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数罗汉
崇华寺坐落繁都市的明月山上。
繁都市最初依明月山而建,如今随着城市范围扩大,明月山被环抱在了市区里。
虽身处市区之中,却仿佛与世隔绝。
山路蜿蜒而上,一路上都是车,到了崇华寺,香火鼎盛。
祝玫转了半天都找不到停车的地方。
最后终于是在一个私人的停车场,花了50块钱才停上了车,跟在她后面的车还络绎不绝。
到了崇华寺门口,从门票开始,就是大把大把的撒银子。
这可真叫一个盛世和尚敛财,乱世道士下山。
繁都市的年很是热闹,崇华寺里人声鼎沸,进殿门烧香还得排队。
人头攒动,人间气盖过了香火气。
保安说,年初五烧香的人最多。
明明财神也不供在大雄宝殿上,但老百姓为求个心安理得,自愿把钱往这里掏。
祝玫也是个俗人,就挤在人群里,往里面去。
拜了观音,就要数罗汉了。
数罗汉,还是当年黎沐风教她的。
高二那年寒假,她借口学校要补课,提前从家里出来了,到了繁都。
黎沐风和他妈说要找同学讨论作业,两个人出来约会。
也的确是找同学讨论作业,女同学。
祝玫对繁都市区不是很熟悉,黎沐风说,繁都人过年都喜欢来崇华寺数罗汉。
黎沐风的父亲曾是省里领导的身边人,手上权力不大,但是能量不小。
每年烧香,都是烧的头香。
黎沐风的母亲很早就知道他父亲在外面有人了,便把满腔的怨气都发泄在了黎沐风身上。
又想要他出色,又埋怨他拖累了自己一生。
他母亲盼着他出人头地,对他的要求极其的严苛,每次如果没有考进年级前三就要挨打。
据他说,是用戒尺抽的。
一边抽,还一边要他跪在地上背弟子规。
他背一句,他母亲就狠狠抽一下。
高二上学期期末,两个人在考试前,因为一件小事吵架。
黎沐风发挥失常,考了年级第十二,惹得他母亲暴跳如雷。
那天两个人见面,正是你侬我侬的时候,小吵小闹也都过去了。
去崇华寺的时候,她还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从崇华寺出来,两个人还高高兴兴地买了菜包吃。
等到晚上,找了个路边小饭店吃饭的时候,祝玫才发现他坐姿有点怪异。
祝玫以为他又在为先前的事情生气,特地凑在他身边,故意把冰冷的手塞进他的脖子里。
他疼得面目扭曲,她才发现他脖子上的伤痕。
想到这里,祝玫的心抽痛了一下。
他遵循了他母亲的愿望,娶了那个一直爱慕他的女人。
他母亲该满意了吧?
他是成年人了,他妈不能再用戒尺打他了吧?
他得到他想要的幸福了吗?
被这殿外供奉的香火给熏到了眼睛,祝玫眼泪直流。
她没了数罗汉的兴致。
当年,他陪着她在这里数完了罗汉,解了签,她才知道原来应该是男左女右。
可他说,可以随缘数,从心里认定的那个罗汉开始数。
他认定的罗汉,就是她开头数的那一个。
当年的签文是什么,祝玫已经不太记得了。
那一夜临别,在那家不需要身份证的小旅馆里,她吻着他的面庞,心疼地想抱,又怕他痛。
而他也不想走,却又不得不走。
这人生,有太多的不得不。
一转眼,她孤身闯荡社会,八年了。
多少次想在年初五来崇华寺数罗汉,最后又都作罢。
即便今天,排着队进了罗汉堂,也没能数成罗汉。
怕许下不该许的愿望,贪心得问罗汉要不该结的果。
出了崇华寺,许多人在排队,买崇华寺最有名的素菜包。
祝玫跟着队伍,也排了起来。
正在队伍里发呆,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祝玫讶异抬头,见是高中同学张家珉。
张家珉看到祝玫十分热情,他满脸堆笑问,“祝玫,还认识我吗?我是张家珉啊。”
祝玫看到这位高中同班同学,只能想起自己当年高调的恋爱,和后来惨淡的分手。
到底也有些尴尬,便只是淡淡笑道,“记得啊。”
张家珉热情问,“现在在哪儿高就啊?”
祝玫说,“在花城,混口饭吃。”
张家珉表情夸张地握着她的手道,“喔唷,大老板,要借你光发点财啊。”
祝玫道,“借我什么光呀,我借你张老板的光才是,你这一身一看就是发达了。”
脚上那双gucci,就价值好几万,腰带是h家的,虽然不知真假,但看他手上18k金的rolex,如果不是复刻,就算二手,差不多也要30多万,那是发了小财的。
张家珉连道,“哪里哪里,小本生意,有空来我这里,我给你家里弄两袋米过去。”
祝玫问,“你现在在做什么生意?”
张家珉道,“托福,搞了几百亩的地,庄稼人离不开种地,赚点小本钱。”
祝玫明白了,城市农村剪刀差,造成种地不赚钱的困境,很多农民种地热情不高,宁愿去城里打工,剩下的土地就让村集体收购了。
张家珉就跟村集体拿地,搞集约化种植,再搞食品粗加工,还有大笔补贴拿。
现在每年被表彰的种植户,都不是自己种地的。
这些人就是以前的地主富农,搞土地兼并那一套,关键是农田价格的问题,这里面是可以做文章的。
祝玫笑着道,“我也认识几个搞粮油农副零售的企业,有机会到花城来,我为你引荐。”
张家珉连忙同她握手道,“那太好了,请多关照,说来我们也快十多年没见了,加个微信吧。”
他们高中那会儿,还流行用qq。
张家珉那群人,最喜欢找黎沐风抄作业。
祝玫和黎沐风谈恋爱的时候,他们没少起哄,也会帮着把风。
可是此刻,那段过往,却不适合再提起。
祝玫礼貌地拿出了手机,加了他的微信,两个人没有再提当年,而是发了一串自己最新的手机号码过去。
张家珉握了握她的手道,“保持联系。”
祝玫也微笑说,“保持联系,新春快乐,恭喜发财。”
张家珉说了声谢谢,也道了声恭喜发财,才去和妻儿汇合。
祝玫微微同他的妻子点了点头,两边摆手,就此道别。
这一打岔,她没了吃菜包的兴致,从队伍里退了出来。
出了崇华寺,祝玫问俞芋忙完了没有,问她去吃什么。
俞芋是祝玫的大学好友,两个人都来自繁都,入学第一天就成了朋友。
赶上当时电商发展红利期,一个当运营,一个当模特,一起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后来又赶上移动通讯市场热火朝天,大三那会儿,两个人又一起倒腾电子产品,又赚了一大笔。
俞芋现在在杭城,之前在大厂当高管,去年大厂优化,未到中年已失业。
不过,她和祝玫两个人早就已经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这几年兼做投资人,专投一些大学生创业团队,虽然有赚有亏,但赶上了两次行业风口,赚了个盆满钵满。
四年前,她拉着祝玫一起,各投了100多万给一家互联网公司,那家公司后来又经历了几轮融资,两年前两个人退出了,收益翻了一番。
不过那家公司最后没有能够去上市敲钟了,去年财务暴雷了。
但祝玫和俞芋落袋为安,分别赚了150多万,已经是很好的战绩了。
两个人在这波疯狂的互联网浪潮里,捞了一瓢,比不上那些头部资金赚得多,但对个人而言,也完成了小目标的一个小小零头了,积少成多嘛。
俞芋在大厂打工纯粹是为了学习提升和积累人脉,大厂平台高,能看到不少东西,但也因为平台高,人员良莠不齐,最后臃肿的机构没有相应的利润来支撑,只能裁减人员,俞芋这趟也被裁了,未能幸免。
她原本就想创业,这下好了,彻底有理由了。
两个人约在繁都市最高级的饭店吃饭,繁都是繁华的,渤江两岸夜晚尤其迷人。
江畔夜景,比珠江两岸的灯火璀璨并无不及。
通衢之地,中部经济发达的城市,夜晚也美若不夜之城。
俞芋从小生活在繁都市区。
古时候,繁都一直是军事和商业重镇,交通发达,人文荟萃,商贸中心。
只是到了近代,失了通航之便,不及沿海城市发展得那么快,但也是内陆城市中,经济发展的标杆。
如今中部崛起战略,繁都又成为了中部地区的中心。
可是相对珠三角、长三角,繁都还是逊色不少的。
祝玫喜欢超大城市的快节奏,喜欢超大城市的便利,喜欢超大城市人与人之间的分寸感。
即使很多人会觉得物价高、房价高、通勤成本高,城市太拥挤,节奏也太快。
但祝玫喜欢。
她觉得年轻,就该在大城市奋斗,而不是在三四线城市,享受慢悠悠的,一成不变的生活。
“这波也到顶了,现在要关注新技术了。”俞芋喝着面前的雀舌说着。
祝玫应了一声道,“人工智能,下一步还是要和实体工业结合,要有应用场景,我上次去了一家养老院,现在什么养老设施都有, 不是有些瘫痪的老人容易褥疮吗?现在有很多机器设备,就是帮助老人清理下身的,很方便。”
俞芋道,“那是可以关注一下。”
祝玫说,“我买了那家公司的股票。”
俞芋指着她笑。
祝玫道,“我那是为了我俩老了未雨绸缪。”
俞芋说,“谁跟你我俩?我还要结婚的。”
祝玫啧啧一声道,“谁阻止你了,你倒是先找一个啊。”
俞芋一翻白眼。
祝玫道,“我这不是两手准备吗?再说了,结婚了也可以去养老院养老啊。我们那里的智能养老社区都很高级,以后我们一起。”
俞芋问她,“说说你自己,不是在景申干得好好的吗?怎么又跳槽了?”
祝玫道,“你知道我这个人,护短的很,人家都蹬鼻子上脸了,非让我团队的姑娘出卖色相,就为了让一家商户签约,你说我能答应吗?”
俞芋笑道,“这么多年还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当年也不知道哪个倒霉的臭流氓被你泼了一车的营养快线。”
祝玫扯了扯嘴角,听她自揭伤疤,哼了一声道,“我管是哪个不长眼的?你以后要再干那种随便糟蹋自己的混蛋事,我一样泼他一车。”
俞芋咯咯笑道,“我疯了吗?和你说着玩的,你还当真了,还好我们跑得快,不然真怕被人追着打。”
祝玫忍了忍,也笑了。
让茶艺师为她们斟茶,两个人轻松惬意地聊天,甚是愉快。
俞芋道,“我自己成立了一个公司,投资网红,最后再拼一次,过了三十五,就收工回家养老。学乌龟,少折腾,活得久。”
祝玫道,“我跟投,我账面上还有300多万闲钱,都给你。我海城有一套房在挂着卖,打算卖了去鹏城摇号,如果你缺流动资金,你来找我。”
俞芋道,“行,我回去让财务总联系你,股权那些的,一条龙帮你搞定。”
祝玫道,“我只入股,不参与公司事务。”
俞芋说好,并笑道,“我感觉自己在给你打工。”
祝玫嗤笑她说,“怎么感觉你还不乐意了?找个难伺候的投资人你就高兴了。”
俞芋说,“我这人挑得很,难搞的投资人再有钱我都让他滚。”
祝玫呷了口茶,瞥了一眼茶艺师的脸色,对俞芋道,“我们俩在这里说这话,别人要说我们凡尔赛了。你现在身价,完成小目标了吗?”
俞芋道,“哪儿啊,去年陪着那群老家伙去意大利买了艘游艇,现在只剩三分之二个小目标了。都是一群打工人,再有钱,能比得过老板们?”
祝玫啧啧一声道,“你买的是游艇么?3000多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买邮轮了呢。”
俞芋翻了个白眼对她道,“你可真抬举我了,一艘邮轮10个亿,你这是要我命呢?”
祝玫大笑。
祝玫递了一个手提袋给俞芋道,“新年礼物,也算是情人节礼物吧?你这家伙,想结婚就去找对象,单着是结不了婚的。”
俞芋挑眉,接过道,“要你管,我得找一个我喜欢的呀。”
两个人曾见证彼此的爱情,也看过对方分手的狼狈。
是俞芋在祝玫分手后,听她倾吐心事。
也是祝玫在俞芋苦求复合不得的时候,把她从自怨自艾的深渊里拉扯了出来。
都是大龄未婚女青年,互换情人节礼物,是她们这些年乐此不疲的事。
俞芋也把早就放在身边椅子上的袋子递了过去。
两个人各自打开。
祝玫送给俞芋的,是一个hermes的包。
俞芋送给祝玫的,是一套黄金首饰。
两个人都知道对方的喜好,送礼物当然是挑对方最爱的。
各自提着对方送的礼物,从中餐厅出来,走到电梯厅,又来了一拨散场离席的客人。
祝玫挽着俞芋抬头,笑容在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消失了,只是鼻尖,仿佛是他身上熟悉的气味。
多年后,又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