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八章 私盐
郑赐留下这句话,便快速出了西花厅,而陈瑛、马京等人则继续喝茶。
李庆也是聪明人,他见状也赶忙站了起来,向众人道:「我去房间取点东西。」
他说完,竟是头也不回,匆匆离去,也不知道是真去刑部自己的房间取东西了,还是溜了。
众人皆是傻眼,谁都没料到,李庆居然也跑了!
不过郑赐和李庆的离席并未影响三法司的工作。
李庆追着郑赐一路小跑,来到府衙后院僻静处,两人关上门。
刚一碰面,李庆便问道:「部堂为何缺席?陛下那里恐怕不好交代。」
李庆追上郑赐,本就是对他行为不解,郑赐却苦笑着对着李庆道:「现在事情麻烦了,我得仔细想想,才寻个僻静处,你跟来作甚。」
李庆是典型的专业官僚,脑子里想的都是司法的事情,此时还没看透:「部堂,大不了把李至刚轻判或者直接判无罪就是了,有什么麻烦的?」
「现在不光是判不判,怎么判的事情。」
郑赐蹙眉道:「我本想拿捏一下李至刚的,不说搓圆捏扁,也得让他过的不那么容易,毕竟之前陛下也是这个意思但今日国师作为钦差出现,我却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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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不对劲?是因为国师在帮李至刚脱罪吗?」
「不。」
郑赐最擅长揣摩皇帝的心意,此时已经敏锐地察觉出来,怕是皇帝让三法司统一意见后,可能又发生了些他所不知道的变故,而这种变故,极有可能是国师带来的。
同时,新建审法寺的消息,也被严格保密了,此时尚未透漏出来。
郑赐捋了捋思路,对李庆说道:「我问你,让李至刚脱罪,需要国师亲自来吗?
李庆愣了下,只道:「自然是不需要的。」
是的,如果只是让李至刚脱罪的话,根本不用姜星火亲自来操办,给陈瑛和虞谦说一声就好了。
「所以国师既然来了,而且准备这么充分,就一定是有其他目的的,那你再想想,国师不为李至刚的事情来,他为什么来?他要通过李至刚的案子,达成什么目的?」
郑赐明面上是在问李庆,实际上都是在问自己。
「《大明律》的漏洞!」李庆忽然低声惊呼道。
李庆急急说道:「别的不说,光是休妻这件事,便是《大明律》极大的漏洞了,虽然现在王公贵族和的亲属经营商业根本就是公开的秘密,王驸马的儿子,曹国公的弟弟但无论如何,这是不合法的,一旦李至刚这个案子公之于众,怕是以后人人都这么做,在自己家里准备一纸休书,到时候《大明律》便是形同虚设了。」
此前说过,姜星火卡bug的方式,就是利用休妻这件事确实不需要通过官府,只要有休书,两人便不算夫妻了,其中一方的亲属再经营商业,自然是不违背《大明律》的。
而这种事情,只要有一个人做了,自然会有无数人效仿。
事实上,姜星火这是在拿着圣旨来公然践踏《大明律》。
姜星火想干嘛?
—自然是要改《大明律》!
李庆不敢想象,如果姜星火这种几百年都不见得出一个的绝世之才,把全部心思都用在钻研《大明律》的漏洞上,基于《大明律》的整个现行法律体系会被攻破成什么样子。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们对姜星火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显然,这是姜星火的反击。
既然刑部不同意修改盐法、茶法等《大明律》现行法律体系下的规定,那么姜星火干脆借着李至刚的案子,展现了他能把整个《大 明律》体系打烂的能力。李庆想了想,又开口道:「国师此举的意图,我觉得还是想要推动《大明律》的修正,借此来改盐法。」
「不错。」
郑赐苦笑道:「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李至刚案,只是姜星火手中的剑罢了,若是刑部依旧不肯妥协,不肯退让,那么即便是李至刚案结案了,恐怕接下来,还要面临无尽的麻烦。
当想清楚了这一点,郑赐不禁头疼了起来。
现在郑赐的压力也很大,要知道,如果他是马京、李庆这样的侍郎,自然可以把刑部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但他是刑部尚书,他要揣摩和顺从皇帝的意思,要承受来自帝国最高层的压力,自然不能跟皇帝对着干,可他也不能完全无视和牺牲本部门的利益,这就造成了如今郑赐左右为难,被迫开溜的局面。
「那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同意?是马上同意还是僵持后同意?若是同意,能否争取到一些交换条件?若是僵持,能否跟那些人说明我们刑部的难处?」
李庆的一连串问题问的郑赐头皮发麻。
所谓的「那些人」,指的自然是在大明势力庞大无处不在的盐商们。
开中法实行这么多年,十足十地养出了一堆怪物。
而刑部正是被盐商们腐蚀的重灾区,从上到下哪个没受过盐商或是公开或是私下的馈赠?这种馈赠还不一定是物质上的,也有可能是给自家长辈、后生、乡梓等提供的各种便利,而不是给本人的。
「这些事情再说,先把眼前的案子结了。」
郑赐心中可谓是一团乱麻,抬手揉了揉额头说道。
「那部堂示下,李至刚究竟是不是冤枉的。」
郑赐可以厕遁,但李庆是出来取东西的,他还得回去继续参加三堂会审,这时候刑部的态度自然得由郑赐拿主意,他再回去给代替郑赐负责会审的马京通气,李庆是没法代替郑赐做这个决定的,他肯定也不会背这个锅。
郑赐冷哼一声:「这还用说吗?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啊,如果李至刚真的贪污受贿,那还能查无实据吗?」
看着李庆的眼神,郑赐捂着肚子没好气道:「你还想让我给你立个字据不成?放心吧,就这么办,我不想看李至刚小人得志的样子,后面我就不参加了,你把我的意思转告给马京。」
三堂会审继续。
这次除了郑赐,所有人一个不落,倒是都在。
但马京却没坐在主位,反倒是跟陈瑛换了位置。
按理说,他作为郑赐的副手,级别也高于陈瑛,应该坐在主位,跟陈瑛平起平坐才对,不管怎么讲,他也是正三品的大员,可偏偏他就没有这么做。
显然,李庆跟马京通过气以后,刑部在李至刚案上,已经达成了妥协,不打算继续纠缠了。
而陈瑛做主,这三堂会审的后半场,其实结果就没什么波澜了。
马京的脸色有些阴沉。
他原本以为,这场会审会非常简单,他甚至不必费太多唇舌,就能逼着李至刚屈服,最起码也要轻判,而不是无罪。这样的话,也能回应姜星火之前的施压。
原因很简单,既然姜星火不愿意以刑部判李至刚无罪为代价,来放弃修改盐法,那么刑部自然是要在皇帝的容忍范围内,给李至刚判有罪的。
别管是什么罪,贪污一贯钱也是有罪。
但是直到现在,马京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想的太天真了。
这位国师,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温文尔雅。
不然,他怎么能这么快准狠地,直接帮助李至刚脱罪,而且击中了《大明律》的重大漏洞?
之前马京就 听说国师到底如何智慧超群,一直未曾领教,因为刑部的业务范围,确实很少能跟姜星火扯上关系,但如今看来别的同僚是真没说错。
在规则内玩智力,哪怕是他们这些从事律法不知道多少年的资深官僚,都对姜星火无力反击。
因为这时候的《大明律》,不是他们手中的武器,反而成了束缚他们的牢笼。马京想到这里,不禁微微皱眉,心中暗忖道:难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这个念头冒出后马京顿时心慌意乱,脑海之中瞬间涌入许许多多的想法,不断的冲击着他的大脑,让他一阵头昏脑涨。
与此同时,坐在侧面的姜星火,似乎也是有意无意地看向马京。
李至刚案,只是一个开始。
姜星火的目的,是利用这个案子作为修改《大明律》的典型案例。
如果不修改大明律,不仅以后官员亲属经商,都可以效仿姜星火找出的法律漏洞,而且更麻烦的,还在后面。
姜星火要变的法,没有人能阻止。随着一封封文书递到了三位堂官的手上,李至刚原本平静下去的心,渐渐变得激动起来。
他感激地看了姜星火一眼。
李至刚很清楚,按照他跟郑赐和刑部那几位平常的不对付程度,这些人是一定要搞他的,如果没有姜星火的帮助,他肯定不可能成功过关。
而只要过了这一关,能明军击溃并肢解安南,他就可以走马上任交趾布政使司的布政使了,到时候天高皇帝远,那是真真正正的土皇帝级别享受,想怎么享福怎么享福,可比在朝中耗费心神舒服多了。文书上面写的内容,跟之前并非一模一样。
而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开堂了,必须要有个结果出来。
其实既然无法通过「亲属经商」给李至刚定罪,那么他们也没掌握什么李至刚直接受贿滥用职权的罪名,所以眼下并没有太多争议。
在三位堂官最后沟通一次过后,开始宣读。
「本案的核心在于李至刚亲属是否经商,经过锦衣卫提交的证据表明,李至刚与妻子虽因无子而休妻,但多年相伴,感情甚笃,不忍抛弃妻子令其衣食无着,故租住房宅,以洒扫等劳作相抵,并不违背《大明律》相关规定。
另外,李至刚前岳父经商的确存在古董售价过高,经评定后远超市价的情况,但无证据表明与李至刚有任何联系,仅以平抑物价勒令其不得以明显不合理价格出售古董。」
三法司经调查证实,前礼部尚书李至刚并未涉嫌收受贿赂,且在任职期间并无滥用职权证据。此案的证据不足以支撑判处李至刚之前被诉罪名,且鉴于此案牵扯重大,影响广泛,因此三法司会审结果,
将于《明报》刊登。」
宣判结果公布后,姜星火放下手中厚厚的笔记,第一个站起身来说道:「恭喜李大人。」
紧接着很多参与三司会审的中层官员也纷纷恭喜李至刚。
看着刑部的两位侍郎,姜星火也是笑了笑。
姜星火并不担心接下改革盐法,会有什么太大的差池。
因为「李至刚案」的结果,注定会成为大明司法改革的一个里程碑式的事件。
《大明律》的漏洞多的是,如果刑部坚持不改盐法,那么以后他们要面临的问题,可就比坚持这件事还要麻烦的多得多,毕竟法律总是有漏洞的,现在还不让加修正案,而刑部拿着太祖高皇帝祖训,坚持所有人不能改动,那最后遭罪的,还是自己。
所以,姜星火断定,李至刚被释放后,刑部手上没牌了,主动权现在已经到了他的手中。
自己可以慢慢给刑部施压,推动大明的司法体系改革。
,朱棣那边用建立审法寺来分权,显然也早晚会让刑部放弃抵抗。
一旦推动了《大明律》成为天宪,并且可以定期修改天宪,再加上条例法令的补充,那么后续他做很多改革动作,都有了依据。
毕竟,这都是按照《大明律》体系办事了。
名不正,则言不顺。
姜星火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名」给正过来。
李至刚被无罪释放后,整个南京城都炸锅了,谁都没有想到李至刚案竟然结束的这么干脆利落,而且消息灵通的官员,都知道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是国师在策划。说白了,这就是变法派与坚持不变法的刑部之间的庙堂斗争。
李至刚一开始就是卷入了上一次庙堂斗争,充其量就是被当靶子打了罢了,可现在他却正经翻身了。
而姜星火破局的手段显得非常奇怪,但却不失聪明,他采取的方式很特别,那就是直接找《大明律》的漏洞,这样一来,许多官员都自觉地在家里准备了一封休书,以备不时之需。
三法司简直头皮都要炸裂了,人人这么搞,以后怎么《大明律》可就被玩坏了。
而且,这还远不止事件的结束。
紧接着,扬州知府王世杰被商人起诉的案子,也披露了出来。
王世杰是姜星火从常州府同知的位置上,一手提拔起来的,姜星火当然要予以反击。
而且开中法养出来的怪物一般的各大盐商集团,正是阻碍变革盐法的幕后推手,不管是刑部的不配合,还是针对王世杰的起诉,都是表象。
而暴昭余党,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反而微乎其微。
茅大芳虽然依旧逍遥法外,但在大明帝国的高层看来,不过是早晚会被逮到的跳梁小丑罢了,这次钓鱼不成功,下次还能钓到。
很快,针对盐商的清查行动就开始了。
黄淮布政使司和南直隶各地的官府,同时收到了清查贩卖私盐的命令。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不得不说,私盐这行当,利润真是高的有些吓人。
朱棣在知晓金额后勃然大怒,当即命令都察院彻查参与走私的盐商们的罪证,同时派遣锦衣卫一路追查,一旦发现与贩卖私盐案件有牵扯的官员,立刻捉拿归案!
这一番雷厉风行的行动下来,短短不到十日的功夫,南直隶和黄淮布政使司,便有近二十名官员落网,其中不乏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核心人物。
按照明代的官制,负责盐政的主要是都转运盐使司,基本都是在沿海地区,也就是两淮、两浙、长芦、河东、山东、福建,而各地的都转运盐使司下面又有分司划片负责各大盐场,各大盐场由盐课大使具体负责盐的开采等事务。
同时在非沿海地区,也就是内陆的井盐,设立黑盐井、白盐井、安宁井、五井等盐课提举司,在辽东设煎盐提举司,不管是盐课提举司还是煎盐提举司,都是换个名字,本质上,职责与都转运盐使司并无二致。
而为了监督这些盐政衙门,中枢又设立了巡盐御史。
不过从这次行动的落网官员来看,巡盐御史显然也被腐蚀的非常厉害,有些不堪用了。
至于盐政衙门剩余有问题的官员,虽然暂时没有被揪出来,但也是成了惊弓之鸟,一时间惶惶不安,各地都转运盐使司一时间人人自危,不少官员甚至都准备开溜。
对于盐商来说,这也是晴天霹雳一般的打击。
此前便说过大明的开中法制度,锦衣卫和都察院抓的贩卖私盐,其实盐都是从两淮、两浙的盐场里提出来的,都是正经的官盐,是有盐引的。
问题就在于,盐引销售地区范围内,是用不了这么多盐的,而 且卖不上太高的价格,所以盐商为了利润最大化,必须把这些提出来的官盐,卖到别的地方。
而这些官盐一旦离开销售范围,那就成了私盐。
这次被抄没的私盐里,其实原本是官盐性质的盐占了大半的份额,而这笔钱财不仅仅是盐政衙门的收入,更是盐商们维持自身利益的重要资金,盐政衙门每年能获利颇丰,盐商的日子过得滋润无比,靠的就是这一手官盐违规跨境运输。
盐业是个暴利行业,贩卖私盐更是暴利中的暴利,但却不是谁都能吃得下,盐业衙门里,除非像是徽商、晋商这种顶尖的盐商,否则寻常的盐商,如果没有对运输路线上绝对有把握的关系,经年累月的腐蚀,根本没法吃下。
甚至淮商作为坐地户,都只有在两淮作威作福的能力,一旦离开了老巢,影响力直接下降到二流水平,远远比不了徽商、晋商,甚至连陕商和粤商都比不了。
毕竟,盐政衙门手里每年发放的盐引,也严格控制了盐商们的提货量。
但随着盐政衙门被抄,原本因为盐运衙门得势的盐商们,几乎彻底崩溃,许多盐商都在想办法逃走暂避风头,甚至连官场上那些老油条们,也是纷纷卷款潜逃,导致整个盐政衙门一片哀嚎。
而官员被抄没,自然会牵扯出一堆的蛀虫和败类。
这些人,有的是靠着参与贩卖私盐发财致富,有的则是靠着倒卖盐引牟利。盐政衙门的案子,一经报到南京,立刻引起了朝野震动。
而且,马上就有了扩大化的趋势。纪纲更是亲自带队抓捕,不过短短两日功夫,便有七八名官员落网,其中更包含四品、五品的官员。
此举直接震慑了满朝文武,也吓坏了刑部的堂官们。
刑部尚书郑赐,当晚就召集左侍郎马京和右侍郎李庆,一起吃饭商议,而商议的内容,自然就是如何善后。
毕竟,刑部其实是跟盐商牵扯最深的部门,而这次行动,出动的都是都察院的新面孔,以及皇帝直接指挥的亲军锦衣卫,压根就没刑部的事情,这无疑是一件极其反常的事情。
按照往常的惯例,涉案的官员必须要先押送回刑部大牢待罪,但今年的盐政衙门这么多官员被抄家,被直接送进了锦衣卫的诏狱,这让刑部的官员们有些措手不及。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已经被查封,但这里边却牵扯到了很多人,若是往常,要处置这些人,肯定需要顾忌,可现在,唉。」
郑赐闷头喝着酒。
李至刚没事了,他有事了。
虽然按照皇帝陛下对他的态度,这次应该能顺利过关,但这种忐忑的滋味,总是不好受的。
马京这时候有些额头冒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咱们是按照惯例办事这次问题不算大吧?」
郑赐和李庆,没收什么盐商的钱,最多收了些不能量化的利益相关,但马京那一屋子,可是洗不干净的。
李庆蹙眉道:「金幼孜成了审法寺少卿,陛下明显就是想把《大明律》的立法之权,从刑部手里剥离出来,再加上盐政的事情,盐法怕是非改不可了。」
郑赐放下酒杯,冷声道:「我算是想明白了,咱们刑部手里权太重,力太弱,就跟稚子携金一样,能不引人觊觎吗?更何况,还是携金挡者别人的道。」
「尚书的意思是?」
虽然嘴上这么问,可马京哪还不明白,立法权就是「金」,而盐法就是「道」。
可马京还是忍不住问道:「那盐商那里,又该如何应付?」
「自顾不暇了,还管别人作甚?」李庆不禁有些无语,「既然国师的目标是他们,那就让他们去死好了,难道你想螳臂当车,挡在道上被碾死吗?
「金乖乖地双手奉上,把人家的道让开,好好活着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