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独镇

    现在是下午4点半，正是独镇小学放学的时间，悠长的铃声响过，小学生们穿着红白相间的校服三三两两的从小学唯二的两间教室里出来。

    独镇坐落在主大陆西南高海拔低纬度的丘陵区域，这个时间日光还正盛着，没遮挡的洒在孩子们肤色略深的脸上，把这些十岁上下的人类的牙齿衬的更白，眼睛照的更亮了。

    统共几十个学生，一会儿功夫学校也就空了下来。跟省城里不一样，学校门口没有拥挤着接孩子的家长翘首以待，也没有被阻了路的焦躁车流，独镇小，孩子们的书包也小，统共横三条街竖三条街，孩子们大都自己走路回家，即将满十二岁的牙丹就是其中的一个。

    牙丹其实已经饿了，但她也不急着回家。牙丹的妈妈红姐开饭馆，这个时间客人会陆续上来，红姐和牙丹要等7点后客人少下来才吃，红姐也不让她在店里帮忙招呼客人，所以回去的早也不过是坐在柜台后面一边看书一边闻着客人的菜香。年纪轻轻的牙丹已经是驾驭饿龙的高手，完全抵挡了路两旁串串和麻糖的诱惑，沉稳的走在镇子最南边的小学土路上。镇子小学所在的这条路就叫小学路。

    独镇南北向三条街东西向三条街只有正中间横竖交叉的两条有水泥路面，水泥路面斑斑驳驳但也比另外四条路少去很多尘土，这两条街上有邮局，合作社，招待所，另有几家店面做农机，化肥和种子生意。对了，还有一家镇上门脸儿最气派的餐馆，看门口招牌上的菜色不是本地菜，只是总不见有什么人在里面吃饭。

    这也是牙丹一直以来的疑惑：阿妈的饭馆客人络绎不绝，有时还要等一等位置，也常常忙得顾不上管牙丹，这里的人起床晚早饭都要九点后才吃，阿妈每天凌晨4点就要起来准备，就这样让餐馆运转，让母女的生活可以运转。而这家气派的少见食客的餐馆，牙丹实在不知道它怎么能够保持运转而不关门。

    牙丹想到老师今天讲到一个单词“run”, 老师说它除了奔跑也有运转的意思，她突然觉得很有道理，她想，电影里那些遥远的，长相肤色与自己如此不同的人其实过的是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生活。

    不过她还有点不确定，明天要问问阿细姐。阿细姐知道的比老师还多。今天周五，早上阿妈说明天阿细会来辅导她功课，让她想想这两周有什么题目要问的。

    阿细是大陆深处来的，名字里本来没有“细”字，但她长的与当地人太不同，这显而易见。当地人无论男女都个子不高，却有宽宽的肩膀深深的肤色和一双超过比例的黑白分明的大眼，而阿细却长得又高又细，比大多数当地男人还要高出一截，不只如此，阿细还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所以大家都叫他阿细，她欣然接受，索性后来自我介绍时她就直接跟人说自己叫阿细。

    牙丹有一次在镇上初一十五的大集上远远看到过阿细姐，因为实在很难不看到她，她那张迥异于当地人长着细长眼睛薄嘴唇线条柔和的脸，顶着蓬乱参差的半长不短的头发，随着人流浮动在周围五彩斑斓的各族发饰巾帽之上。这景象让牙丹想到了春意盎然的海子上漂浮的孤舟，有点违和也有点寂寞，一条木船漂浮在水面中央，水里生命喧嚣万物生长，而那船上却既没有人也没有桨。

    阿细给牙丹补课的时间不固定，要看她那个周末有没有从下面的种植园搭车来镇上。阿细补课也不要钱，只是红姐每次都给她炖一大锅肉。想到这里牙丹就又有些心疼，阿细人那么瘦怎么那么能吃呢？那可是一大锅肉呀，牙丹和阿妈就吃几块儿，其余都被阿细吃了还要吃上几碗米饭…真的是，太能吃了…

    独镇小，牙丹的思绪飘不了多远就已经拐到了自家饭馆所在的“车站街”上，镇子的车站就在这条最东边南北向的街上。独镇的车站是一个由三面红砖墙圈起来的平整场地，红黄的土壤裸露着，上面停着几辆待发的小巴车，有的在独镇和省城或邻县之间穿梭，也有更小的面包车会往返于下面的村镇以及一些更偏远的农场和种植园。

    牙丹总喜欢在回家前在车站门口看一看，因为偶尔可以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两年前独镇西边一百公里的山谷里建了一个度假村，据说是那个度假村集团在这个大洲的第四座，市里也一起顺势做了一些宣传，大概内容是关于多民族聚居的多元文化和美食，还有神秘的边境风情之类。于是独镇这两年能看得到一些大陆深处来的游客在此中转，偶尔也能见到外国人。但取道独镇不是最便捷的选择，加上现在距离国定假日还有段时间，所以车站也很冷清，有的巴士一整天也坐不满客人。

    牙丹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打算回家，走了两步却在车站门口小超市台阶上看到了有趣的东西：两个比牙丹还要高的艳粉色行李箱，箱子中间台阶上坐着一个戴着大大墨镜的长发女人，女人穿着发白牛仔短裤，两条长腿跟这里的土地一样明晃晃地曝露在靠近赤道的阳光下。她的坐姿也很大剌剌，双腿分开，同样裸露的双臂悬架在两腿之间，一只手夹着一根已经点燃的烟，另一只手则捏着烟盒。

    牙丹觉得有趣，因为她既不像来自大陆深处的那些巨大城市，也不像从异国来的游客，巨大城市里来的人通常全副武装的防晒，在这个太阳正盛的时间很难看到她们身上有大片皮肤裸露在外面，甚至戴着巨大的遮阳帽还要同时打着伞。而牙丹觉得她不是外国人的原因就更简单：这个女人的头发又黑又直，比牙丹的头发还要黑还要直，何况还有墨镜下方柔和的下巴并一副厚薄得宜的东方嘴唇。

    可能是牙丹盯着看的时间有点长，女人发现了她，慢悠悠把当下肺里的这口烟吐出来，双唇微抿一边嘴角扬起兴味盎然的笑开，又把拿着烟盒的那只手冲着牙丹方向送了送，开口便是字正腔圆的中文：“小女孩，抽烟吗？”懒洋洋放松的调子，可能是被日头晒的，懒里面还有那么点干哑。

    牙丹无语，她还是未成年啊！吸烟又不是好习惯阿妈都在饭馆墙上贴了禁止吸烟。而且这人说话奇奇怪怪，本地人一般管她这么大的女孩叫牙妹崽，学校里提倡讲普通话，虽然就连老师的普通话也不太“普通”但牙丹也经常听店里吃饭和问路的游客叫她小朋友，小姑娘什么的，而她却叫她“小女孩”…… 牙丹皱了皱眉不想接话，扭头迈步只想快点回家找妈妈。

    独镇是真的小，牙丹埋头疾走了不到半支烟的时间就拐进了自家饭馆，正招呼客人的红姐余光看到女儿回来，手上帮客人点菜的笔头也没有停顿一秒。

    今天仍然是独镇平静的一天，仍然是中午一阵急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孩子按时放学，人们按时吃饭，有人来到又有人离开。

    独镇的阳光也终于从炽烈逐渐变得温柔，万物都知道这是白日为了迎接心爱的夜晚在小心翼翼收敛自己过剩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