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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四章 穷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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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我不理解理学对皇权、百姓如何重要,可君子居易以俟命,高高在上者固然可以如此,你又怎么知道,卑微者光是活着,就已经大不易了?”

    姜星火继续说道:“我虽然也有自己的思想,但我的思想从来不是你们那套海清河晏的盛世之念,‘我要让百姓过得好有多少’,我的思想只不过是‘不管怎么样,先让百姓活下去,再给他变好的机会’,民为邦本,命需志气。”

    显然,从第一个对答贯彻始终的儒家《有命论》一直在作为主线,与《志气说》纠缠在一起,影响着二人的交锋。

    “不可能的,伱的想法不过是乡野愚夫之见。”孔希路摇头叹息,道:“你连最基础的‘穷理尽性以至于命’都想要驳倒,今日不妨到此为止吧,你非我对手。”

    之所以孔希路要结束对话,便是因为在理学的《有命论》里,有一个被公认为类似定理的表述,也就是二程下的判定,“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三事一时并了,元无次序,不可将穷理作知之事,若实穷得理,即性命亦可了”。

    换言之,自从孔子有“知命”这个说法,创立了《有命论》以来,这就一直是儒学根基之所在,而到了北宋五子的理学时代,对于《有命论》的理论框架和内容则有了完整的阐释,就是说,想要达到“知命”的状态,与之相伴的,是“穷理(穷究道理,与姜星火长街讲道所述《格物论》相关)”和“尽性(尽求心性,与《心性论》相关)”。

    而二程认为,理、性、命,三者是一回事,并没有谁前谁后的顺序,不是按部就班的齐家治国平天下那套。

    但实际上,这里隐含的意思是,天命难求,人性难尽,但是穷理却相对容易一些,所以便由此引申到了《格物论》上面。

    在一旁听着的李至刚,把报纸垫到了屁股底下,听着倒是没什么阻碍。

    在李至刚看来,今日姜星火与孔希路的辩经,围绕的就是两个东西,一为《有命论》,二为《志气说》,相关基础概念都是很清晰的,这都是理学的入门必修课,并不能难倒他。

    说来复杂,其实如果用公式来描述,那就是:

    《有命论》二程解题法:穷理尽性知天命,实操难度穷理>尽性>知天命《志气说》程朱解题法:(志工夫)(气工夫)天道  而在山东上学的时候不好好学习的纪纲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在李至刚的小声解释下,倒也明白了过来。

    纪纲用手指在李至刚的手心上写了两个字以作回报,李至刚刹那间惊喜了起来。

    且不提这两人的小动作,姜星火这边却是毫不犹疑地说道。

    “伊川固然有言,穷理,尽性,至命,一事也。才穷理便尽性,尽性便至命。因指柱曰:此木可以为柱,理也;其曲直者,性也;其所以曲直者,命也。理,性,命,一而已。”

    程颐举得例子都是通俗易懂的,木头可以当柱子,是它的‘理’,它的曲直则是‘性’,而之所以曲直便是‘命’,但显然,姜星火绝不是仅仅复述程颐的例子,而是拿孔希路的观点,从理学的书籍中找对应的例子来驳倒他。

    孔希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眉头微微蹙紧。

    “难道,他真的想撬开《有命论》这块地基?”

    须知道,《有命论》作为理学继承自原始儒学的基础观点之一,可以说是北宋五子给理学这座大厦,从老宅上挖出来的地基,这是根本、本源的东西,是万万不能轻易挪动的,连一丝一毫都不能。

    而孔希路正是因为知道这个东西,几乎是成为了万世不变的定理,所以才从见到姜星火的那一刹那,就以此为主线,展开了两人之间的交锋。

    可如果这是错的呢?

    一个荒诞的念头从孔希路的脑海中闪现出来。

    “不可能!”

    孔希路在心底摇了摇头,默念道。

    在他看来,自己在读二程的著作的时候,每一句话每一段文献,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宝贵财富,更别说,在《有命论》相关内容中的各种注解。

    事实上,二程之所以要这么来解孔子的“知命”,是因为二程忧心如果不这么解,那么正常语序的解法,会让人以为“知命”是一个独立的过程。

    同样用公式来描述,那就是:

    《有命论》正常解题法:

    (穷理工夫)(尽性工夫)≠知天命有命工夫  不需要穷理,不需要尽性,直接找“知天命”的工夫,练好了就能“以至于命”这样的提法,二程认为这会让人误以为知天命是独立的工夫,但实际上,在理学的思维框架里,知天命这件事实在是太宏大,宏大到无处着力,无从下脚就仿佛,我说我现在要左脚踩右脚上天一样。

    但理学是什么?

    理学是一门在数百年间经由无数华夏最顶级的学者,以“北宋五子”为代表,穷其一生之力,在原始儒学构架上,吸收了《易经》等思想,通过缝合式的断章取义,不断自我解释、迭代,最终构筑出的完整的理论大厦。

    这座理论大厦,恢宏精美,除了确实最顶端有几块砖还没填上以外,从整体来看,是无懈可击,是绝对可以自圆其说的。

    所以,理学绝不提倡从一楼直升十八楼,不主张顿悟,而是通过诸如《有命论》《志气说》《理气论》《本体论》《心性论》《工夫论》等种种分支学说,来不断构筑出一个有不同台阶的上升系统。

    当理解了理学的结构本质,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二程不主张能直接通过某种类似于“悟道”的方式,来达到顶峰的“知天命”。

    同样也就理解了,为什么在孔希路看来,二程的《有命论》绝对是没有错误的。

    不是孔希路笨到读句子都猜不出来,是不是还有另一种解法,而是另一种解法,在理学范围内,是不被允许的。

    这些东西,早已深深烙印进了孔希路的灵魂深处。

    但姜星火既然敢拿这个例子来驳斥自己,就足以证明他确实是知晓理学的根基,那么,他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自己的理论中找出反对的理由。

    可如果他真的是找到反对的理由,并将之呈现在世人面前,岂不是  一瞬间,忽然想到了什么,孔希路觉得脖颈后有些发凉。

    “《有命论》乃是理学根基之所在,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质疑的,你若是不懂,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孔希路强压住心底的一丝慌乱,冷静地回应道:“更别谈,你还拿伊川先生的例子来讲,伊川已经说的清楚,何须你来再置喙什么?”

    “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喷完人心底痛快了之后,姜星火也有了跟他慢慢辩经的兴趣。

    跟一刀把人脑袋剁下来不同,击溃敌人脑子里的信仰,才是他更感兴趣的事情。

    姜星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在理则须穷,性则须尽,命则不可言穷与尽,只是至于合也。横渠昔尝警命是源,穷理与尽性如穿渠引源,然则渠是两物,后来此议必改来这也是伊川所言吧?”

    孔希路心头一沉,果然如此!

    对方是真的下了大工夫,有备而来的!

    这里便是要说,北宋五子的学问确实在时间线上有明显的先后继承关系,在理学的不同领域也做出了奠基性的贡献,但是只要是人,对于同一个问题的解释,必然可能会有不同的看法和定义,北宋五子也不例外所以在这个时代的明儒看来,有些争议性的问题,已经有了更好、更完美的解释,但是有一些,却不尽然。

    譬如张载,嗯,就是说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那个张载,他在《有命论》上,就有一点点跟二程不一样的见解。

    当然了,如果姜星火仅仅拿张载的东西出来,也不过是拾人牙慧,能反驳的东西有的是,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但是孔希路看着姜星火手里啃了一半的桃子,却是莫名地眼皮一跳。

    可无论如何,眼下是不能有任何神色流露的,只能静待姜星火出招。

    姜星火顿了顿,道:

    “穷理尽性,然后至于命。

    尽人物之性,然后耳顺。

    老而安死,然后不梦周公。”

    在一旁听着的黄信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他脱口而出道:“洛阳之辩!”

    李至刚也随之恍然。

    宋朝时,理学的学派里,有两大分支,其一是张载为代表的关学,其二是二程为代表的洛学。

    洛阳之辩,正是理学这两大学派的巅峰辩论,主要论点集中在“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礼仪教化”、“井田制”三个方面。

    姜星火笑道:“横渠先生有言,伊川解‘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只穷理便是至于命’。便所谓‘亦是失于太快,此义尽有次序。须是穷理,便能尽得之性,则推类又尽人之性;既尽得人之性,须是并万物之性齐尽得,如此然后至于天道也。其间煞有事,岂有当下理会了?学者须是穷理为先,如此则方有学。今言知命与至于命尽有近远,岂可以知便谓之至也?”

    这里说个题外话,明明是二程,为何两人开口闭口都是‘伊川(程颐)’?

    这便是说,二程师承周敦颐,而二程的洛学,其实是后世儒家思想史后半段的源头所在。

    南渡之后,程颐的理论,由朱熹完成,世称程朱理学;程颢的理论,则由陆九渊发展,至明代王阳明完成,世称陆王心学。

    在二程时代,尚未分辨为理学和心学两大学派,仅呈现为二程兄弟间学术趣旨的某些不同,到了南宋朱熹与陆九渊的思想大论战,遂使两大学派形成,成为当世知识社会中最为突出的不同依归。

    而在眼下的明初,明儒们学的都是“程颐朱熹”的这一套理学,所以提及二程,自然多是程颐。

    回归正题,姜星火所言,其实是张载对于《有命论》的另一种解题思路。

    三种解题法还是用公式来表述方便理解:

    1《有命论》二程解题法:穷理尽性知天命,实操难度:穷理>尽性>知天命2《有命论》正常解题法:(穷理工夫)(尽性工夫)≠知天命有命工夫3《有命论》张载解题法:穷理→尽自己性→尽人类性→尽万物性→知天命  在张载的著作《横渠易说》里面,对此就说的清楚。

    “穷理亦当有渐,见物多,穷理多,从此就约,尽人之性尽物之性。天下之理无穷,立天理乃各有区处,穷理尽性,言性已是近人言也。既穷物理,又尽人性,然后至于命,命则又就已而言之也。”

    这里面也延伸出了张载和二程不同的《格物论》,张载主张从穷一物之理到穷多物之理,二程主张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嗯,王阳明就是这么格竹子格到吐血的。

    不过今日姜星火与孔希路辩经的重点不是《格物论》而是前置的《有命论》。

    孔希路开口道:“洛阳之辩已有公论,穷理尽性知天命实乃一体,你便是生穿硬凿,道理依旧是这个道理。”

    “果真如此?”

    姜星火笑意吟吟地看着他,似乎就在等他说这句话。

    “孔子称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孔希路闻言,脸色一变,几滴冷汗,从他的脊背上滑落了下来。

    聪明如他,当然明白了姜星火这句话的意思。

    坏了,真被他找到了!

    而且,还不是断章取义,是正正经经的孔子原话。

    片刻,姜星火才开口问道:“既然横渠先生说的你不认,那你祖宗说的,可还认?”

    “这是什么意思?”

    纪纲蹙眉小声问李至刚道。

    李至刚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多琢磨了几息,方才回过味来。

    “表面意思是孔子说他只看到了颜回的进步,从来没看到颜回的停止但若是结合《有命论》里‘穷理尽性知天命’的解法争议,那就成了圣人的天理和天命,到底是学而知者,还是生而知者?”

    如果以后世人的视角来看,这算个什么问题?

    直接回答,这世界上就没有圣人,孔夫子也是学习来的,不就完事了?

    但把这个问题放在明初,放在理学,放在诏狱里的此时此刻来看,这就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颜回是不是圣人?

    是,封为复圣,陪祭于孔庙,谁敢说他不是圣人?

    那么二程的解题法,就被姜星火找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

    也就是说,如果穷理尽性知天命是一体的,那么为什么圣人颜回,按理说已经应该知天命,已经尽性的圣人,在孔子嘴里,还在进步,还没有停止?

    没有停止,就意味着没有到“穷理”的极限。

    而圣人,在如今的定义里,一定是通晓天命,已经是尽全人性的。

    这就出现了巨大的、不可解释的矛盾。

    穷理≠尽性知天命  ——二程的解题法,被姜星火证伪了!

    这也是程朱理学缝合过多的弊端之一,缝合的东西终究是缝合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当遇到《论语》明确的、不可和稀泥的原句的时候,就解释不通了。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心知肚明。

    孔子不是圣人颜回不是圣人,世界上没有圣人,没有生而知之者,道理不可能穷尽,人性不可能尽全,天命不可能知晓。

    孔希路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同时“穷理、尽性、知天命”,三个项目同时达到100状态的圣人吗?

    未必不知道只是不愿意,也不能承认而已。

    因为孔希路要是这么回答,那他就彻底输了,不仅仅是输了辩经,而是输了他所拥有的一切身份、地位、名望、荣耀。

    孔希路他的身份,是圣人之后,这是他一辈子抹不掉也不可能抹的标签,是他的立身之本,可如果圣人从理论上不存在,他是个什么东西?

    孔希路学的,是程朱理学,如果他这么回答,那么就在亲口承认程朱理学里面地基级别的《有命论》,是错的。

    《有命论》如果错了,会引发什么后果?

    为了“穷理”而进行的“格物致知”,也就是《格物论》,也从根子上错了。

    《格物论》错了,那么程朱理学的《理气论》,以及重要的“理一分殊”定律,也一并要被动摇。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莫过于此。

    眼见着整座理学大厦都有动摇的风险,汗水从孔希路的额头大滴大滴的滑下,模糊了他的眼睛,迷蒙了他的心神,让他的呼吸都沉重起来。

    “怎么,哑巴了?”

    姜星火挑了挑眉,笑吟吟道:“莫不是你觉得颜回不是圣人?那么你告诉我,谁是圣人?圣人又是什么呢?”

    孔希路一个圣人之后,当然没有把颜回开除圣籍的能力。

    虽然将颜回开除圣籍就可以从根本上堵上这个窟窿。

    但这件事,普天之下只有朱棣能做到。

    可是朱棣要是真动手,那就不只是从圣籍上开除一个颜回的问题了。

    黄信和李至刚都饶有兴致地看着孔希路怎么反驳。

    反正这个问题他们不会解,但这不妨碍他们看孔希路的热闹。

    事实上,在他们看来,被姜星火逼到这份上,孔希路怕是要走投无路了。

    若是姜星火这招绝杀,真的赢了孔希路投子认负,那传扬出去,怕是马上就要天下哗然!

    而且,孔希路要是想不出来办法,事情就真的大条了。

    姜星火本来就用“矛盾解太极”、“知行夹持,循环无端,以致良知”连着撬开了《工夫论》和《理气论》这两块砖的一部分,眼下要是把《有命论》也给挖塌了,那程朱理学这座构建了数百年的大厦,就真的有了崩坍的危险。

    这也就意味着,姜星火的新学,就要在理学的废墟中建立起来了。

    孔希路是名满天下的理学宗师,这时候输了,那理学就真的出现一个红色的危了。

    孔希路的大脑高速运转着,他很清楚,姜星火找了这么久,只找到了这一处破绽。

    如果这次没能成功,姜星火将很难再找到第二处破绽,毕竟理学建立了数百年,该打的补丁基本都打了,即便还有漏洞,像这种直接能造成致命伤害的也绝对是极微概率事件。

    但这次不同于以往的辩经。

    因为孔希路不仅仅代表自己,还代表了整个理学!

    而眼下朝廷的一部分权柄,是掌握在姜星火手里的。

    理学家,太清楚要怎么与朝廷相处了。

    孔希路相信,姜星火的变法触犯了大多数士绅的利益,必然会走向失败。

    但走向失败也是有一个过程的,在这个拉锯的过程里,如果他孔希路犯了不可弥补的错误,那么他将成为理学的罪人。

    孔希路当然不允许无敌了一辈子的自己,在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历史性时刻身败名裂。

    孔希路的思考方式与别人截然不同,眼见着漏洞没法直接原地弥合,他也不再纠结了,直接去再建一堵墙,把漏洞给从外面堵上。

    孔希路深吸一口气,咬牙道:“孟子云: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诗》曰:天生杰民,有物有则,物之穷理固然无穷,然而反身而诚便已近似穷理,圣人亦是如此!”

    嗯,跟“敬”一样,“诚”也是宋儒们断章取义的结果。

    本来没那么重要的词语,宋儒把它发挥到了极致,叫“一字记之曰‘诚’”,也就是说人这一生当中,差别就在于诚和不诚,然后又说“百术不如一诚”,也就是一个人在任何一件事上能够做到诚,能够诚心诚意地把一件事做到极致,这都是接近于悟道的方向,所以“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当你能够用这种诚心诚意的心态去做任何事情,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通过‘诚’,你就已经接近于‘道’了。

    孔希路的观点就是,事物的想要做到穷理是非常困难的,但是只要心‘诚’,那么就接近于悟道,也就是万物皆备于我矣。

    换言之,颜回非常努力地学习,从来没有停止,他足够‘诚’,所以在‘穷理’上面,他虽然没有穷尽所有的道理,但已经做到了接近于‘道’。

    如此一来,二程等式经过孔希路的修改再次成立。

    穷理≈尽性知天命  虽然是“≈”,虽然不够完美,但也算是勉强圆了过去,而非有根本差异的“≠”。

    眼见着姜星火的凌厉攻势被孔希路转眼拆招破解。

    莫说是纪纲,李至刚都有些目瞪口呆。

    还能这么玩?

    “以诚来解颜回近乎道,圣人位格不破孔希路辩经能于天下无敌数十年,果然是有真本事、大能耐的,就是不知道姜星火该怎么应对了。”

    黄信也是暗暗想道。

    孔希路扳回一城,自然不可能再被动挨打,而是顺着这条刚刚捋出来的思路主动出击。

    “凡形色之具于吾身,无非物也,而各有则焉。目之于色,耳之于声,口鼻之于臭味,接乎外物而不得遁焉者,其必有以也。知其体物而不可遗,则天下之理得矣。”

    孔希路这里的“知其体物而不可遗,则天下之理得矣”,典故出自《中庸》。

    原文是,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揜,如此夫。

    当然了,按照理学大师们一贯缝合怪的风格,借用的典故,只是借个皮,孔希路的意思是说,人穷理,依靠的是各种感官所提供的的反馈,只要知道“体物”,那么天下的道理就都能明白了。

    换个说法,孔希路是在用另一个例子,来印证他刚才给颜回打补丁的“反身而诚”,或者说“反身穷理”。

    孔希路很快祭出了他的杀招:“《二程集》有言,问:格物是外物,是性分中物?答曰:不拘。凡眼前无非是物,物物皆有理。如火之所以热,水之所以寒,至于君臣父子间皆是理万事万物皆可反身穷理,你所谓的‘先穷理,再尽性,后知天命’,岂不是荒谬至极?”

    按照朱熹从二程那里获得的理解,也就是朱熹写信的原话就是“然反身而诚,乃物格知至以后之事,言其穷理之至,无所不尽。故凡天下之理,反求诸身,皆有以见其如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之事,毕具于此”。

    也就是说,“反身而诚”是格物致知之后之事,因为这个时候穷理已经无所不尽,或者还是从《中庸》的根子上来挖,明善是格物致知之事,而诚身则为诚意正心之功。

    姜星火并未说话。

    他只是觉得,孔希路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习惯性地继续借题发挥。

    如果他重新回到《知命论》,或者捡起刚才的《志气说》,姜星火恐怕今日都会无功而返,因为理学经过了数百年的发展,别说致命漏洞,就是能抓到的普通漏洞都不算特别多了。

    只要在既有的轨道上继续辩经下去,孔希路能得到最差的结果也是平手。

    可你偏偏要扯什么“体物”,那姜星火就不可能惯着你了。

    或者说,在近代科学尚未兴起,与之对应的近代哲学没有发展的时候,中古时代的哲学对于物质的观测和定义,是极不准确的。

    这里不是在贬低中哲或者东方哲学,而是在永乐元年这个时代,别说东方哲学还是西方哲学,对于物质的概念,都是不准确的,甚至于,西方这时候搞的那套更不靠谱,是随着科技进步才逐渐发生了转变,而姜星火同样确信,如果工业变革和科技进步出现在东方,那么东方哲学在物质的概念和定义上,一样会出现进步。

    这不是在叠甲,而是实事求是地说,哲学作为思维层面的东西,是一定会随着物质层面的技术发展而随之产生发展的,而且在他的前世,明末的思想活跃程度,并不比西方的启蒙时期要差,没道理技术和相应的社会发展能跟得上,东方哲学产生不了相应的概念。

    譬如辩证形而上学里,有一个物质重要区分的哲学证明,也就是物体三种性的质(没打错),而且这是一个对近代哲学有着深远意义的论题。

    因为物体三种性的质,直接从哲学概念上阐述了事物的本体论、实体论和存在论中所表现出来的不同性质。

    “你说的很好,知其体物而不可遗,则天下之理得矣。”

    出乎众人的意料,姜星火竟然坦率地承认了孔希路的方法论不错。

    李至刚眉头一皱,这不是姜星火的风格。

    显然,这里面是有些说法的,至于是什么说法,李至刚暂时还猜不出来,不过应该马上就能见分晓了。

    “我们也不用辩论其他事物了,就用最简单的举例,譬如伊川以柱子举例、晦庵以科举一般,你我今日诏狱辩经,便以这桃子举例吧,或许还能成为一段故事。”

    然而,接下来姜星火掂量了一下自己手里剩下的半颗硬桃子,复又问道。

    “那么请问,我手里的这颗桃子,又该如何‘体物’而‘得理’呢?”

    看着沉思中的孔希路,姜星火笑了笑。

    显然,孔希路还不明白他的问题,到底开启了怎样的一扇门。

    这扇门的背后,是足以在这个世界现有的哲学框架下,另辟蹊径,为新生的幼小“科学”圈下一片广阔土壤的不可知之知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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