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第三十七章青山
以青山为证
你等到我了
一直到黑夜白昼
林漱跟着骆橪,自青山入青山,从黑夜走进白昼。在透过树叶洒进林子的阳光照映下,骆橪的虚影显得越发清透明亮,他们一样对环境中的事物没有触觉,可她还是伸手拂过一路长在手边的花草,偶尔蹦跳两步避免踩踏脚下的野花,闹得林漱也和她一样小心翼翼地走,生怕惊扰林子的静谧。
在骆橪停下之前,在林间的沙沙声响之中,林漱敏锐地先听到流水声,自缓而急,潺潺流淌的溪水入河,在短暂的喑哑之后随山崖跳成瀑布……嘀嗒……叮咚……唰唰……簌簌……同一瀑布因高低深浅和水流接触面不同发出不同的声音……而在林子尽头,水流漫开处,有和天生桥一般断裂的两方石头隔着不远的距离相互对望,两方石头上各坐着一个孩童。
骆橪走在鸿谷一边的河岸上,走上一方断裂的石头,在光影中缩小了形态,走近那孩子之后模仿她的姿势坐下,然后,意料之中的,她再次消失在林漱眼前。
“你叫什么?”
林漱正在诧异中思考,他以为骆橪几次消失在他眼前是因为她藏身于过去的自己中,所以眼前这个孩子应该就是骆橪。果不其然,他眼前的孩子听完那边的问题后,喊道:“雒翾。你呢?”
“你可以叫我舒栎。”
林漱闻声抬眼看去,他想在对面的孩子脸上看到舒栎的影子,不过他更想知道的是舒栎为何会在这儿,因此他只是略看舒栎一眼,然后张望着看他身后是什么地方。舒栎身后是和雒翾身边一样的一片草地,有一条小河在其中穿行,河流深处是一个涵洞,涵洞上是高耸的山崖,再往上,似乎有白色的山巅在太阳底下发亮。林漱紧盯着白色的山巅由白变黄变红变黑再变成白色,想到那山巅可能是离鳞谷不远的雪山时,发现他自己和山峰一样经历了昼夜变化,他眼前的两个孩子已经换了话题。
夕阳即将没入远处的山际,他们身处的地方在阴影中越渐发凉,骆橪按下自己想起身离开的心思,大声问道:“都两天了,你为何还不回家去?”
尴尬,羞涩,不好意思,舒栎转过脸避开骆橪的目光指着一旁的河流说:“我,我找不到路回去了。那个,我走路时不小心掉进山洞,然后顺着那条河漂到这儿来的。”
骆橪站起来,走到石头边缘,看看脚底的流水,心悸地退后两步,问舒栎:“那你能过来吗?”
舒栎也和骆橪一样看看底下的流水,挠着头回答说:“我怕掉下去。”
“我也怕。你想吃什么?我明日过来时给你带上。”
“我也不知道。”
“那我都给你带一些,行吗?”
“嗯。”
然后,骆橪磨蹭到夕阳的红光消失,白月的光亮落下,在舒栎的安慰中转身离开。林漱看着舒栎目送骆橪离开,看着舒栎落寞地转身回他遮风挡雨黑漆漆的山洞。然而,在瞬时之间来到的次日,骆橪如约背着半篓吃食来到岸边,舒栎却一直没现身。
睡着了没醒?生病了来不了?骆橪放下背篓手搭在眼睛上望了对岸一次又一次,正午过后还是没见到舒栎。她着急了,在原地转了两圈,捡一颗石子扔到对岸,可是石子的响动并未引来任何人。之后,她走到林子里折断一根长长的刺条,拖到岸边,用力甩到对岸,刺条搭上对岸的石头之后她把刺条收回来扔到一边的地上,然后站到刺条的一端,起跳,起跳,起跳,如此七八次,在第五次跳到刺条的顶端之后,她升起双手给自己打气,站到她平时坐着的石头尖上,鼓足勇气往对岸跳。
骆橪的一番迷惑行为在林漱看来略有些好笑,等她跳出去后他傻眼了,伸出去阻拦的手僵在那里一动不动,生怕一动骆橪就会掉进河里。
“啊——”
林漱闻声跑到岸边,看见对岸骆橪小小的身影站起来,她心有余悸地看一眼河流之后转身就往远处的山洞跑。至于那一声呐喊,是河里的另一个骆橪发出来的,和掉下天生桥时一样,她又被水流裹着走。林漱犹豫一下,看着奔跑的小小身影,略感遗憾地跳下河流追骆橪而去。顺水游下不远就是瀑布,林漱还没找到骆橪,自己就先坠下去了。
坠下去的冲击力让林漱眼前恍惚一瞬,等他变回原形钻出水面时,突然见一个人影朝他压过来。是骆橪啊。林漱下意识伸手接住骆橪,不过,他觉得骆橪落水时带着笑容很奇怪,他被自己假想出来的朝他扑过来的骆橪影响,一不留神,彷佛自己怀里真有什么人似的顺势再一次掉进水里。等他在水波晃动的光影中看见真正的骆橪站在旁边的水潭里,垂头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怀里连个虚影也没有。等他在怅惘之中失落之下挣扎着再钻出水面时,骆橪不见了,岸上的另一个林漱不见了,他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水面,只有一方青绿的小岛。
倏忽之间转过几个场景,林漱被骆橪幻境里的山山水水闹得有些烦躁,然而又不能不去找骆橪。他重新钻入水中再出来,还是那一方海岛。他跳进水里潜游一会儿出来,还是那一方海岛。无力之下,他抖抖精神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岛,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和骆橪来过这儿,这里是尘香岛。这一次,他没有像之前一样飞上天空,他选择绕小岛转半圈找到骆橪进岛的暗河,在山洞中看见骆橪的船后他沿石阶走进尘香岛,希望在尘香寺之前他就能见到骆橪。
林漱的确在尘香寺之前见到骆橪了,不过那是被当时的他打晕的骆橪。他看着从前的林漱和骆橪一左一右地坐在树下,竟然在烦躁中感受到一丝岁月静好。折腾半晌他也累了,所以就走到骆橪旁边坐下,转头看着骆橪沉静的容颜,鬼使神差地伸手抚上她的额头。
“林漱,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让你以身犯险了,若有以后,威逼利诱也好,装惨卖强也罢,我都不能让你再留在我身边了。”
林漱猛地抽回手,他方才是想看看和他一起进来的骆橪是否在这个骆橪体内,并不是有意要窥看骆橪的心思。方才那个场景,是在江洲的药庐吗?骆橪为何要收拾他们练习的画作?当时他在哪儿?是来尘香岛之前骆橪独自在药庐的那段日子吧?以身犯险是他入尘香岛还是在蓝守钦的护卫下救她那一次?那神情怎么——怎么就视死如归了?林漱看着就快要伸到骆橪额头上的他的颤巍巍的右手,颓败地收手坐回旁边。就说不能看了。好了。现在连骆橪有可能摆脱他的方法都知道了。现在是该如她所愿还是继续耍无赖呢……
林漱无法自视地往后一倒靠上树,他想闭上眼睛好好捋一捋的,谁知道一闭眼一仰头一靠上树干,似有两滴雨落在他额头上。再睁眼,发现眼前一片黑暗,他见怪不怪地抬手捂眼稍稍缓了缓,然后再睁眼,先是看着模糊的山影感慨一下——连连以青山为证究竟是想证明什么,才是抬眼打量头上密密叠叠的树叶——开始回想是那一处青山有这样的场景,之后,他转眼看都夜雨中的一扇窗和窗里向外看的另一个林漱。看出来了,是沈家村。蒙蒙碎雨,应该是骆橪晚归那一夜。骆橪当时好像解释说她在树上睡着了没意识来着。林漱若有所思地抬眼,细细观察,果然和当时一样没看见骆橪的身影。他向上一跳,在低矮处的树枝上做贼似的往上看,依旧没发现,他继续轻盈地向上跳几次,一边避免自己踩踏树枝惊落一地碎雨,一边施法让自己能在夜里视物,如此几次之后,他看到骆橪隐没在黑夜里的黄色裙摆,再往上,就见骆橪闭眼躺在树枝间,看着真像是睡熟了什么也不知道。
睡得还挺安稳。林漱不怀好意地凑近骆橪,伸手摇摇她上方的树枝,然后嗒嗒嗒地落下几滴雨。雨落之后,骆橪受惊似的睁开眼,吓得他以为被自己发现地退两步,差点摔下树去。
骆橪清醒后傻愣愣地呆坐一会儿,然后才理理衣裳下去。下到一半,她突然拨开树叶朝她和林漱的屋子看去,然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她突然抬头看了看黑压压的天空,抬手接几滴细细的雨,转身找一根粗树枝坐下,一边听雨,一边看灯,一边神游物外。
林漱在旁边陪骆橪坐了一会儿,见她没有下去的意思,他就自己先下去,试试骆橪让自己消失的方法。他进了屋子走到自己身边,模仿自己的姿势进入自己的身体,然后他想控制自己走出门到树下看看骆橪,结果不行,过去的自己依旧按自己的思维形式,不是他控制过去,反而是过去在支配他。
在林漱与过去的自己争抢身体的控制权之时,骆橪回来了。过去的林漱跑去问她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为何不在外面找处地方避雨,过去的骆橪告诉他她只是在树上睡着了。林漱一脸不信的躲在自己的身体里,想起他之前好像听见骆橪还说过什么,就玩味地妥协于过去,想听听骆橪是不是真的说过什么。
灯熄之后,人睡之后,雨小之后,林漱听骆橪低声问了句:“林漱?”
“嗯?”
骆橪许是没想到还醒着,或者是想说的话不想说了,她随后说:“没事,早点睡。”
过去的林漱突然问:“阿骆,你为何喜欢在树上睡觉?”
“因为,我不曾离开,可若是无心寻找,无意回应,谁也找不到我。”
林漱不清楚过去的自己有没有听到这句话,他现在听出了逃避听出了任性还听出了害怕,他想说些什么缓和却说不出来,过去的自己仿佛是已经睡着了无法回应,于是在一阵静谧之后,骆橪又连喊几声“林漱”,在没得到任何回应的情况下,她满足地说了句:“林漱,你等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