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南园遗爱，故剑情深
沈惊澜坐在厅前慢悠悠地喝着茶。
手中的茶盏乃上好的京师官窑白瓷，上面画着暗红的牡丹，翠绿的枝叶，还有鎏金的勾线。
可惜，白瓷易碎。若是怕摔碎，就该用东海的青白杯。
沈惊澜其实本不懂这些。前世她眼瞎后，梁有贞怕她想不开，于是整日来陪她聊天。
她也算是从梁有贞那里学了一些皮毛，有了可以卖弄的资本。
殿外忽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抬眸，沈惊澜就看见秋寒领着玉书和七叶从外面恭敬地走进来。
“回娘娘，从春枝梳妆盒里发现一对金耳环。”
玉书跪在堂前，双手奉上一对金耳环。
光下可以清晰地看见金耳环上原本有字，却被人生生压没了，只留下扭曲的痕迹。
沈惊澜曾在集市上看过这种金子。
据说是因为官窑所制的金器不能拿来卖钱，但若是破坏了这层印记，就沦为普通的金子，可随意流通。
沈惊澜并不意外。
又或者说，自她再次进入坤宁宫开始，她对这些人就没有期待过。
“回娘娘，这、这是奴婢的家人给奴婢的，不是赃物。”
春枝害怕地跪在地上解释。
她早就想好了。死认这是家人给的，万不可招供。
内务府记载着所有人入宫时携带的物品，可要调动内务府，必须要凤印。即便贵为皇后，若无凤印，也不能随意查看内务府的资料。
如今凤印在柔妃那里。
她在宫中侍奉已久，知道柔妃善妒，必定不会将凤印借给皇后。无凤印，不能查内务府资料，皇后也不能断定这金耳环的主人，也就不能定她的罪。
但沈惊澜早就想到这一茬。
前世的她因没有凤印吃了好多苦头，这辈子，怎么会栽在同一手段下呢。
“陈玉大人，出来吧。”
沈惊澜没有理会春枝，而是放下茶盏，高声呼唤。
话音刚落，众人看到一位修长的男子步履从容地走过来。
此人看起来才二十岁出头，身材修长，甚至可以说纤瘦。他头戴朱红帽，袖口嵌着玉扣，衣裳也与寻常太监不同。
——赫然是正三品的高级宦官的官服。
男子虽是宦官，举手投足间却贵气逼人，比寻常的贵族还要端方。
他眉目低敛，单膝下跪，给沈惊澜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
“陈玉参见皇后娘娘。”
声温润，性儒雅，令人想起秋日霞光之下的湖泊，清风微扬，华光泛滥，却并不张扬，反而有种近乎纯粹的宁静。
沈惊澜有刹那的失神。
前世的陈玉和今日没什么区别。不仅容貌俊俏，还气质非凡，举手投足间，都能叫人心猿意马。
——是个如松挺拔，似玉沉着的年轻人。
可惜，前世的陈玉与姜雨瑶被人告发私通，双双被处死。
沈惊澜敛神，客气道：“起来吧。陈大人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真是仪表人才。”
陈站起身道：“是皇后娘娘抬爱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皇后娘娘的眼里闪过一丝怜悯。
但那怜悯，很快就被笑意代替。
沈惊澜前世与陈玉没有什么交集，今日请他来，自然不是为了追忆前世。
陈玉不仅是李德的干儿子，还协管内务府。别说是入宫随身的财物，就连此人的籍贯都一清二楚。
她虽没有凤印，但她刚成为皇后，威名正盛。
请来一位宦官不过是信手拈来。
“是奴婢鬼迷心窍，这才透露了娘娘喜欢的菜式。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春枝跪在地上，止不住地磕头。
她从陛下登基之时就入了宫，自然知道陈玉的身份，此人是内务府的协管，即便皇后没有凤印无法翻看卷轴，他却可以借着职务之便随意翻阅。
怕是皇后娘娘早就怀疑她，这才请来陈玉。
既然如此，不如早早认罪，也好过被陈玉大人揭穿，徒惹皇后娘娘厌恶。
沈惊澜淡漠地看着。
她没有对春枝抱有期望，所以并不生气。
在姜雨瑶端上那盘虎皮凤爪时，沈惊澜就猜到她收买了身边的人，如今也只是证实罢了。
沈惊澜没打算重罚。
一来，宫中人多口杂，她不愿给萧怀远惹麻烦，也不想给父亲树敌。
二来，她也不想落下一个苛待下人的把柄，毕竟有些时候，对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一种智慧。
沈惊澜惩处了春枝后，又奖赏了玉书等人，最后遣散众人。
沈惊澜唯独将陈玉留在殿中。
“姜大人是今年才被提拔入京的，其女温柔良善，却免不了多些寒门的胆小怯懦。她必是不敢主动收买春枝的，想必是有人暗中相助，你说对吗，陈大人？”
沈惊澜原本觉得这个“暗中相助”的人十有八九是陈玉。
看见平日里高不可攀，冷静自持的陈玉大人，面色却没有往日从容，反倒多了一丝紧张。
她这才笃定。
“陈大人……”
“皇后娘娘，是微臣为姜小主出的主意。”
沈惊澜今日只为杀鸡儆猴。
此事可大可小，她自然是想小事化了，毕竟无论是姜雨瑶还是陈玉，都有被她利用的价值。
但她没想到，陈玉会如此直截了当地承认。
“早闻陈玉大人如芝兰玉树，亲和温煦，如今一见。本宫觉得陈大人还多了一个优点，那就是聪明。”
“皇后娘娘，微臣与姜小主自幼相识，此举本是好意相助，却没想到触犯到娘娘。若是娘娘生气，还请不要怪罪于她，大可降罪于微臣。”
沈惊澜饶有兴致地看着陈玉。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说，陈玉却肉眼可见地乱了阵脚。足可见，姜雨瑶与陈玉，的确是特殊的人。
但沈惊澜不想让陈玉和姜雨瑶死，无论他们关系是否清白，一旦传开，在上位者眼里已与真的没什么区别。
“本宫曾做过一个梦。梦里，本宫有一把珍爱至极、众人皆知的剑，可有一日，本宫无意遗失了它，后来这把剑出现在杀人现场。即便本宫未曾杀过那人，但这把剑是本宫的，他们便拿着那把剑，以血债血偿的名义，杀了本宫。”
“本宫畏惧那场梦会重蹈覆辙，于是醒来之后，遇到再喜欢的剑都不敢拥有。”
此谓借刀杀人，栽赃陷害。
沈惊澜说着说着，目光遥遥地落在殿外那棵合欢树下。
竟有一瞬，她看到前世的萧怀远站在树下，他拿着小孩子的竹蜻蜓和风筝，正要靠近，可身后娉婷的柔妃哭丧地告状，于是他丢下那些玩具，跟着柔妃离开。
“娘娘，微臣明白了。”
沈惊澜骤然回过神，笑着看向眼前低敛的陈玉：“陈大人是聪明人。”
“姜美人曾于臣幼时有恩，故而，臣愿意帮衬一把。微臣不想对旁人解释，但却不愿让皇后娘娘误会。毕竟，此事无关风月，只为报恩。”
“陈大人报恩是好事。可宫中人多眼杂，终究还是要慎重。陈大人聪明，自然懂得本宫未尽之言。”
“多谢皇后娘娘提醒。”
“天色不早了，陈大人回去吧。”
沈惊澜本想目送陈玉离开，他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对着她恭敬一拜。
“皇后娘娘，有件事微臣不吐不快。”
“陈大人可畅所欲言。”
“娘娘说，曾在梦里因为一把珍爱的剑被陷害至死，故而从此不敢拥有喜爱的剑。但此事是旁人的错，娘娘却要用别人的错去惩罚自己，未免对自己太过残忍。”
“那你倒是说说，本宫该如何？”
陈玉并不回答，只反问道：“容臣再问娘娘一句，以故剑情深而闻名的那位帝王，全然是为了糟糠之妻么？”
这倒是把沈惊澜问住了，但也只是几个瞬间，她就懂了陈玉的未尽之言。
京师人人都知道“南园遗爱、故剑情深”的故事。
沈惊澜生在燕山，初次听见这个故事，却是萧怀远为她讲的。
“据说，从前有个帝王要立后，大臣们都想立某位将军的女儿为后，可皇帝却执意要立自己的糟糠之妻为后。
为此，皇帝对朝廷诸臣说他曾经遗失了一把非常喜爱的剑，如今想请各位帮他找回来。大臣们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后来才意识到，陛下所说的“故剑”指的是他的糟糠之妻。
帝王如此重情义，众人见之不忍，于是纷纷同意立那位糟糠之妻为后。
可惜短短三年后，将军家为了自家女儿能当上皇后，把年仅十九岁的皇后给毒死了。
皇后在临死前，曾告诉这位帝王，她会在南园等他，而南园是皇帝在民间时常去玩的地方，后来南园被皇帝变为皇陵，他死后，亦如愿与这位皇后合葬。
这就是南园遗爱，故剑情深的故事。”
萧怀远曾在酒后说过，他若是那位帝王，必定会好好护着皇后，他还说，他这一辈子都期望自己有能力护住所爱之人。
如今陈玉问她：那位帝王，全然是为了糟糠之妻么？
沈惊澜顿时明白，帝王是想借此看清站在将军那边的人有多少，又有多少人是可以被自己拉拢的。
“所谓帝王之术，前朝后宫皆可用。若臣是娘娘，就养精蓄锐，大大方方地言明喜欢的剑，借此揪出那个欲意陷害娘娘的人，往后，也再也不会有人借着您所爱之物去威胁您。”
在沈惊澜的默认下，陈玉遥遥一拜，转身离去。
坤宁宫很大，他走的慢悠悠，修长的身影映在红墙之上，皆是端庄文雅。
沈惊澜忽然觉得陈玉这个人有意思极了，这样有意思的人若是死了，该多么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