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绝望夜
2010
临近高考,高三开设了晚自习,秦然很不喜欢,不是因为学校,她喜欢呆在学校,喜欢和同学在一起。
而是晚自习意味着,那段时间,家里只有父母两个人,不知道会因何种鸡毛蒜皮而发酵成什么惊天动地,没有自己挡在中间,妈妈必然会吃亏。
历经无数次的前车之鉴,今天尤其的,她莫名心慌起来。
晚樱的花期到了尾声,放学回家路上必经一条一站路长的的樱花道,社交网络并不发达的那会儿,道上没有熙熙攘攘拍照的人群,再美也只是市民们日常经过的小路,夜里过了九点便非常安逸和僻静。
月牙高挂,暖光路灯下,微风轻起,纷纷扬扬落了阵樱花雨,淡粉色的小花瓣雪片似的飞舞下来,顺着路面遛一阵,最后堆积在马路沿、人行道,和老树根的边边角角。
整条路上没多少人和车,迎着风,秦然把一辆老自行车踩得飞快,路人还以为那孩子火急火燎的是在跟鬼竞速。
她恨不能将自己变成一支利箭,“嗖”的一下到家。
有个她暗恋了三年的隔壁班的男生骑着变速自行车,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看着女孩子杀气腾腾的背影,一时犹豫,但还是鼓起勇气,从后面叫了她一声,秦然放慢速度与他并行了一会儿,然后双双停下。
男生郑重地下车,通红着脸向她生涩地表白,又说想和她考上一所大学,希望高考之后能做她的男朋友。
被暗恋对象告白,一定能上榜一生中最幸福的经历。
若白天,秦然或许欣然答应,而今晚,她全然没有心情跟他花前月下,站在路灯的阴影里,神情复杂。
连她自己也觉得好一阵惋惜:现在真的不是时候。
她焦虑地想要立刻回家,思绪全不在此,可也没当场拒绝,只很勉强地笑了笑,说家里有事,明天再聊,然后逃也似的骑车走了,把摸不着头脑的失落男孩丢在原地。
果然,她的直觉不是空穴来风。
家里气氛比往日更加沉闷,像一口高压锅,让人胸口堵着块大石头,连气都升不上。
秦飚不发一语地躺在床上看电视,女儿回来他连看都不看一下,只死死盯住电视新闻,好像灵魂都被吸了进去,眼镜片上反射蓝色的光,阴鸷又森冷。
“爸。”秦然还是得开口叫他,以免被大家长挑她没规矩的错而招致叱骂,“……我回来了。”
然而秦飚气急败坏想要骂人时,是不会找理由的。
他头也不转,劈头就斥:“回来就回来!”
尽管没有脏字,但语气就像抽在女儿脸上的鞭子。
秦然冷不丁一个寒颤,吓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接着暗地里,很鄙夷地瞥去一个白眼:神经病。
她又去房间,小声喊了“妈妈”,同时闻到屋里有股难忍的腥臭,像剩饭撒了一地的味道。
纪茹低着头,在那默默收拾屋子,换了床单被套,朝女儿“嗯”了声,也没有看过来。
秦然继续想问怎么了,被妈妈轻轻的一句“回屋做作业去”给止在了门外。
纪茹总是尽可能的不叫女儿知道自己受的痛苦,但从六岁开始,秦然就学会观察爸妈之间微妙的气氛,通过蛛丝马迹去揣测发生的事情。
再后来,她已经不需要观察、分析、推理,因为事情全都挂在了妈妈的脸上、身上,和忍住不流的眼泪中。
秦飚动手逐渐不再避着孩子,有气也从不委屈了自己,想发作就发作,而跟外面人置了气,他可以缩头怂下去,一路忍着,让那团气膨胀到一个顶点,然后回家来发,肆意、随心所欲地发。
一事无成吃软饭的他,在秦然爷爷的大男子父权的“榜样”下成长起来,当自己成了父亲,也偏要在脆弱的小家庭里立威,对妻子和女儿——这世界上唯一能表面服从他的人显示一种空心的霸权。
随时挨骂挨打,是这间屋子里的家常便饭,一次又一次地发生在秦然眼前,十几年都生活在一种恐惧之下。
秦飚,这个丈夫、父亲,是压在母女二人头上的沉重的铅云,压得她们抬不起头。
而秦然,从一开始无能为力的哭,到现在,她快跟父亲一样高,她有了些力气,可以还手了。
此时见妈妈转身时,眼角红肿着一块,新伤,她一口气撞上来,要去找秦飚质问,她清楚质问不会有结果,那狗东西根本不讲理,但总也要拿凶恶的眼神把那他狠狠瞪上一瞪。
女儿动一动身子,当母亲的就看出来她想要干什么。
纪茹怕事情变大,忙过去拉住她,秦然很愤怒,却也只能用很小的声音逼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妈妈想要息事宁人,直把她往屋里推,但愿再熬过一天。
话语声窸窸窣窣的,母女俩背着“一家之主”说悄悄话,是为大家长所不能容忍的,像在暴君眼皮底下搞谋反。
秦飚忽然从床上跳下地,指过来,噼里啪啦地开骂。
在认清丈夫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后,纪茹对他早已没了争吵的心,哪怕只是寻常交谈,也要时刻提防着说错话、踩到雷,好像在和一颗不定时的炸弹过日子。
她被这段琐碎、无望、令人窒息的婚姻耗去了大把生命,很累了。
女儿回家之前,秦飚因为被物业找上门来收拖欠的物管费,而他拿不出几百块钱,被上下楼的邻居瞧见了,觉得很没面子,把这通邪火一直攒着,毫无顾忌地发向回到家的妻子,即便女儿当时在家,他也照做不误。
纪茹什么也没说,直接拿出钱,还多了二百。
秦飚其实就等着和她吵,以此消解一整天没人说话的无聊,可却有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光没有收到反响,妻子连声都没出,拿钱拿得干脆利落,又戳中了他的自卑点:像打发要饭的。
得好好教训她!
顶级的混蛋总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招式,他把妻子刚收拾好的厨房砰砰哐哐的弄乱,把已经放到门外、装了剩菜的垃圾袋拎回来,稀里哗啦解开,不由分说倒在妻子的床上、枕头上、衣柜里。
这种行为已近乎无法理解的神经质,看着妻子震惊到失语的表情,秦飚很得意,没费口舌,就又获得了一轮“胜利”,而且给她造成了相当的难堪和痛苦,让她明天穿着臭衣服去上班吧!
纪茹赶在女儿到家前草草处理完一片狼藉,神困力倦,这会儿完全不想搭理丈夫,免得又激起他的斗志,让事情走向极端。
秦飚闹过几次通宵,白天睡觉养精神,晚上不让人安睡,简直害惨了还要上班上学的妻女。
纪茹此时无泪无怒,只满脸的无可如何,以几乎央求的口吻说:“然然下个月就高考了,你能不能歇歇?”
但愿他看在女儿高考的份上收敛一点。
“你还知道她要高考!”秦飚反将嗓门升高了八度,眼珠几要瞪脱了眶,一个劲指过去,“你好意思说我?看看你自己!一天天的不干人事!妈了个……”
他把脏字说得振振有词、咄咄逼人,搜刮遍了肚肠中匮乏的道理,总说不出个具体的事由,只干骂着发泄。
缺乏学识,骂起人来都那么单调乏味。
然后,他开始异想天开地污蔑,把妻子泼得很脏,纪茹忍不住讲了两句理,说到“你又不工作,我一个人工资三个人花”的要点上,被“啪”的一声脆响打断。
家里安静下来。
她还了手,结果遭到更恶劣的报复。
母亲被摔在地上。
父亲揪着她的头发,拖拽,打骂,他必须要把那一点的反抗压制下去,不然就是个打不过老婆的男人。
秦然头脑发胀,脑中像有一窝乱蜂在到处钻跳,紧接着一股猛火从她肚子里烧上来。
那火能燎原、能杀人,不惜烧了整个的家、毁了自己。
她抄起一只羽毛球拍,夺门而出,朝着正对母亲下手的秦飚迎面就劈下去,下死劲儿地拍打。
这是第一次由女儿发起的还击,秦飚猝不及防连挨几下,殴打妻子的百忙之中,抽出目光来惊讶地把女儿一看,好像饿豺在看一只用新生出的尖角顶撞自己的羊羔。
可他毕竟是个中年男人,别的不行,制服妻女的力气倒非常充足。
转眼的,他夺下球拍,轻松撇断,然后断了的杆子成了更趁手的“凶器”,化成坚硬的鞭子,抽打在妻子身上。
秦然急哭了,夺步跑回屋,找出一只廉价网球拍。
这次她用了拍子侧面,朝秦飚后腰砸下去,一次次的,砰砰的闷响从父亲后背迸发出来。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已经全然不顾后果,“打死了大不了坐牢”的念头一闪而过。
秦飚终究吃不住那痛,扭身回来想继续徒手撇断网球拍,而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就与女儿争夺起来。
秦然死也不撒手,决不能再让网球拍被抢了去,一面嘶声哭喊:“我快高考了!你别再闹了!”
借着一股爆发而出的力,她把父亲朝后推得踉跄过去,撞上了桌子。
秦然看也不看,跑过去扶起妈妈。
也许是真撞疼了,秦飚整张脸皱起来,扶腰撑了一会儿,又从背后过来,报复性地踹了一脚女儿,用手指重重戳她后脑勺,几乎能戳一个洞来:“我让你考!你要是考不好,我把你腿打断!”
那晚,秦飚扭伤了腰,又被女儿用球拍打了,不大提得起力来。
他已认定妻子是个可欺的软柿子,对付她颇有经验,可还不太熟悉女儿的路数,也确实怕这个年纪的孩子疯起来不要命,真把自己给捅了。而且未成年人判得轻,自己要真折她手里划不来。
如此一盘算,他终才不情不愿地放过母女二人,肚里憋着坏,留到下次一起发作。
秦然把自己关在屋里,枯坐半宿,凌晨时分,她拿出小刀,没有犹豫划在手臂上、平行的五六道旧痕旁。
疼痛,让她觉得痛快,好像把充塞在心中的阴云撕裂开来。
看着殷红的鲜血,秦然目光凝滞住,好像感觉不到疼痛,而在脑中疯狂地重复一句话: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