋涡,令人作呕。
有一瞬间,艾因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胃中翻滚,他从看见父亲频繁进入蒙德城后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仿佛预感应验。
冷风如同冰冷的手指,从无处不在的缝隙中穿过摸上他的皮肤,引起一阵阵战栗。
“父亲……”
屋内的烛光半明半暗,那人缓缓扭过头来,血珠顺着他充血的脸往下滴落,将他照得毛骨悚然。烛火在摇摇欲坠,恐惧在两人心头悄无声息地滋长。
艾因的指尖无意识地贴着门框,慢慢地下落,下落,他的心直坠到谷底。如无尽梦魇。
艾因父亲的嘴里不断喃喃自语,直到看到是他,才忽地松下了身体,松开了紧握在手里的猎刀。
那柄猎人短刀还插在那具无头尸体上,那是督察长身边的副官,他的眼中还凝固着惊恐与不信,喉咙处的深深伤口仍在汩汩流血,染红了周围的地板。
艾因克制着,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道:“父亲,你杀了人。”
艾因父亲怒吼,面色通红到浮肿,“闭嘴!你想让外面的那些人都知道吗?!”他显而易见的愤怒、狂躁,参杂着疯狂、悔恨,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声音开始微颤,看着尸体不断后退,“我……,一切发生的太快……我只是冲动,这不是我本意。”
“如果不是他们逼我逼得太紧!”他用手捂住疼痛不休的脑袋,带着黏腻血液的手掌在额头上面留下一片血迹。
“我之前提醒过你,这个副官和愚人众是串通好的,引诱着让你欠债,再让愚人众来讨债。”艾因几乎也要怒吼,但他竭力冷静,关上了门,防止其他宾客发现这里,“你以为他的上司督察长伊洛克,是心怀好意才借你钱的吗?他是在密谋莫林的财产,在用干抹净之后让我们做替罪羊!为什么你一定要和他们搅和在一起,我们家难道酒精带来的灾难还不够吗?!”
艾因父亲犹如困兽一样在房间中走动,面容扭曲,恶狠狠地看着他,突然扬起手,一记凌厉的耳光抽在他脸上,“都是因为你自以为翅膀硬了,不愿与莫林家的女儿早日联姻,我们才错过了这次机会!”他咆哮着,“伊洛克之所以看重你,就是因为你和她的关系他才会帮我偿还部分债务,给我们宴会的邀请函。只要你今天和她在一起,等她继承了财产,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伊洛克那个愚蠢的副官,还有那些只会用手段压迫的愚人众讨债人,都是一群笨蛋!结果今晚的宴会你却将这样的好机会拱手让人,让督察长他们对我们产生不满,不然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看看他们,那该死的督察长还有他的副官,转向有多快,一看到莫林家的义女邀请了其他人,就立刻改变了态度,转向了克利普斯家的儿子。他们连克利普斯家的财产也在觊觎吧。这些该死的愚人众,要不是他们的压迫讨债让人无法喘息!
艾因父亲咬紧牙关,愤怒地环顾四周,在屋中走来走去。
那些满怀怨恨的话语是迎头浇下的冰水,使艾因浑身浸透了寒意,虽然他早已心冷得像一具尸体。那一记耳光的力度惊人,让他感觉到了片刻耳鸣目眩,耳朵里有些痒,他用手摸了一下,才发现是有血流出来。
艾因靠着门板,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支撑着他还能站住。
蒙德崇尚自由,但这自由绝非包含故意杀害他人的自由。
他闭了下眼,片刻后才睁开,冷静道:“你犯下了杀人罪,这里迟早会被人发现,现在西风骑士团就有人在外面的宴会上,我们必须趁他们发现之前去自首,才能争取从轻处理。”
他不可能听从父亲荒唐的建议,就这样与莱文砂恩在一起,但他也还不想父亲就这样在牢中度过余生。他的家在多年前已经失去了一个他至爱的人,现在他不想再失去一个了。
如果自首,再加上他愿意提供副官和愚人众暗中联系的证据,或许可以争取上一线减刑的可能,父亲不会被判上终身监禁。
“不,不可以,绝对不行……我是一个猎人,以狩猎和自由为生,不能一辈子就待在了牢房中。”艾因父亲步步后退,无意中踢到了地上的尸体,他回头望了一眼,瞬间的脆弱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狰狞。他猛地拔出那把猎刀,冲向艾因,将他拽入房间,将那把血渍斑斑的短刀塞进他的手中,强硬地将他推向尸体。
两人跪倒在地,艾因父亲的双手紧紧按压在艾因握着湿滑刀柄的手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的指节都捏碎。
“艾因,儿子,帮我承担这次罪责。”艾因父亲紧挨着跪在他身边,恳求卑微,眼中的疯狂与绝望交织,“我们去自首,就说这些都是你所为,你还未成年,骑士团必定会考虑到你的年龄,对你的判决远不会像对我这般严厉。”
血液顺着刀柄缓缓滴落,艾因紧握其上,那些猩红的液体正炙烤着他的肌肤,窒息感紧紧缠绕住他的身体,扼紧了他的咽喉,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而短促,难以喘息。
他还心存着怎样期待呢?那个紧贴在他背后的身影,一度是他心中最为尊敬与依恋的父亲,家中最坚实的依靠,如今却变得如此陌生而可怖,宛如一座沉重的山峰,压得他几乎无法承受。
艾因的眼角因先前的重击而裂开,若有丝毫低头,血痕便会如泪水一样沿着脸颊蜿蜒而下。但他坚决不让这样的脆弱展现在这个男人面前,哪怕一丝哭泣的迹象都会让自己显得太过可悲。
“不……”艾因缓缓摇着头,睫毛轻轻颤抖,一字一字,无比清晰地道:“我不会这么做。”
……
宽敞的大厅里,盛宴的欢声笑语伴随着悠扬的旋律还在持续。
丹德里恩回到了散兵坐过的沙发上,温迪不知何时躺在上面睡着了。
“喂,温迪,怎么睡在这里?”
丹德里恩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要将他弄醒,让他回二楼自己的客房睡觉,但温迪睡的很熟。
“好人哥哥两个人也不见了。”丹德里恩四处张望,也没能找到散兵和流浪者的身影。他挠挠头,找了一张毛毯披在温迪身上,然后坐在了沙发的另一边守着,独自一人继续沉浸于宴会上的美食里,大快朵颐了一顿。
就在他吃饱喝足,懒散地眯着眼在沙发上消食时,一阵隐秘的、淡淡的血腥气息悄悄渗透进了宴会的芬芳之中。
周遭人群依旧在欢声笑语,享受着美酒佳肴。丹德里恩再次揉了揉鼻子,确信自己没有感知失误,空气中确实潜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血腥。
片刻的踟蹰后,他一跃而起,再次推了推温迪,“温迪,醒醒,快醒醒,我闻到了奇怪的味道,像是血的味道。”
连声叫唤无果,温迪毫无反应。
“算了。”丹德里恩离开了沙发,内心的好奇驱使他去探寻这股味道的来源。
若是在平时,有好心哥哥或其他同伴在旁,他肯定是直接寻找他们的帮助了,但此刻大厅内温迪熟睡不醒,其他人均不在视线范围内,莫林也正忙于与宾客应酬,无暇他顾。
他只好自己去探索,循着那股味道穿过热闹的人群。
与此同时,宴会的一隅,一位衣着整洁的侍者接近了正坐于沙发上,与几位商人相谈甚欢的迪卢克。
“失陪。”察觉到侍者的靠近,迪卢克向宾客致以歉意,随即起身移步至窗边,听取汇报。
侍者压低声音,迅速禀告:“队长,德伊已离开宴会大厅,并且……督察长的副官也失去了踪迹。”
他们发现了西风骑士团中有身份不明的叛徒,一直在向至冬愚人众泄露蒙德城的防御机密及重要图纸,这种行为性质恶劣,是严重的罪行。
那位督察长身边的副官正是他们首要的嫌疑对象,而与之频繁接触的猎人伊德,自然也成为监控的重点目标。
迪卢克的红发在宴会灯光的映照下更添了几分鲜明,他面容尚且稚嫩,但已经沉稳非常,语气冷静地指示:“莫林府邸外围已有我们的队员布控,还没有人员向我报告两人有出宅邸的消息,这说明他们仍在宅内。你去组织宅邸内的队员秘密搜寻他们的行踪,切记不可打草惊蛇,要保证宴会的正常运行。至于莫林先生,我会亲自与他沟通,确保他能协助我们的行动。”
“那关于督察长那边我们该如何应对?是否需要向他报告此事?”侍者显得有些为难。从组织架构上讲,他们的队长直接隶属于督察长,而眼下他们调查的线索直指督察长的亲信副官,这无疑是逾越之举,以下犯上,不合规矩。
“关于督察长大人的事,无需过分忧虑,你们专心执行任务即可,”迪卢克对犹豫的手下说道,“若真有问责之时,一切由我承担,我自会处理妥当。”
“明白了,队长。”扮做侍者的西风骑士恭敬地行礼,表情中透露出对队长的信任。
迪卢克看着窗户,他心中有所保留,没有向下属说明一点——凯亚近期曾微妙地暗示督察长也可能存在问题,但他没有查到丝毫证据。缺乏实证,这种影响凯亚仕途的话,他就当做是他在酒后胡言,尽管如此,迪卢克对督察长的态度已不自觉地多了一份戒备。
就在这一瞬,他的目光不经意掠过窗中倒影,注意到了人群中丹德里恩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悄然往楼梯方向隐去——正是凯亚提及的与愚人众有瓜葛的团伙。心念电转间,迪卢克重新下达了指令:“等等,召集宅邸内所有可用人手,随我行动。”
迪卢克带领手下尾随上丹德里恩。
散兵携带着流浪者轻盈地跃到了一楼,流浪者的双脚一触地,便稳稳站住了。
与之前在钟楼那次惊心动魄的跳跃相比,这次的简短距离轻松得多,没有那么刺激。
但两人甫一落地,就闻到了楼梯口的房间里透出的腥咸的铁锈味,以及看到门缝底下流出的殷红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