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怠惰』
——奔驰的地龙,头从脖子处飞出去。被拉的龙车顺从失去意识并摔倒的巨躯,偏离道路撞地反弹,然后翻车。
朝旁翻倒的车体盛大地刮过地面,边卷起烟尘边发出轰然巨响。车厢破碎,倒地的地龙身体被车轮碾压,现场在一瞬间就化为惨状。
地点在山里,周围是被树林环绕的恬静森林地带。龙车已经进入梅札斯领地,原本再跑个两小时左右就能抵达目的地吧。
但是,龙车却在途中被无情破坏,只有空转的车轮声响彻空虚的现场。化为尸体的地龙,面目全非的车厢残骸,周围开始飘荡血腥味。
「……呜、呜啊。」
从龙车上被抛出的少年,在这样的现场里发出呻吟倒在地上。
少年飞出半毁的龙车,坠落在远离道路的茂林一角。长春藤和青苔从冲击中保护了掉下来的他吧,少年奇迹似地仅受轻伤。
尽管如此,在无防备状态下受伤,不代表不会痛。
受了擦伤和几处撞伤,所幸没有骨折或大量出血的伤势,但这些疼痛足够让没有自我意志的稚子蹲伏在地了。
「啊!呼呜……呃!噫……!」
黑发少年倒在草上,痛到边呻吟边流泪。
和地面摩擦的额头被血和泥土弄脏,眼泪和口水加快面貌难看的速度。伸长四肢趴在地上的丑态叫人看不下去,与毁坏的龙车相得益彰,诉说着意外的悲惨。
「————」
仿佛融入景色的伫立黑影集团,默默地看着这副光景。
像是包围少年和龙车的黑影,数量足足超过十人。影子检视没有头的地龙的尸体,确认其死亡后就将注意力集中在少年身上。
影子——黑色打扮的集团戴着帽兜,看不到脸甚至无法判断性别。黑影摇曳,以像是滑行的动作缩小包围少年的范围。
「——la。」
然后,其中一个不出声走路的影子喃喃念着什么。
一人说出口,下一个人就发同样的音。这段期间嘀咕声不间断地连结起来,包围少年的黑影像环场音效般轮唱。
风摇曳枝叶的声响,以及黑影的呢喃——光这样就完成一个世界。
「——啊嘎!啊啊!啊、啊啊!」
接着,听到呢喃的少年,反应产生变化。
因身上的伤而感到疼痛的少年扭动身体,以仰躺的姿势弓起背部,像上岸的鱼一样挣扎乱动。痛苦方式的质量,很明显跟先前不同。
苦痛不是发自外侧,而是像来自于身体内侧,让人痛苦喘息。简直就像疯狂肆虐体内的某种存在要吃光内脏似的痛苦法。
若有观众,就会发现那是对周围黑影的呢喃产生的反应吧。
俯视难受的少年,影子不打算停止念咒。不过,仿佛从喘气少年的样子看出某种结论,其中一道影子朝他的身体伸出手。下一秒。
「——不准碰昴。」
发出吼叫飞过来的铁球,击碎想碰触少年——昴的影子的头部。
爆裂的头盖骨碎片朝周围四射,铁链伴随着影子倒地的动作发出轻响。凶猛蜿蜒的银色大蛇,为了索求更多猎物而舞向其他黑影。
但是,黑影集团下判断的速度很快。
他们的意识立刻离开死去的同伴,为了避开铁链的追击而无声散开。像反弹一样移动的影子从怀中拔出的,是仿照十字架制成的短剑。双手握紧低级趣味的工具,黑影们护着彼此的四方,警戒周围。
黑影集团人数为十一。立刻摆开不带死角的阵形响应奇袭,值得称许。
但那要是偷袭者从平面的前后左右跟他们战斗才有用。
「——唏!」
黑影的上空,围裙礼服脚踢树木,裙摆飘动。
脚力大到足迹都在树干上留下痕迹,少女的身体斜向射出。以迅猛的速度往下跳跃的少女,动作比察觉到声音的影子抬头往上看的速度还要快一点。
往下挥的凶器握柄柄尾,从正上方穿透可怜的影子头部。先是尖锐声响,接着影子头顶开了一个洞,喷洒血液摇晃倒地。
尸体被踹飞,堵塞旁边黑影的视野后,少女往后飞。但是,对于同伴的尸体撞过来,黑影没有半点犹豫,两把刀画出弧形,将尸体斩成两段确保视野——紧接着,这个黑影的上半身被旋转的铁球砸中化为血雾。
把铁球直线扔出的动作,使得少女的身体僵直不动。瞄准这机会,黑影集团一齐朝着脚步停止的少女投掷十字剑。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利刃,看似毫无防备的少女挥舞从怀中拔出的左手,用一个小型铁球便将短剑全部击落。
在少女惊人的技艺前,掷出剑的黑影们寻找空隙。虽然只停滞不到一秒,但在现在的少女面前却成了致命的时间。
「喝啊啊啊啊!」
吼叫、裸露獠牙的少女咆哮。
拉回用力丢出、伸长到极限的铁球锁炼,画出半圆形横扫森林。被卷入铁块的蹂躏中,又一个影子被扭断四肢砸死。
夺人性命反而更加美丽的蓝发少女,额头上伸出纯白的角。
光这件事,就能得知这个外表伪装成少女的怪物真面目。
「不会让你们对昴出手的。」
楚楚可怜的『鬼』,可爱的容颜上沾染鲜血,被战意濡湿、炯炯有神的双眼睥睨黑影。但是她站的位置,固定在能够保护刚刚被黑影包围的昴。
雷姆以言语牵制,无视滴血的左肩,在头顶旋转铁球。
肩伤是龙车翻车的时候,没能完全闪过反弹的车厢碎片而受的伤。如果雷姆是一个人的话就能毫发无伤地躲过吧,但抱着昴的她办不到。
雷姆能做的就只有不顾己身,将昴扔至安全的场所。看出昴会坠入密林的雷姆,命运便和化为残骸的龙车一体。
其结果就是额头撕裂伤,以及木材深深刺入左肩。左腿鼠蹊部的骨头似乎也裂开了,每动一下剧烈疼痛就会让白色脸颊僵硬。
「魔女教徒——!」
边瞪着黑影集团,边用充满憎恨的声音这么说。
面对雷姆像要吐血的叫喊,黑影们依旧没有做出像人类的反应。
黑影依旧维持让人怀疑是否有意识的姿态,和雷姆对峙。
这样下去不会有结果——要先发制人。瞬间做出判断的雷姆主动打破平衡。
「——喝啊!」
变更在头上旋转的铁球轨道,让铁链的射程伸展到极限。
这一击折断行进路线上的树木,边喷出木片和土块边朝黑影飞过去。黑影不是跳跃闪避,就是压低姿势逃跑,瞄准产生的空隙逼近雷姆。
转动整只手臂的雷姆,为了扯回远离手边的铁球而用缩起手臂的动作扭动身躯。可是,凶刃刺入胸膛的动作却比铁球回来的速度快——
「——呃啊!」
在剑尖即将碰到之前,影子的下颚被脚尖由下往上踢。
不能用踢飞这种简单的形容法。而是如字面所述,下颚整个被刮走。
满脸鲜血的影子,看起来不因痛楚而犹豫,依旧持刃直刺。丝毫不介意致命伤的举动,已经有损生物应有的样貌。
「————」
失去当生物资格的影子头部,被雷姆拉回来的铁球从正后方撞碎。
沐浴在血液与肉片中,雷姆同时用左手抓住回来的铁球。她毫无窒碍地握住有刺铁球,然后用左手铁拳将迫近到旁边的影子脸部打到破烂。
这样就少了六人,刺客的数量从一开始的十二人减少到一半。肩膀上下起伏的雷姆边喘气边朝剩下的敌人投以『鬼』之目光。
眼前飞来一支前端弄尖的岩枪。在即将命中前侧首闪避。比较慢跟上的头发和侧头部被削掉,痛楚和冲击造成眼界晕眩泛红。
头部受冲击造成判断力下降的雷姆,顺从脚下突然一沉的感觉而跳起。才刚飞跃,迟来的思考就告知自己判断失误。
——在具有远距离攻击手段的敌人面前,逃到身体无法动弹的空中是很愚蠢的。
人为生成的火球焚烧大树,朝着空中的雷姆冲过去。肌肤品尝被高温火烤的感觉,雷姆立刻将左手伸向前方。
「修玛!!」
一层薄薄的水膜在雷姆的面前形成、展开,跟火球相撞的瞬间冒出白色蒸气,被烧开的水蒸发时的声响抠抓耳膜。但是,火球只是火势被减弱,却没有完全消失。
判断就在一瞬间。
用高举过头的左拳敲向火球,雷姆牺牲一只手让火焰爆裂开来。
「——呜啊呜!」
在空中承受火球爆炸,雷姆的身体旋转着飞出去,背部剧烈撞上树干。坠落在长有许多粗大树枝的树上的她,为左手的闷痛呻吟后撑起身体。
烧烂的左手外观惨不忍睹,从手肘到手指已经感觉不到疼痛。若不接受像菲莉丝那种技术高超的治愈术师的治疗,左手肘这辈子就没法动了吧。
都受了这么重的伤,雷姆却还是咬唇将意识拉回现实。
咬紧牙根压抑呻吟,腹部用力积极应战的话,昂扬的战意就能让自己忘却痛楚。发出咆哮,主张自己的存在,稍微将黑影的注意力拉向自己。
祈祷昴的存在,能够撇除在黑影的意识外。
但是。
「————」
无声接近的黑影手掌,以惊人的冲击力道敲击雷姆身后的大树,贯穿她的胴体。
威力大到内脏被拧碎、肋骨断裂,雷姆的口中吐出大量鲜血。
吐血的灼热感烧灼喉咙,痛苦响遍全身,身体下滑。再度击出的利掌原本可以敲烂头盖骨,但落下的身体偶然避开。身后的大树被掌击打穿后,在空中轻盈飞舞。
往前踏出一步就让地面凹陷的徒手黑影,明显的与其他影子不同。
朝旁边飞出去避开追击,倒地的雷姆吐出口中剩下的血,用视线探索掉落的铁球。
「啊,呜!?」
闪过擦过面部旁边的岩枪的瞬间,摇晃的身体被来自后方的岩块直击。脊椎骨发出惨嚎,娇小身躯撞向地面后弹开。
弹飞的路线尽头,是等着雷姆的徒手黑影,手中握着雷姆放开的铁球,朝着弹过来的她挥舞带刺的凶器。
「——埃尔修玛!」
蓄积在肺部的咏唱爆发出来,吐出的血液在玛那干涉下结冻。纯红的冰刃切向拿着铁球的黑影的手,斩断粗壮的手臂。
「嘎呜噜呜呜呜!」
敲击地面控制姿势,雷姆的右手抢回落地的铁球握柄。于此同时用脚踢铁球飞向影子背后,用尽浑身力气拉紧绕住粗脖的铁链。
钝声响起,影子的脖子连同颈骨被扭断。看到被一百八十度扭转的脑袋后,屠戮强敌的成果让雷姆稍微放松。就在这瞬间。
「——呃!!」
原本应该失去力气的影子,身体却动了,还用威力猛烈的踢击横扫雷姆的身体。
直击侧腹的一踢令雷姆左边肋骨全部受损,原本只是骨裂的左腿也因此完全断折。使出这一击后影子才真正殒命,但雷姆的受害甚大。
「呜呜、啊呜……!」
呻吟,吐血,雷姆鞭策已经不能用的左半身站起。
敌方集团里最有本事的家伙应该被撂倒了。剩下五人。没有追击过来,代表里头没人擅长近身战。还行。还可以战斗。
——等他们靠近,就折断所有人的脖子。
但是,只有右半身能动的状态,杀得了他们吗?
「讲那什么…泄气话……!」
摇头,扼杀懦弱,雷姆逼使消沉的自己奋起。
不是能不能杀,而是必须杀了他们。
左半身不能动就不管了。身体右边还能动。要是右手废了就用右脚踩烂他们,右脚也废了就咬死他们。
杀光他们之后,昴还活着的话就是雷姆赢了。
「————」
意识到自己战斗的理由时,雷姆的内心渴求心爱少年的身影。
为了扼杀心中最后的踌躇,于是瞥向昴倒地的方向。至少,在最后将他的身影烙印在眼底,作为燃烧心灵的起爆剂。
但是。
「——昴!?」
不在。
原本在痛楚、痛苦、恐惧下喘气的昴,不在任何地方。
雷姆焦急地扫视周围。不会是被刚刚战斗的余波牵连,飞到别处去了吧?可是不管怎么找,就是找不到他的身影。
然后,雷姆终于察觉。
「少了…一个人……?」
黑影集团应该要剩下五人。但是瞪着雷姆的人如今只剩四个。
双手提着十字架的影子挡在面前像要阻挡去路。他们开始移动试图遮住雷姆的视野,好让同伴能够成功离开。
为了让扛着昴逃走的同伴,尽量远离她。
「你……你们……」
颤抖的嘴唇,吐出颤抖的声音。
因大量出血而失去血色的双唇,以溢出的血液为染料染成通红。在这凄惨的战斗装扮下,雷姆将可爱的脸庞化为鬼的容貌。
「夺走姐姐的角,夺走雷姆活着的理由,这样还嫌不够……」
弯曲紧握铁球的右手,屈起一只脚累积爆发力。前方的影子们摆开架式伸出十字架,朝这边冲过来。下一秒。
「连雷姆死在这里的理由都要夺走吗——!!」
雷姆的咆哮炸开,身体在仿佛蹬飞大地的踏步下往前飞出去。
飞冲的前方展开一道极大的火焰之墙。撞破,打烂站在对面的影子的脸,紧接着是几乎埋没视野的火球逼近而来。
「————喝!!」
呐喊轰隆作响,在朝阳洒落的森林中,橙色光辉连锁闪耀后膨胀。
高温怒号,烧毁树林,在将一切化为焦土的热量下,世界发出末路哀嚎。
——在烈火燎原中,被烧剩的白色围裙碎片随风飞舞,不消多时便消失。
被扛在黑影肩膀上的昴没有抵抗,摇来晃去还流淌口水。
摔下龙车而受的伤,已经几乎不觉得痛了。并不是没有感觉,而是被其他痛楚给盖过,让他觉得外伤怎样都无所谓了。
连发出哀嚎、吵闹的力气,都在内脏被掐捏的痛楚下消失殆尽。
在龙车翻倒的现场,黑影集团包围昴开始唱诵咒语。
听着呢喃的期间,从身体内侧涨起的不明蠢动像是要啃破血肉,头盖骨里头轰然耳鸣,但这些都不足以表现在身上肆虐的骚动。
重复又重复,宛如诅咒的声音。以及异于呢喃的女人声音。
甜蜜又温柔,仿佛要抹去痛苦般,凌辱、使昴发狂的声音。
要是那个再持续一阵子的话,光想就打哆嗦。
那个痛楚会摧毁人心,扭曲人心,改变人心,让人变得不再是人。就是这类的咒语。
「呼嘿,嘻嘻嘻,嘿嘻嘻嘻……」
像是突然想起似的,狂笑随着从嘴角溢出的口水洒落。
黑色蠢动的反应远离,意识从内侧的苦痛开始转移到外部。破碎的心灵自然忘却直至方才的不快,眼角的痛楚开始要求啜泣。
「呜,噫呜……啊,呜呜……」
身体到处都在痛,昴寻求安慰自己的手掌、声音和温度。
但是,拨开森林、在兽径上狂奔的黑影却对这样的昴不屑一顾。
黑影以强劲的腕力抓住动来动去的昴,细瘦的身躯灵敏得难以想象,宛如风一般在森林里冲刺。
像被什么引导,黑影的步伐毫无犹豫,踩过没有标记的森林。就这样跑了十多分钟吧,速度逐渐放慢,不一会儿就完全停下脚步。
止步的黑影,正面耸立着岩壁,被苔藓覆盖的岩面十分醒目。高到要仰望的墙壁,并非没有道具辅助就无法爬越的天然要塞。
是走错路了吗?可是,黑影即使面对岩壁也没显现不知所措,而是慢慢往前走,然后手掌贴在一部份的岩面上。
「————」
肌肤微微起鸡皮疙瘩的感觉,跟近在身旁的人使用魔法时的感觉很接近。
简直像魔法一样,黑影碰触岩墙后,面前一块嵌入岩面的石块消失。惊人的超自然现象。石块消失后墙壁生出一个通道,里头似乎是一个洞窟。黑影重新扛好昴,钻进那个洞穴里。
洞窟内的空气十分冰凉,又因为黑影的无声步法,所以充满了静谧。有时,寂静会因为昴的呻吟而破坏,但黑影似乎不以为意。前进了十几公尺后,从入口照进来的光芒消失。恐怕是消失的石块复活,再度藏住洞窟。
即使来自入口的光芒消失,还是可以看清洞窟内。因为狭窄的岩石通道上等距离嵌有白色矿石,逐一发光像是引导黑影前进。
顺着这些光芒,被带入洞窟的深处与黑暗中。
越是往深处走,昴体内的黑色蠢动又开始吵闹。这次不是来回刮内脏,而是舔遍角落像在疼爱昴。
不消失的痛楚,以及以加速度增加的不快感。被扛着的昴身体颤抖,眼角流着泪水却又持续傻笑。
不久,以为没有尽头的岩石回廊也终于到了终点。
结晶石的光辉稍稍变强,跟信道相比视觉更清晰的场所,是即使在洞窟里也算格外大的空间,可说是天然广场。
昴就在那里,遭遇了这个世界真正的『恶意』。
「哦呀~?」
——一名瘦骨嶙峋的男子。
在广场里被黑影包围的男子,跟其他影子一样身穿黑色法衣。
个头比昴稍高,但身体却瘦到像是只有骨头和皮的死人。深绿色的头发也干枯无生气,给予观者不卫生和弱不禁风的印象。
——如果没有从正面看到那双绽放疯狂异彩的双眸的话。
扛着昴的黑影,将毫无抵抗的昴固定在广场墙壁上。手脚被系上铁链和镣铐,被扔在坚硬地面上的昴一脸恍惚。
男子兴致盎然地瞪大双眼观察昴。他的身体逐渐倾斜,歪斜的腰杆上方的脖子,也朝同个方向弯曲九十度,像爬虫类一样没有温度的视线毫不客气地刺向昴。
「原来如此……这可真是,挺有意思的呢。」
像轻视似的眺望昴后,男子点头表达理解。带昴来的影子当场跪下,以恭敬的姿势等待男子的下一句话。
一个人跪地,周围的影子也跟着在男子面前屈膝。可是,那名男子却对下跪的人群毫无反应,反而把右手指放进嘴巴里一个人深思。就着像要直接咬指甲的爽快,用臼齿磨碎插入嘴巴里的一根手指。
「你……该不会是『傲慢』吧?」
嘴角挂着血肉,丝毫不介意烂掉的手指在流血,男子发问。但是,被异于常轨的男子问话的昴,现在也不正常。
看着叫人想别过脸的自残行为,昴发出傻笑。不正常的两人视线交缠,彼此的疯狂透过瞳孔,打算搅拌对方。
「呼嗯……看样子得不到答案呢。」
抗衡,在男子撑起身体后爽快地瓦解。
男子没有不悦,好像想到什么而将手指拔出嘴巴,然后用被血弄湿的手触摸自己额头。
「啊啊,对喔。这么说来,做了太失礼的事。我所做的,连打招呼都称不上呢。」
讲究起与场面不合的礼仪,男子露出不吉祥的微笑。
简直像友好到视失去正常的昴的笑容为亲密的证明。
「我是魔女教的大罪司教——」
缓慢又恭敬有礼地弯曲腰杆,男子讲述头衔,然后只抬起脖子朝前看。
接着,报上姓名。
「掌管『怠惰』的……贝特鲁吉乌斯罗曼尼康帝。」
用双手手指指着昴的男子——贝特鲁吉乌斯嘻皮笑脸地说。
他刺耳的大笑声,像搔抓般、阴森地响彻寂静的洞窟。
大笑声被昏暗洞窟的冰冷墙壁反弹,造成回声。
嘎哈哈笑的贝特鲁吉乌斯似乎觉得有什么很可笑,裸露血迹斑斑的牙齿表达愉悦。
面对这样的笑声,被笑的昴也拉扯脸颊发出干笑声。
铁制镣铐紧紧陷入肉里,到手脚都变色的地步。血管被挤压造成的麻痹传播开来。似乎不是为了款待昴才带他来的。
「啊啊,太滑稽了!这真是、真是真是真是真是真是太有趣了。其实、其实其实其实其实——!整个脑袋在颤抖……!」
露出凶笑的的贝特鲁吉乌斯用右手滴着的鲜血,在岩壁上画图。没有意义的图案形成毛骨悚然的壁画,仿佛象征他的精神状态。
无法直视现实、一味傻笑的昴,和疯狂世界的居民贝特鲁吉乌斯。
扭曲到现实感受损的两人,其对峙被一名跪着的黑影介入而中断。高个头的影子正是带昴来的人。那个影子朝贝特鲁吉乌斯说了些什么。
「————」
小声到像是虫子振翅声的低语,传达给贝特鲁吉乌斯。听到之后他脸上的凶笑消失,停止诡异举动,脖子弯曲九十度。
「这样子啊……啊啊,那真是、真是叫人期待、脑袋打颤呀,嘿!」
说话的语调和表情对不起来。一脸认真但声音却雀跃无比的贝特鲁吉乌斯,这次毫不犹豫地将完好的左手手指依序一个一个咬烂。骨头裂开、肉被咬烂的声音响起。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啊啊,活着的充实感!」
挥舞手指烂掉的左手,挥洒血花后贝特鲁吉乌斯仰首看天花板。
毫无感情看着他的影子又跪下,用窃窃私语传达什么给他。
「左无名指毁了!啊啊,多么甘甜的试炼啊!我明明这么勤奋地努力……今天为了表达爱是何物,世界也一样无常!」
「————」
「啊啊,这样就好。左无名指剩下的骨头分别和中指以及食指会合。手指还有还有还有还有九根。还有还有很多证明真诚的爱的机会。」
像是慰劳,他朝一名影子伸出手。把染血的左手放在跪着的影子的头上。虽然看不透浑身战栗的影子的内心,但看起来像是感激贝特鲁吉乌斯的行为。
「就是这样!试炼!试炼!这是试炼!一切都是我们为了回报宠爱的试炼!照耀吧!引导吧!啊啊,脑袋在颤抖——!」
贝特鲁吉乌斯欢喜到口沫横飞还狂笑,影子们鼓掌像是追随。那是只有他们才了解、奇妙又可怕的聚会。
影子的报告细小到连在寂静的洞窟中都听不见。也因此贝特鲁吉乌斯像在饰演独角戏的滑稽里,都蕴含了邪恶的演技。
「就算如此,他!啊啊,他呀!他,究竟,是什么咧?」
弯曲腰杆压低身子,身体更加扭曲的贝特鲁吉乌斯把脸凑近昴。近距离的腥臭呼吸叫人作呕,昴用没感情的双眼仰望他的狂态。
「确实、确实确实确实呀确实,不可思议,不稳定,无法理解……在这个局面,试炼即将到来,为何却有你这个没被福音记载的存在?」
「————」
「龙车!啊啊,地龙很好呢!既可爱又忠心,更重要的是勤奋地顺从,勤奋地工作,以种族来说勤奋努力的姿态太棒了!」
「————」
「杀掉了!啊啊,那样也不错呢!为了把他拉出来,没办法!啊啊,你也还是很勤奋呢!很好!既然是我的双手手指,那勤奋就比什么都重要!啊啊,爱呀!生命呀!人呀!尽力勤奋吧!」
贝特鲁吉乌斯身体朝后弯曲,兴奋到快要碰到地面。面露恍惚的他,像拉紧的弓一样以反作用力拉起身子。
「我的手指很勤奋!地龙那种勤奋生物被比下去了!啊啊,脑袋在颤抖。在颤抖在颤抖在颤抖颤抖颤抖颤抖抖抖抖抖抖!」
在常人无法理解的疯狂下兴奋,贝特鲁吉乌斯开始流鼻血。
用舌头舔去流到嘴巴的鼻血,贝特鲁吉乌斯一脸陶醉地松弛脸颊。
「啊啊……死掉的地龙其实是『怠惰』呢。」
眼神饱含热情这么说,贝特鲁吉乌斯像高潮般浑身发抖。
用法衣的袖子粗鲁地擦去鼻血,贝特鲁吉乌斯长长吐一口气。方才的兴奋样貌荡然无存,他改用沉着的态度和冷酷的声音指着洞窟入口的方向,说:
「立刻清扫破坏龙车的现场。试炼之日即将到来,要避免暴露我们的存在。清除闲杂人士的作业应该已经结束,不用担心会有目击者……同车的人呢?有收拾掉吗?」
「————」
「同车者有一名……蓝发少女。左无名指手指,代表破坏龙车一事。要抓他时发生战斗,无名指会败走是因为那名少女……少女生死不明。」
听了影子的报告后,贝特鲁吉乌斯朝左右弯曲脖子,骨头咔咔作响。
他就这样陷入沉思,脖子像钟摆一样轮流朝左右摇摆、扭动、转动、绕圈、摇晃,最后往前倾斜。
「生死不明……是吗。」
阴沉的嗓音低语,贝特鲁吉乌斯抬起头。虚无的瞳孔,看着影子。
「你,是『怠惰』吗?」
圆睁双眼后,贝特鲁吉乌斯用双手猛然抓住影子的脸。被破坏的双手手指用血液污染影子头部,但他毫不在意,呐喊道。
「在试炼之前,留下了,不安要素!这是怎样!这是怎样这是怎样这是怎样——!这是你对福音的真挚报答吗!啊啊,怠惰!怠惰怠惰怠惰怠惰——!」
只有骨头和皮肤的身体不知哪来这么大的力气,贝特鲁吉乌斯轻轻摇晃抓住的头,将他朝地面摔下去后跨在上头。然后流着泪,仰望天花板。
「而且!我的手指的怠惰就是我的怠惰!啊啊,请原谅违背宠爱的我的身体的怠惰!此身全部,全心全意地勤奋为福音而活!为此而存在!请原谅无所作为浪费时间的愚蠢!」
贝特鲁吉乌斯滂沱泪流,被扔在底下的影子也发出鸣咽。初次做出人类反应的影子,在贝特鲁吉乌斯退开后,自己也向着天花板奉献祈祷。
「是爱!是爱呀!必须回报爱!怠惰是不可原谅的!必须遵从福音!被给予爱,就要用去爱回报!」
「————」
「找出生死不明的少女!如果活着就了结她,如果死了就把头割下来,带到这里!要回报爱!」
尖着嗓子下达命令,黑影回应后,影子们像融化般消失在洞窟的黑暗里。
然后气息远离,贝特鲁吉乌斯发呆半晌,接着当场跪下喘气。然后头转向昴的方向。
「好啦,好啦,好啦好啦好啦好啦好啦好啦好啦。」
跪着的他,就这样跪行至蹲着的昴身边。
「结果你,到底是什么咧?」
「呜呜,啊呜……」
「好像不是被福音书引导来的,可是身体散发浓密至极的宠爱。其实、其实其实其实——我很有兴趣!」
脸贴过去的贝特鲁吉乌斯,在贴近到眼球快要碰到的位置伸出舌头。昴还是一样看着不是这里的某处。这样的他让贝特鲁吉乌斯面露愉悦,拍手说。
「我除了『傲慢』以外都见过,可是像你这样深受宠爱的人,我不觉得与福音无关。」
喃喃说完,贝特鲁吉乌斯探手进自己的法衣里——拿出一本书。
黑色的书皮,大小跟字典差不多,厚度也相近。乍看之下像是随身携带爱看的书,但疯子是不可能那样的。
「啊啊……感受到福音,感受到爱了。脑袋,在颤、抖——……」
怜爱地用手指抚摸书皮,贝特鲁吉乌斯用热情的呼吸和视线照耀书本。
拿着没有标题的书,他严肃地慢慢翻页。
「福音书上,没有记载你的事呢。当然,在这巨大试炼前产生的问题也是,今天发生的事全都没有记载!所以说!也就是——!」
用力合上书,贝特鲁吉乌斯举起书,口沫横飞地说。
「你,根本就微不足道!连福音书都不屑记载的你,前途被交由我来决定!受到这么深这么深这么深这——么深的宠爱……却如此矛盾的存在!」
手指戳向太阳穴,用挖的力气推动指甲。皮肤裂开,血渗出来。即使目击这样的行为,昴依然没有反应。
对贝特鲁吉乌斯的自残行为就只是傻笑,如字面意思看过就算。
「啊啊啊啊啊——……被无视,好寂寞耶!我这么的、这么的!我这么好心接待你你却你却你却你却你却却却却却这样!」
说完,他的手直接抓住昴的脸。固定住心不在这儿的人的脸,强迫他的双眼对上自己。
连失去自我的昴,也对这样的粗暴行径皱起眉头想要反抗。
「——看着,我的眼睛。」
稳重的声音里,有着不容分说的强大力道。
昴的身体一震,虽然还是发呆却乖乖听命看着贝特鲁吉乌斯。散发疯癫光彩的灰色瞳孔,捕获昴的心。
「回答我。用心回答我。回答我的问题,我的渴求。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为什么会被给予如此多的宠爱?你没有福音书吗?既然如此,内心有被低声细语过吗?」
「呜——,啊,呜啊啊……」
「好像问不出个所以然呢。不然,改变问话顺序好了。」
持续发问却被冷淡响应,贝特鲁吉乌斯把头朝右倾斜九十度。在脸打横的状态下,由下往上瞪着昴。
「我要问啰。」
「——啊呜——!」
贝特鲁吉乌斯伸出舌头,舔昴的左眼球。
眼球被舔的顶级不快感让昴扭动身躯,拉动手铐的锁炼试图与他拉开距离。
但是,也只到听见下一句为止。
「——你,为什么,要装作疯了呢?」
「啊——!啊啊啊啊!」
好恶心,好讨厌,好可怕,原谅我,救救我。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
不懂被说了什么。
眼睛被舔的不舒服,被盯着看的恶心感,发自内心拒绝肉眼看得见的疯狂。在这些情绪下,原本颤抖的身躯突然不动。
呆呆地张开嘴巴,任由瞪大的眼珠被舔。
「你为什么,要装作疯了呢?」
面对重复的灰色问话,决定要甩掉套住手腕的手铐。
铁链伸长,没法自由活动。目的落空,整个人横倒在地面。
「嘎呜!啊呜啊啊!啊咿咿咿!」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其实我这是疑问唷。为何又为了什么基于何种意义,要表演这种像是疯了的演技呢?」
不可以听。不可以听进去。不可以知道。
摇头,用力地摆动手铐脚镣,将意识拉离这里。将耳朵里听到的男子的话抹杀掉,绝对禁止察觉到自己听到、知道。
「无意识,你没法准备这个方便的逃避手段。你有意识,可以自己理解自己,却还装作发疯。」
「啊啊!嘎呜啊!咕噜啊!」
「你的发疯太过正常。耍那样的小聪明,那么老实温顺,就为了得到同情,为了乞求怜爱,这种疯癫对疯狂来说太过失礼。」
大吼大叫到喉咙快裂开的地步,试图打消男子说的话。
但是,男子仿佛嘲笑他的抵抗,瞄准间隔朝耳膜递出声音。
「丢人现眼的发疯演技。如果真的疯了的话,如果真真切切泡在疯狂里的话,是不会去意识到他人的眼睛的。整个世界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心灵被留在孤独的荒野中,被强迫认知到发疯的自己是偏离世道之人!」
「——叭啊!叭啊啊!叭啊啊啊啊!」
「啊啊,滑稽,太滑稽了!为什么,你要装成疯子呢!?在真正偏离世道的人面前,那种面具马上就被掀掉了!可笑到让我停不下来!」
好难受。好恶心。胸口有什么在膨胀、主张其存在。不对,它打从一开始就在那里。自己只是将之封闭起来,装作没看见而已。
正因为有自觉到『那个』的存在,所以绝对不能把『那个』带到外面。
「可悲!可怜!悲惨丑陋卑贱矮小又罪孽深重的你,让我打从心底哀悼!明明被如此疼爱,你到底在拒绝什么呢!不肯沉溺在被给予的疼爱里,也不肯回报宠爱,你是期望在停滞中风化掉吗!啊啊,这是多么、多么的——!」
灰色男子抓住昴的头,粗暴地甩动后扔向墙壁。上半身顺从力道撞上岩壁,火花四射,头部流淌许多血。
在伤口的疼痛与屈辱下呻吟的姿态,令丝毫没有客气的男子开心大笑。
「啊啊,啊啊,啊啊,你……正是『怠惰』呢!」
啪啷!感觉脑内有什么东西破裂。
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听不见。一切都是狂人的戏言。他没说中任何一件事,也没碰到一样真实。
什么都不知道的话『那个』就不会改变。必须要这样。应该要这样。非得要这样。不然的话,我——
「啊啊,到此为止。」
乌漆抹黑的东西充斥胸膛,现在也快要爆发出来。但就在爆发的前一刻,仿佛忘记刚刚的狂态、冷静下来的男子,用一句低语就成功制止住。
蔓延的疯狂世界失落,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危机感被折叠收纳进男子里头。
「太过头,没错,太过头太过头太过头——,就算穷追猛打之后也只会伤脑筋。稍微,好好地,真挚地面向自己的宠爱,答案就会自己出来。」
「啊啊……呜呃呼呜……!」
这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
从头到尾,他说的话都是胡言乱语。无法理解。然而男子却表现得像是理解昴。时而像温柔牵起稚子之手的大人,时而像蛊惑迷路的人去走吊桥的恶魔。
无法理解的怪物。自己和这男人的距离,要是永远不会缩短就好了。
在还没跨过无法回头的分水岭之前。
「啊啊,但愿……你不是怠惰,是勤奋。」
狂人朝着眼泛无法理解的昴,强按理解的话语。
仰望天花板的贝特鲁吉乌斯,像祈祷一样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只有这个举动看起来充满符合司教之名的气质,实在很滑稽。
「——哦呀~?」
专注祈祷完的贝特鲁吉乌斯,注意到什么而回过头。他的视线尽头,是逐渐浮现在洞窟里、原本消失到外头的黑影。
仿佛从地面生出的影子,数量足足超过十个。影子们当场下跪仰视贝特鲁吉乌斯,然后低头等待指示。
「有什么事?」
「————」
「什么,你说少女过来了?啊啊,所以你就回来了吗。很好!非常好!一定、一定一定一定一定要去接她。非得由我亲自出去迎接!」
贝特鲁吉乌斯面露喜色。他话中的意义没有传过来。
但是,昴像是被热情冲昏了头而张开嘴巴。从内侧涌出的莫名其妙感觉,引导只会发出呻吟的嘴巴。但是,
「——」
嘴巴简直就像被看不见的东西给堵住,发不出声音。
跟被恐怖,和除此之外的感情堵住喉咙的感觉不同。是被更明确、物理性的干涉堵住嘴巴的感觉。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掌贴住嘴巴的闭塞感令昴瞪大双眼。回头看过来的贝特鲁吉乌斯哈哈大笑。
「唉呀,用不着那么焦急……还有时间。」
嘎哈哈哈,嘎哈哈哈,贝特鲁吉乌斯的干笑在洞窟中回响。
那声响,敲击耳朵的不快震动,令昴的嘴巴即使失去闭塞感依旧无法编织话语。仿佛被禁止发笑哭泣,只能沉默着等待变化。
——盼望的变化,在不到一个小时内就造访。
黑影们还是一样保持沉默跪着。这段期间没人说话,就只有贝特鲁吉乌斯来回跺步的脚步声和昴的喘气声摇动广场的空气。
第一个抬头的,是最靠近走廊的影子。
仿佛被那个人的动作带动,狂信者接二连三抬起头。察觉到影子们的动作,贝特鲁吉乌斯也一同看向洞窟的入口,接着笑出来。
脸上的欢喜表情,让人以为他的嘴角都裂开来了。
「好像,过来了呢。」
贝特鲁吉乌斯用喜色彩绘的低语,被震耳欲聋声给盖过。
仿佛被质量惊人的炸弹威力给炸碎、破坏的声响,剧烈撼动洞窟内的冰冷空气。连续发出的声响透过坚硬的地面也传达给倒地的昴,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得到入口被粗暴的敲门给砸烂。
影子缓缓站起,从怀中拿出十字架严正以待。
十几人挤进来动来动去,纵使这里是洞窟内的宽敞空间也都变窄了。他们在大约是学校教室的一半空间内散开,摆开架式准备应付来袭者。
要奔跑冲刺或做些什么,这里的空间都不够宽。而这对人数居于劣势的侵入者而言是绝佳条件。
「——找到了。」
怒吼的铁球横扫扑过来的黑影,在墙壁上生出几道红色印子。最初的一击就杀了三道影子的铁球,是彻底夺去接触到的生命的武装。
没有回避以外的选项,但在狭窄的洞窟里却很难办到。
落地的铁球砸碎岩面,沾染鲜血肉片的利刺发出沉响削刮地面。朝前迈步的少女一头蓝发染成殷红,闪耀生辉的双眸环视广场。那双眼睛发现倒卧的少年后,嘴唇边颤抖边轻吸一口气。
「太好了,昴……」
呼唤昴的名字,面露安心放松肩膀力道的鬼——雷姆。
她的样子有够凄惨,生动地表达何谓超越壮烈。
全身上下无一处没有染上鲜血。蓝色头发被染上鲜红,围裙已经被烧到不留痕迹。破掉裂开的裙子底下的双腿刻了无数道撕裂伤,左手受了让人不忍卒睹的无情烧伤。
浑身充斥血腥和死亡香气,尽管如此雷姆还是坚强地对昴微笑。
「啊啊——美极了!」
然后,在雷姆这样的凄猛样貌前,贝特鲁吉乌斯发出喝采。
他甚至忘记自己的部下在眼前被雷姆杀害的事实,不如说根本是要主动献身做为材料,兴奋地尖声称赞。
「少女!一名少女!受了这么重的伤,却还是继续前进!为了什么,为了这名少年!为了救出被宠爱的少年而做到这种地步的你也是!被爱附身,为爱而活!」
「废话太多了,魔女教徒……」
仿佛要阻碍似的,贝特鲁吉乌斯站在昴和雷姆之间,高喊快哉到嘴角生沫。雷姆冷冷地凝视裸露这种狂态的他。
「你们是没有经过梅札斯领的领主罗兹瓦尔大人的许可就在领地从事非法行为的狂热分子。雷姆要代替不在场的主人,降下惩罚。」
「就凭你那惨不忍睹的模样?做不到的事就别讲得好像办得到。原本,你就只是要来带回这名少年。好听的表面话就免了吧。」
贝特鲁吉乌斯蹲下来,抓住昴的头,强迫他抬起脸。还高兴地抓着头发,上下摇晃不情愿的脑袋瓜。
「……个人。」
「什么?」
「我说不准碰那个人!!」
贝特鲁吉乌斯的轻率举动,令雷姆在表情上涂上暴怒。
看到鬼摒弃冷漠的脸,贝特鲁吉乌斯满意地笑。
「对,就是那样。赤裸裸的真心话,赤裸裸的心,赤裸裸的爱!爱!爱!就是爱!爱,引导你到这里!否定它,掩盖它,伪装成别有企图,全都是对爱的背叛!侮辱!啊啊,是怠惰!」
「尽讲些让人听不下去的胡言乱语……!」
「刚刚的呐喊很棒。那才是你的真心。除去所有的多余不纯物质,你单纯是靠着思慕这名少年的心情来到这里的!」
贝特鲁吉乌斯朝着怒形于色、沉默不语的雷姆絮絮叨叨。眺望雷姆的疯狂双眸里充满慈爱的光辉,然后视线落到手边的昴。
「就是因为那样才可惜。像你这样的爱之信徒……为何会执着这种人呢?佯装丑态、狂态、愚昧无知的懦弱……根本就是怠惰的化身!」
「你又懂昴的什么了!少自以为是,魔女教徒!」
「愤怒的真心不是认同了吗?这名少年,你爱的矛头……老早就丧失、结束自我了。」
「才没有结束!有雷姆在。雷姆没有忘记昴的话。雷姆会牵着昴的手,带领他。只要有雷姆在,昴就不会结束!」
——和紧抓不放的安慰话不同,这一番话道出雷姆心中再坚强不过的事实。
雷姆大叫,贝特鲁吉乌斯狂笑,靠着墙壁的昴缓缓抬起头。
「————」
有什么在昴的胸膛里高声大喊。不知道那个东西叫什么。
在昴看着拒绝之海产生一丝变化时,受伤的雷姆纵身跳跃。
一直保持沉默的影子为了追击飞起来的雷姆,也跟着跳上空中。两道影子踢墙飞扑雷姆。融入黑暗的十字刃为了穿刺娇小少女而逼近。
「不要来妨碍雷姆和昴——!」
能动的右手缠着铁球的炼条。用这只铁链小手弹开十字架,发出金属碰撞声。接着顺势用力挖掘被殴打的影子的脸。另一人即使剑刃被弹开依旧攻向雷姆,却被迟来的旋转铁球温柔地打烂后脑杓。
两具尸体一同坠落,雷姆降落在广场中央——狂信教徒们的正中央。
「——埃尔修玛!」
在影子架着的刀刃从四面八方切割雷姆之前,雷姆呐喊到像要吐血。
咏唱完冷气喷发,倒在雷姆脚下的尸体弹起。不对,是尸体溢出的鲜血结冻,红色冰刃将锐利的尖端朝向周围的影子。
顺着飞扑过去的力道,黑影反过来被穿刺。胴体被贯穿后停止动作的影子,被雷姆的拳头和铁球毫不留情地打碎。
「太棒了。太棒了!你真的是太棒了!然而为什么!啊啊,为什么!不接受爱!不认同爱!不讲述爱!不说出来,就像抓云朵一样得不到救赎!然而,为什么!」
「请不要说些肤浅的话!要救赎雷姆早就得到了!在那晚失去的东西,在那天早上以最美好的形式得到了!所以!」
排除掉狂人的声音,雷姆的眼神笔直地贯穿昴。
「得到的所有,会用雷姆的一切加倍还回去。让雷姆这么做的心情,想要这么做的心情,才不打算命名成你叫来叫去的肤浅名字!」
原本广场里的影子大约有十五名,将近一半已在雷姆的攻击下丧命,凭剩下的人看起来没法阻止挥舞威猛的雷姆。
雷姆的优势毫无疑问。『鬼』这个种族的强大是货真价实。
然而,为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
贝特鲁吉乌斯按着脸,边看被暴虐击沉的狂信者们,边吐出热情的呼吸。
他的样子不是因悲叹、恐惧、不安而动摇,而是来自于纯粹的兴奋。不安扩大到传达出这点。
待在贝特鲁吉乌斯身旁的昴,看着大肆胡闹的雷姆战斗。
那光景的意义,她战斗的理由,慢慢地渗透进大脑里。
不懂。不想懂。试图不去理解。
可是还是有东西传过来。都流血负伤还是持续战斗的她,让胸腔内涌出一股冲动。
道出那股不安的话,或者是必须那样做。
但是,那样做的话就不能自己放逐自己。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的,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就必须去正面应对。
太过畏惧『那个』,太过优先疼爱自己,昴——
「脑袋,在颤抖。」
贝特鲁吉乌斯边说边站起来。
摇晃黑色法衣衣摆,他从容不迫地往前迈进。
他的手和信徒不一样,什么也没拿。不仅如此,慢慢张开的手摇来摇去,放松往前走的身影不带任何战意。
只用骨头和皮构成的身体,看起来和强悍无缘的举动。
注意到贝特鲁吉乌斯前进,又打倒一名黑影的雷姆跳起来,反过来倒吊在天花板上,瞪着逼近的他。
刹那后,弹射出的雷姆使出的一击会打碎贝特鲁吉乌斯细瘦的身躯吧。
但是,然而,为什么?
强烈的讨厌预感却这么的扰乱心灵呢?
「给我离开——!」
昴身边。她想这么说吧。但雷姆后面的声音却没传到昴的耳里。
只是,那声响起了决定性的作用,震撼昴的心。
雷姆本身应该没有那个意图。
但是,少女再三的拼命叫喊,解开昴凝固的心。
「——呜。」
嘶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稍微爬出。
那是不具意义的单字碎片,根本没有带出一厘米想传达的心情。可是却还是边喘气,边抬起头,将涌上来的感情放进简短的话语。
「……雷姆。」
像悄悄话的微弱声音。甚至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叫出那名字。
「——啊。」
再怎么说,声音都细微到快要消失。
仿佛被风吞噬的虚弱声音,只有传达给她吧。
抓着天花板,浑身浴血的少女表情寄宿了淡淡的柔和感情。
嘴唇微微开启,瞳孔映照着昴,在欢喜下闪耀光芒。
「昴——」
雷姆的嘴唇清楚地呼喊从放逐自我回归到现实之人的名字。
然后。
——全身在瞬间被撕开的雷姆,坠落到冰冷的地面。
「……啊?」
看到鲜血从落地的雷姆身上散开,昴愕然失声。
趴在地面的身体,被破坏到体无完肤。
踏进洞窟时受的伤还比较可爱。现在四肢全朝不同方向扭曲,身体前后生出像被巨人的手指挖开的伤势。
而且,以压倒性的破坏,蹂躏雷姆身体的是……
「『怠惰』的权能——」
在喃喃自语的贝特鲁吉乌斯的面前,雷姆那手脚被破坏的身体飘起。看起来不像是用魔法,但是也没人去扛起来。
不管怎样,雷姆的身体飘在半空中。简直就像是底下有手把她举起来。
「——不可视之手。」
转过身,让雷姆的身体飘在背后的贝特鲁吉乌斯把双手举至脸前面。
雷姆的周围、伸手可及的位置没有任何人。当然也没人去触碰。真是异常的光景。
「手可伸至无法触及之处,身躯不动却能有所作为。怠惰之身尽力勤奋——啊啊,因吾身之『怠惰』,脑袋,在颤抖!」
呆呆地看着已经不会动的雷姆的末路,昴发不出声音。
瞠目结舌到忘了呼吸,昴的世界再度丧失刚抓住的现实感。
意识因黑暗而晕眩,仿佛要坠进无止尽的洞穴——
「逃避,是不被允许的。」
想逃避现实,却被粗鲁抓住浏海拎起头的贝特鲁吉乌斯阻止。
拉扯在痛楚与冲击下皱着脸的昴,朝自己身后推出去。尽管手铐脚镣的铁链已经伸到极限,贝特鲁吉乌斯却还不满足。
金属枷锁扯开肉、鲜血淋漓了都还不够。他把昴的脸固定住,强迫他朝前面看。
「看啊,看吧,看个仔细。少女死了。为爱而死。按着伤口战斗,抵抗恐惧向前,却没能达成心愿就结束。」
「呜啊、啊……」
「看清楚。烙在心里。牢牢记住,你的行为造成的后果。」
「——啊?」
雷姆漂浮的身体,飘向已经把铁链拉到极限的昴的面前。不仅如此他还把昴踩到地面,双手抓住头强迫抬起。
血肉模糊的雷姆来到眼前,沐浴在狂人腥臭下的昴喘气。
「你的行为造成的后果。你是什么都不做的『怠惰』。因此少女才会死掉!是你,杀了她!」
「……是你。」
「用我的手臂!用我的手指!用我的身体!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你你你你……杀的!」
像唱歌一样喋喋不休的同时,贝特鲁吉乌斯还用异能之力玩弄雷姆的身体。
睡在空中的身体改变姿势。雷姆的身体像提线人偶般垂下手脚。弯折扭曲的手脚,被迫配合狂人的情绪舞蹈。
「……住手。」
扑滋。有什么被扯断的声音。
在昴的额头深处,还有雷姆的身体肌肉因承受不住玩弄而断裂。
「好痛好痛好难过好难过好痛苦好痛苦救我救我……啊啊,昴?」
难看的挑衅。低级的煽动方式。狂人用戏耍来蹂躏雷姆。
她的尊严,在眼前被轻而易举且愉悦地侵犯。
这幅光景,这个丑恶到让人想别过目光的光景。
「——贝特鲁吉乌斯————!!」
原本畏惧去看现实的昴,飘散着足以取回自我的腐臭。
伸长脖子,想将近在眼前的咽喉咬断。但却被枷锁妨碍,犬齿只差一点就到目标。身体向前倒,脸用力地撞向地面。
鼻子流血,门牙掉落。俯视昴的贝特鲁吉乌斯幸福地大笑。
「啊啊,你终于叫我的名字了呢,真是感慨万千呀!」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杀杀杀,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去死,让我杀了你,去死、去死、去死吧——!」
「为了活下去而憎恨别人,这种对他人的强烈情感,与爱是表里一体!啊啊,扭曲得多么美呀!我也是,手指也是,勤奋努力是有价值的。」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你竟然,杀了雷姆。杀、杀、让我杀了你。啊啊!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去死,你这混账!混账,啊啊!去死吧!」
口沫横飞,散播诅咒,狂喊怨恨怒吼。
手被扯断也没关系。脚被扯断也没关系。
只求现在,在这里脱离枷锁,杀掉眼前的男人就好。好恨、好恨、恨得受不了。他应该死。他不应该活在世上。
这个男人,确实该在现在,这瞬间,当场死掉。
「这边也被弄得脏兮兮的,差不多是道别的时候了。」
站在因激情而舞动全身的昴身旁,抹除狂笑的贝特鲁吉乌斯突然这么说。他招招手,聚集残存的影子,然后指向崩塌的洞窟入口。
「放弃这里。手指剩多少先不管,你们继续执行左手的任务,和其他五指会合。——试炼的执行日,就按照预定。」
「去死!给我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快速作出指示后,贝特鲁吉乌斯拍手。以此为信号,影子消失,融入洞窟的昏暗中。就这样,生命的气息一一离开洞窟。连剩下的贝特鲁吉乌斯,都朝着入口的方向悠哉跨步要离开。
岩壁反射高亢的脚步声,昴朝着远去的背影狂吠。
「站住,混张东西!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给我死在这里!现在就死!快点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唉哟,都给忘了。」
杀意的叫喊也对这狂人造成影响,他的反应就跟被人轻松唤住没什么两样。转过身的贝特鲁吉乌斯朝着瞪自己的昴点头,双手在胸前交叉。
「你的立场呢,我真的不知道。因此,我决定将判断交由你的心。」
狂人以几乎要拧断的力道倾斜脖子九十度,露出阴森的笑容。
「扔下手脚被绑的你在这儿,等着你的就只有死。但是……假如是福音带你到这来的,那你应该会得救。」
「你去死!现在马上去死!把你碎尸万段!把你揍飞出去!把你打到粉身碎骨!」
「如果得救的话你就是我们的同志。不行的话就只是路人。很简单易懂吧?」
简直像在说妙计的贝特鲁吉乌斯侃侃而谈,这次真的就背过身走掉。脚步仿佛将昴的肮脏诅咒化做微风。他跨过血泊,就像跨过午后小雨初晴的水洼,不改态度里的轻快。
其实贝特鲁吉乌斯真的会对昴不屑一顾,就这样离开吧。但是他没这样。因为沉重的水滴声把他的意识拉向旁边。
「——啊啊。」
看向声音来源处,贝特鲁吉乌斯看着倒塌的蓝发少女后缩下巴。忘记曾把她当人偶一样玩弄,直到要离开了才注意到玩具的存在。
——是真的把她当人偶对待。
「你也是爱的信徒。对啊,对呢。你,非常努力。」
停下脚步的贝特鲁吉乌斯乔正雷姆的尸体姿势,然后用手画一个十字。他的声音称赞、认同雷姆直到数分钟前的行动。但是。
「你为爱而死,拼了命地抵抗自己的宿命。可是,思慕没有传达就被破坏,爱失去了去处,愿望没能实现只能漂浮在虚空……」
称赞突然一变,转为感叹雷姆的行为全是白费,狂人的脸颊因嘲笑而扭曲。
「啊啊,你……是『怠惰』呢!」
用不可饶恕的形式,侮辱名为雷姆的少女的存在。
「——呃!!」
咆哮,呐喊,撼动整个洞窟内。
足以堵住喉咙的怒气,没法化做言语的激情,可以流出血泪的遗憾,让菜月昴发出不成人声的声音。
听到这,贝特鲁吉乌斯像是沐浴在顶级称赞中不住狂笑。
嘎哈哈哈,嘎哈哈哈。
「————」
脚步没有停歇。
别说制止那道背影,连要他的性命都办不到。
嘎哈哈哈。嘎哈哈哈。一直都听得见这笑声。
即使贝特鲁吉乌斯不在了,纵使诅咒的话语传不到他那,即便洞窟中的照明一齐暗下,纵然跟尸体被一同留在黑暗中,也没消失。
嘎哈哈哈。嘎哈哈哈。
嘎哈哈哈。嘎哈哈哈。
——嘎哈哈哈。嘎哈哈哈。嘎哈哈哈嘎哈哈哈嘎哈哈哈。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熬煮到要烧焦的憎恨和杀意,在昏天暗地的阴沉中越来越多。
喃喃无数次,吐出无数遍,忘记极限持续闷烧,也没耗尽憎恨。
「————」
对某个人,对陌生人,对生物,从来不曾憎恨到这种地步。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有过好几次憎恶无形命运或其他的经验。每次昴坠落到山谷底部,冲撞毫无慈悲的现实,做错选择的时候,都要以性命做为支付代价的无情世界——憎恨和诅咒的次数,用两只手的指头都数不完。
但是,在以往的人生中,从来没有恨某个人恨到这种地步。
「贝特鲁吉乌斯……罗曼尼康帝……!」
每当说出那个名字、在眼皮底下回想他的样子、耳膜反刍那个尖嗓、大脑意识到他的存在,疯狂肆虐体内的愤怒之火就会让全身血液沸腾。
——那个男的,到底是什么?
底细一概不知。对昴来说知道的就只有他是异于常轨的狂人,言语不通、披着人皮的恶魔,卑鄙小人,罪大恶极之人。
伤害舍身欲救出昴的雷姆,还彻底凌辱她的性命和名誉、恶劣至极的男人,让他活着不知道还会衍生多少受害者。
所以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要亲手杀了他,不能交给其他人。非得要用自己的手,杀了贝特鲁吉乌斯不可。
不那样的话,要怎么替雷姆报仇呢。
「杀了你,杀了你,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肯定说出口的杀意,昴拼命扭动身躯拉扯镣铐。
用力挥舞手脚,试图挣脱枷锁。尽管尝试了无数次,但原本就卡得很紧,因此手脚只是又痛到受伤。
感觉到疼痛。激情没能让昴忘记疼痛。但是,每次痛楚刺激神经,就会想到雷姆尝过的苦而咬紧牙根。
假如手脚被扯断就能脱离束缚那也没关系。只要能挣脱枷锁,就算能动的只有一根手指、一颗牙齿,也要了结贝特鲁吉乌斯的命。
——在贝特鲁吉乌斯离开洞窟后,已经过了数个小时。
拉格麦特矿石失去效力,洞窟陷入一片黑暗。在天然的洞穴中,连一只虫都没有是不是哪里搞错了,但在这里的『生物』就只有昴。
「——哼!贝特鲁吉乌斯——!」
在意识到黑暗和无声之前,挤出憎恨男子的名字后,昴保住了自己的意志。
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除了自身存在以外毫无气息的世界。急促的呼吸,心脏的跳动,枷锁摩擦的铁链声,滴落的水滴声——孤独和孤立,急速弱化人心。
要是就这样被扔在这里,被扔在什么都不会改变的这里的话。
「哦哦哦啊!贝特鲁吉乌斯!贝特鲁吉乌斯——!!」
用想象来抗拒精神的均衡瓦解,昴委身于憎恨。
被隔绝至外界的孤独,轻易地破坏、腐化人类的精神,将人类导向结束。
为了甩开被留下来的恐惧,为了背离这件事实而吼叫。
只要吼出憎恨,就能保持正常。
持续抱着几近疯狂的杀意,方能不发疯。
为了不发疯,昴需要憎恨。
——在那之后又过了多久,昴不知道。
「呼——呼——……咳,呼——……呼。」
意识空虚地飘荡在清醒和无意识的夹缝间。
疲劳、衰弱、磨损,一点一点地逼迫昴的精神和肉体。
持续挑战枷锁的肉体,被严厉使唤的手脚,也在超越极限后不接受大脑的指示。手腕和脚踝的肉被刮掉,连骨头都被削掉。光是转动身子就在剧痛下差点抽筋。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尽管如此,从心底深处的源泉还是持续涌出杀意。
在身体和脑袋都不听话的现在,唯有心灵支配现在的昴。
被扔下,被赶到孤独世界过了几十个钟头。肉体和精神都濒临极限,但昴不肯关闭意识。
大罪司教。『怠惰』的贝特鲁吉乌斯。魔女教。手指。右手。左手。不可视之手。食指。无名指。小指。勤奋。怠惰。怠惰。怠惰——
罗列出来的关键词,是从贝特鲁吉乌斯高声叫喊的妄言中摘录出来的。
那些单字不知具有什么意义,浮现在垂死的脑袋里。但昴为了稍微维系意识,为了擦亮憎恨,持续回想贝特鲁吉乌斯。
必须更鲜明、更明确、更清晰地想起那男人的脸。用回想心爱疼惜之人相同的向量去回想他的声音、姿态、走路方式、说话方法。只有感情的行进方向不同。焚烧灵魂作为清醒的燃料这点没有改变。
从旁来看,昴的精神已经到达疯狂的次元。
精神耗损,心灵即将消失。
会是身体追不上意识的清醒,还是肉体先衰弱而死。
在终点已经决定的道路上,要选择先到哪一个终点是自己唯一能掌握的选项。连维持意识,也只剩下这个意义。
假如持续垂死挣扎的昴,真的是孤零零地在这世界。
「——啊?」
呼吸微弱的昴,突然感受到黑暗中的不对劲而屏住气息。
转动连抬起头都嫌麻烦的脖子,昴凝神细看不对劲的方向。当然,视野里除了洞窟的黑暗没有映照出任何东西。但是在那黑暗中,昴有感受到某种东西的气息。
生于黑暗的气息,慢慢地,真的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以爬行般的速度,却又确实地朝昴的方向靠近。
「————」
在完全的黑暗中,气息却像是知道昴的位置而靠过来。
那样的存在让昴感到危机、焦躁和战栗。
但是,与那些成对比的其他感觉,立刻掠过昴的脑海。
——说起来,这股气息是从哪生出来的?
像是衣物摩擦的声响,和微弱过头的呼吸声。距离相当近,只距离昴几公尺左右。一想到这,昴一下子就注意到。
没有经过入口,就突然在近距离产生的气息——不对,假如是恢复呼吸。
「雷、雷姆……?」
考虑这声音和气息的可能性,呼唤最有可能的成因——少女的名字。
不可能是她。理性这么告诉昴。
在洞窟的照明还在的时候,昴最后看到的雷姆凄惨到叫人不忍正视。如果要说恢复呼吸苏醒过来,那被她杀死的其他影子还比较有可能。
她不可能活着。死掉才是正常的。
然而,如果自己眼前的气息是来自于活人,那昴有一半确信会是雷姆。如果是死人,那会来接自己的也只有她吧。
不管哪一种都是雷姆。既然如此,就没理由认为这股气息造成不安。
「雷姆,雷姆……?」
「————」
像是紧抓稻草的呼唤,只得到叫人悲伤的沉默。
即便这样,气息好像因昴的声音而得到目的,感觉原本慢慢爬过来的速度稍稍增加。虽说那也是相当细微的变化。
慢慢地、慢慢地,有什么在冰冷岩面上拖行的声音。
撑起身体,拉动手铐脚镣发出铁链声,昴也尽可能接近她。前进的距离没多少,急躁和泄气让应该干涸的眼泪再度奔流。
只有呜咽忍住了,因为不想让雷姆听到。
只剩下爬行声在黑暗中持续,逐渐缩短距离,然后——
「雷……」
爬近的气息终于到达昴的身体。才在想有什么擦过胳膊处,昴立刻抓住那只手想要呼唤她的名字。
喉咙冻住。
因为抓住的手感觉太轻、太冷,不像是活人。
「雷、雷姆……?」
跪着的昴,脚下趴着雷姆的尸体。她纤细的手正微微颤抖,却失去血温冷得像冰一样。
死者的体温。不在这人世的状态。拖着应该已经告终的身体,雷姆更加用力抓住昴的身体。手,肩膀,胸膛,脖子,像确认一样用双手一一触碰,仿佛要从正面抱住而覆盖过来。
「————」
默默承受死者拥抱的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在呼吸相碰触的距离下,拥抱自己的身体毫无疑问是雷姆。可是,怀中的肉体确实是死了,简直就像靠着生命的余烬在行动,产生了非现实感。
但是,没有不快感。就顺从雷姆被她拥抱,然后也提心吊胆地回抱。回想起来虽然她很常靠着自己,但还不曾像这样直接拥抱。
在性命即将终结的瞬间,雷姆在渴求自己吧。
既然如此,就这样响应她的愿望吧。
雷姆已经死亡,以及死心的昴的想法,或许会透过双手传达出去。
无言持续的冰冷拥抱,由雷姆主动结束。
「雷姆?」
抱着昴的身体失去力道,像坍塌一样坠至大腿。昴连忙想撑起她的身体,但下一个动作却无法如愿。为什么呢?
「——呜呜!?」
伸长的手被雷姆抓住,按在地面。
被往前拉倒的昴,在雷姆突如其来的举动以及超越想象的大力下整个人愣住,因此对她接下来采取的行动比较慢反应。
有大量的液体从上方倾倒在被按在地面的双手上。
又黏又带有铁锈味的冰冷液体——昴会察觉到那是雷姆吐出的血,是因为早就已经闻习惯了。
沐浴在别人血液里的不快感窜过昴的背脊。但是,接下来发生的变化在瞬间消除了那负面情感。
「——玛。」
呢喃微微震动大气,干涉玛那并发挥效果。
「——呃啊!」
痛楚。手腕像被利刃挖开的剧烈痛楚袭击昴。
让人忍不住后仰的痛楚从手腕开始,一直线地穿过胳膊到肩膀。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先被吐血,然后是突然疼痛,双手就这样变得不能用了。该不会雷姆要杀了自己?就在这样的战栗出现后。
——先是有一道声音。然后耐不住来自内侧的压迫,手铐像弹开一样裂开。
「——哦。」
金属碎裂,碎片落地的清脆声响响彻洞窟内。
在急遽缓和的痛楚下吐出紊乱呼吸,扩展至整只手的解放感,和仿佛覆盖肌肤的烧伤痛楚。昴抓握自由的双手手掌,确认动作。
然后,理解到。
「雷姆,你……」
雷姆用魔法冻结吐出的血,用压力来破坏手铐。
当然,直接受到魔法影响的双手也不可能平安无事。即使如此手腕还是可以旋转,手指也遵从昴的意志。若不去管痛楚,就能像平常那样活动。
也就是说,雷姆的计划成功了。
「雷……?」
想要出声感谢,却察觉轻盈的身体撞击自己的胸膛。
好轻。真的太轻了。失去大量的血,现在连最后的意识都是风中残烛。
亦即,她真的要死了。
「雷姆……等等,雷姆。等一下……你……」
不要丢下我。是想这么说吗?
会恨我吗?还是想这么问?
虽说两边都是真心话,但自己真正的感情叫昴绝望。
都到这种地步了,还肤浅地想保护自己这样的弱小生物。
明明雷姆都『推翻死亡』来救自己了。
「——嗯。」
「雷姆?」
雷姆的嘴唇,死者的冰冷嘴唇,试图制造出有意义的话。
连出声的余力都省起来,用不能动的身体和朦胧的意识凝聚魔力。使出最大力量后又还穷尽殊死之力来达成自身目的的少女,最后要留下什么呢?
绝对不可以听漏。昴将她的身子抱近自己。
把耳朵凑近颤抖的嘴唇,为了将每一字每一句刻入灵魂里。
她留下的话,是——
「活…下去。」
「————」
「最…喜……欢你……」
死了。
刚刚,雷姆死了。
昴的怀中,轻盈的身体变重。即使变重还是太轻的身体,灵魂完全脱离的身体,那过轻的重量压在昴的身上。
最后,雷姆断断续续地对昴说『要活下去』。
——恸哭,拉长尾音响遍黑暗的洞窟。
昴除掉剩下的脚镣后离开洞窟,是在雷姆死后几个小时。
手铐被卸下而自由的双手,从附近的影子尸体夺取十字剑,然后用那个花了很长的时间来解开脚镣。
「……好轻呢。」
旋转肉被削掉的脚踝,每踏出一步就产生足以让意识空白的剧烈痛楚。那种东西不要管它就没问题。反正只要撑得住手中抱着的雷姆的尸骸就够了。
把坏掉的十字剑扔向墙壁。承受冲击、镶在壁上的麦格拉特矿石发出白光,洞窟内洋溢光芒。边品味眼皮被烧的感觉,昴边在光芒中看着暌违一天多、怀中雷姆的脸。
泪水悄悄滑落。
——臂弯中的她处在多凄惨的状态,自己都忘了。
「走吧,雷姆。」
靠着光芒穿过昏暗洞窟,走过狭窄走廊后前往出入口。进来时被岩石堵住的出入口,从洞窟内侧看出去就像透明的一样,可以直接穿越。
恐怕是以魔法来混淆视线的机关。比起海市蜃楼,更接近全像投影吧。但现在昴没有力气去确认,也没有考察的理由。
迎接走到外面的昴的,不是拉格麦特矿石制造出来的光芒,而是真正的太阳生出的橘色日照。倾倒的夕阳光芒将世界烤成橘黄色。
慢慢沉入森林的彼方、山丘对面的落日即将埋入地平线,在完成一天的任务后将世界染成跟焚烧自己的火焰相同的颜色,做最后的招呼。
出迎的景色,只有背后的岩壁,和触目所及的树木,根本没印象有看过。
即使稍微环视周围,也没看到林中道路或街道之类的道路。毕竟是偷偷潜入领地的集团,会藏身在远离人烟的地方也是预料之中。
「不过,也只能走了……」
目的地没有变。梅札斯领地,罗兹瓦尔的宅邸。
意识处在含糊深渊的时候,雷姆原本要带着昴回宅邸。
挖掘被龙车摇晃、在雷姆的大腿上享受安宁的记忆。
想到雷姆,感谢和歉意就勒紧心头到生疼。
想起贝特鲁吉乌斯,憎恶和怨恨就碾压身体到要破裂。
愤怒,悲伤,憎恶,亲密,支撑着昴,让昴活着。
归途的路不确定,也没有可以引导的东西。
即使如此昴的意识还是抵抗,双脚往前踏出,寻找不知在哪的目的地。
——或许奇迹发生在现在的昴身上。
不假借任何人之手,不仰赖其他东西,昴抵达了目的地。
如果饥渴的心一心只想实现愿望,那就毫无疑问该被称为奇迹吧。
来到这世界之后,世界头一次赐予昴奇迹。
如果有掌管命运的神,那他终于朝昴微笑了。
而且,昴知道。
「——哈。」
如果有掌管命运的神,那他的笑法也会跟贝特鲁吉乌斯一样。
——曾经见过的东西,和完全相同的地狱蹂躏村庄。
烧毁的民宅,浑身是血的村民。抵抗落空而被夺去性命的亡骸,被粗鲁地集中在村庄中央后构筑出尸体山。
看看右边,看看左边。闷烧的火舌和弥漫的尸臭。根本没法期待有生还者。
看过村人的尸体,昴注意到跟前一次的世界,有不同之处。
「佩特拉。米尔德。榴卡。梅伊纳。凯因。岱因……」
孩子们的凄惨尸体,也成为这尸山血河的一部份。
「————」
抱着雷姆的昴,双腿失去力气。
当场跪地,用力抱紧怀里冰冷的身体,发出哽咽。
我到底在做什么。
为什么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却还置之不理呢?
在走过兽径,发现村庄那儿冒起白烟之前,昴的大脑完全忘记这幅击碎心灵的地狱风景。
不对,是撇开目光不看。装作悲叹雷姆的死,用对贝特鲁吉乌斯的憎恨做借口,昴拒绝想起这个地狱。
菜月昴又再度爱惜自己,试图逃出现实。
其结果就是眼前这光景。
孩子们会死在这里,是因为上一次会保护孩子们的雷姆没有到达村庄。大人们没法让小孩逃跑,眼睁睁地看着幼儿被杀害,在苦痛的最后被夺去性命。
没有任何救赎。只有绝望和怨恨,这就是昴对这惨剧视而不见的来龙去脉。
应该唾弃的现实,逐渐侵蚀昴的心。
现在,懂了。全都懂了。
——贝特鲁吉乌斯。
杀害村民,杀死孩童,杀了雷姆的都是那男的。
不只一次,连第二次,那家伙,那个狂人,都做出天理不容的事。
「——哈。」
计划决定了。非做不可的事也已知道了。
「贝特鲁吉乌斯……」
一定要杀了贝特鲁吉乌斯。杀了他,杀了他,杀透他,烧到他连一个细胞都不剩,一定要要抹消他的存在。
不那样的话,就无法回报这些死亡。
思考被染成憎恨的颜色,视野全都变成鲜红。
昴知道不足的血液几乎上到头顶,从鼻子溢出。
粗鲁地拭去鼻血,重新抱好雷姆以免弄脏她,然后站起来。膝盖震动,脚踝发抖,能够站立甚至走路都已经很不可思议。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那家伙……」
可是,只要能行走,只要能前进,就要咬碎他的咽喉。
拉回被杀意涂满的坚硬意识,昴朝宅邸走去。
看过村中地狱了,下一个是宅邸。宅邸里有什么在等着自己呢?在死前,在一切重来之前,发生什么事,记忆龟裂不清晰。
记得抵达宅邸,看到决定性的什么后,内心破碎殆尽。那是什么?拼命地想想起来,就算脑神经烧毁也要想起来。
因为看到雷姆死去的过程。
然后,根据经验法则,这次已经完结了。
「噗哈。」
笑声自然冲出口。
只是顺序乱了,发生的事完全没变。无所事事到如斯地步,结果只是虚度重来的时间。
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透过死亡,昴应该要得到些什么才对。
但是,却把自己封闭在牢笼里,没能拯救一个人,再度遭遇地狱的自己到底获得了什么。浪费掉『死后回归』的自己有何价值可言。
「————」
不知不觉间,开始不知道杀意是朝向谁了。
贝特鲁吉乌斯。只有这个名字在支撑昴。这样应该就好。想杀的应该是那家伙。只要杀了那家伙,杀了他,要杀他。
杀了那家伙后,『——』也死掉就好了。
『——』是什么?也杀掉就好吗?啊啊,死了就好了。
思考开始混入杂音,昴的意识重复闪烁。
在正常与疯狂的夹缝间再度交锋,昴用充血的瞳孔往前看。
不管那是什么,现在先决目标是前往宅邸,像平常一样选择保留眼前问题的选项。然后…
『————!!』
刚爬完坡的瞬间,昴看到罗兹瓦尔宅邸崩坏。
剧烈声响,和烟尘弥漫。屋顶崩毁,阳台瓦解。
窗户玻璃齐声碎裂散落闪耀的碎片,龟裂的白色墙壁发出像少女哀嚎的声音后被扯裂。
才刚抵达门口的昴,呆若木鸡地仰望这压倒性的破坏。
仿佛使用炸弹进行拆解工程,宅邸在转眼间就失去轮廓。
看习惯的建筑物失去形状,细心整理的庭园被残骸埋住,原本是宅邸的痕迹整个消失殆尽。
「怎、怎么……」
搜寻记忆,可是却没有这样的印象。发生记忆中没有过的事情吗?还是说死亡之际的冲击太过鲜明强烈,所以忘记曾被卷进破坏中而死呢?
在困惑中软腿的昴,大脑掠过瘦骨嶙峋男子的狂笑声。
既然村子的杀戮是那狂人所为,那他行凶的矛头也会对准宅邸吧。这样的话,眼前的破坏又是贝特鲁吉乌斯搞的鬼啰。
「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
在超越理解的光景中,依旧抱着雷姆的昴吐出白色呼吸。
因为胆小而更强烈渴求怀中的触感,但尸骸的冰冷透过手掌朝胸口流进更多的悲伤。身体颤抖,冷却的肺部疼痛,昴忍不住咳嗽。
迟来又赶不及后,昴终于察觉。
——自己急促吐出的气,看起来是一团白雾。
「——!?」
察觉到时,刺骨的疼痛席卷全身。
吐出的气是白色,吸进空气时像吸收风雪一样让内脏结冻。从内侧开始杀害身体的感觉,令昴的本能用力敲响性命警报。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全身的体温被夺,连站立都有困难,只能崩落。
当场就要跪地,在身体朝前倒向地面前,抱着雷姆往旁边倒下。那是最后的抵抗。倒下的身体连内部都结冻,手脚变得连颤抖都没办法。
想法到不了手脚,意识开始背离肉体。昴记得这感觉。那是已经经验过许多次也还是不习惯的寂寥感以及无力感。
想稍微反抗逼近的终焉,昴命令脑神经朝全身下达指示。有没有哪里还能动,一部份能动也行。好不容易才找到,闭着的右眼皮底下的眼球还活着。
用全身的力气推动右眼皮,还有气的眼球仰望瓦解的宅邸方位。位置被固定住,眼球恐怕是连动都不能动了。冒着的白烟前方,有什么东西。
「……啊。」
——那是站在崩塌宅邸残骸上的一头野兽。
全身覆盖灰色体毛,瞳孔闪耀金色光辉的神圣之兽。
四肢着地,摇摆长尾巴的姿态悠然自得,过于神秘。
然后更重要的,是那野兽具有强健到会错看成宅邸的躯体。
「————」
从远处看那姿态,昴领悟到豪宅垮掉的原因。
因为那头野兽,突然从宅邸里头出现。从内侧出现那么巨大的身躯,想当然尔屋子根本不可能承受那股压力。
『————』
摆动身躯,睥睨周围的灰色野兽,面容近似猫科猛兽。
有利牙探头的口腔,随意吐出像白色风雪的气息。巨兽用把世界化为纯白的雪妆,将活着的一切全都涂抹成结冰地狱。
那是什么?
这么想的期间视野逐渐变白浊,现在才注意到呼吸早已停止。
冻人的冰寒也在不知不觉间感受不到。不仅如此,还感觉很温暖。
想将所有全交给那温暖。诱惑闪闪发光,要烤焦身体的憎恨,撕裂灵魂的悲哀,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忘记吧,忘记吧,意识前往忘却的彼方。前往冻人的温暖彼方。
『睡吧——随我女儿一起。』
在坠入睡眠之前,好像听到谁在讲话。
低沉、凶猛的声音。可是听起来又渺茫悲伤。
不知道。不知道。在一切都无所谓的静谧中。
菜月昴融化。融化,融化,融化,消失。
——清醒时,意识位在深沉黑暗中。
在昏沉蔓延的永远黑暗中,意识寻求变化而泅游视线。
无边无际的漆黑仿佛延伸到世界尽头,亦或者世界是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完结。这儿孕育的闭塞感就是会让人这么想。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
尽管冒出这样的疑问,但那根本就是很奇怪的问题。
会这样思考的自己究竟是什么人?明明连这都不知道。
只有意识空虚地飘荡,想法传不到支撑意识的血肉容器。
站着。脚站在地面。可是,觉得是脚的地方和覆尽视野的黑暗同化,连踏脚处都变得不确定是否存在。
——突然,只有黑暗的世界产生变化。
仿佛阴影扭曲般开始被压扁,什么都没有的空间产生龟裂。无声的空间断裂开来,撕裂永保黑暗的世界,在『无』之中又跟别的『无』相联系。
刹那的异常后,龟裂变宽,里头出现一道人影。
『————』
是女性的身影。
认知到那个是『那个』的瞬间,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情支配大半意识。
被爆发性膨胀的激情催逼,想要奔向那影子,抱住纤细的身体,嘴唇贴住脖颈,主张自己是自己。
然而,奔跑的双腿,拥抱的双手,亲吻的嘴唇,甚至连想证明的自己,都不存在。
就算想要遗憾流泪,也不知道表露感情的方法。
不知道。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影子仿佛理解这些感情,缓缓地伸出双手,主动缩短没有缩短的距离。
那双手慢慢地靠近到可以确实互相拥抱的距离。
至福感从碰触的手指溢出,细胞一片欢腾,充斥至意识的各个角落。
然后,
『——我爱你。』
意识顺着时间回溯,回到肉体的瞬间昴夸张地跌倒。
「呜喔喔!?怎、怎么了,小哥!?」
看到昴毫无前兆就在路上栽跟头,站在柜台里面的卡德蒙连忙探出身子。
连倒地起身都没做就跌交,制造出无意义伤口的昴皱着脸,说:
「没事……只是脚滑了一下。」
「与其说脚滑,摔的力道像是突然少了一条腿似的。你站立还是走路的方式没问题吧?常识以外的部分要是也没了的话,我可不奉陪喔。」
「常识以外是啥啦?听起来像我是个没常识的无赖似的。」
「流氓样的地方还是没变嘛。就算成了穿得人模人样的常客也一样,反而变成难应付的麻烦对象咧。」
卡德蒙越讲越过份。昴咂嘴表达不服气。
突然,感觉袖子被拉扯而回过头。
忍不住屏息。
「昴,你没事吧?」
边说边把手掌贴在昴的擦伤上的少女,就在眼前。
她开始用魔法治疗昴的伤,然后对盯着自己的昴歪头表示不解。漂亮的蓝发在肩膀上摇晃。看到这样子,激情在昴的胸口来来去去。
在脑海萦绕的记忆,记忆,记忆的浊流。重返的意识被涂满,品尝被冲走的感觉,于此同时昴瞪大眼睛凝视。
要说什么才好?想要说什么?张着嘴巴,却不知道。
「————」
马上就想呼唤名字,但干渴的舌头却立刻失败。
意识空转,快要压烂胸膛的感情逐渐鼓涨。
焦急地咬舌头,昴用颤抖的嘴唇呼唤少女的名字。
「雷、姆……」
只在口中形成的声音,不完全的呼唤有没有传出去都过于暧昧不明。
她有听到吗?昴不安到马上吸气,想要再次呼唤那名字。
「——是,雷姆在这。」
然而,得到了响应。
在重新呼唤之前,少女——雷姆微笑后响应昴拙劣的呼唤。
雷姆,确实响应了昴的呼唤。
「雷姆。」
「昴?」
「雷姆,雷姆。……雷姆。」
被叫了好几次名字的雷姆,困惑地皱起眉头。
她觉得很可疑奇怪吧。明知如此,溢出的东西却停不下来。
呼唤名字,眼前的雷姆就响应。光这样就叫人开心。
光这样,还有她活生生站在眼前,就叫人幸福。
自己凄惨死去还这么开心,是头一次。
「怎么了?简直就像遇到死人的表情。用不着担心,雷姆就在这。是昴的雷姆唷。」
雷姆难得用开玩笑的口吻这么说,然后微笑。
现在的昴,憔悴到让她看得痛心疾首,所以才开玩笑吧。然而,雷姆说的『像遇到死人』的这种话,让昴根本笑不出来。
真的,完全、一点都不好笑。
「雷姆,我……我……」
「好奇怪。比起面带阴沉,笑起来比较像昴。所以说,可以笑一个吗?」
雷姆难过地垂下眼帘,这段期间昴的伤完美地痊愈了。
「结束了。」确认后雷姆这么说,摸着的手指准备离开。
「昴?」
抓住要离开的手指,昴不让温度逃离。
强硬的举动让雷姆面露惊愕,但她马上察觉昴的表情浮现浓烈的沉痛感。
「真的,你怎么了?昴主动……这么做雷姆是很开心,但是太突然所以被吓到了。」
「好细。好小。……好温暖。」
确认整个收纳在手中、雷姆小小的手指。
柔软又温暖,生命的证明。和失去血气与生命的坚硬触感不同。
活着。她活着。她活得好好的。
理所当然的事,却抚慰了昴变成稀巴烂的心。
「雷姆有点在意,所以不想被人说小小的。不过被昴说就没关系。还有温暖是当然的,因为还活着呀。」
这一句话,让昴猛然抬头看雷姆。
两人的视线正面交缠,雷姆的浅蓝色瞳孔里寄宿着慈爱。
「你不安吗?不过,雷姆在这里。雷姆会拼命帮助昴的。所以说,别担心唷。」
——不是。不是的。
是昴让雷姆送死。昴害死雷姆,而且还两次,残忍又无情。
第一次,昴可能还能说跟自己无关。但第二次不一样。第二次毫无辩驳的余地,雷姆就是因为昴而死。
为了保护昴,为了救昴,为了昴用尽性命,甚至还绞尽用尽的性命,再次为昴而死。
眼前的雷姆不知道这些。
只有昴知道。
「————」
回过神来,昴紧握雷姆的小手,低着头不让她看见脸。
昴这样的态度,令雷姆不安地到手指颤抖,以为自己做了什么让昴伤脑筋的事。
可是,那也只有一下子。
「没事。没事。没事的。」
透过手指,雷姆察觉到昴在害怕。
所以温柔地、像哄小孩一样,用空着的手轻拍昴的背。
像是抚慰,像是疼惜,直到昴抬起头。
她都一直温柔地、怜爱地轻拍昴的背。
「在你们热情如火的时候很抱歉,但你们在这亲热会妨碍我做生意。」
眺望在店头的这一幕,卡德蒙边说边驱赶两人。
「我们在不在根本没关系吧,是你的生意本来就做不成啦!」如果是平常的昴,肯定会说这种惹人火大的话,但现在的昴顺从拉着手的雷姆,迅速离开现场。
假如卡德蒙真的觉得妨碍生意的话,哪还会拖了十五分钟才赶人。等到昴冷静下来才发挥商业意识,是他与生具来的善良。
不过,现在的昴没有余裕去察觉他那样的关怀。
现在支配昴心中的感情就只有一个。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经由『死亡回归』,即使世界重来也没消失的憎恨。就只有这个。
贝特鲁吉乌斯罗曼尼康帝。
那是昴这次的命运之敌的名字。
犯下绝对不能原谅的大罪,虐杀雷姆和村民的恶劣狂人。
杀了那个男人,正是昴需以『死亡回归』之力达成的使命。
「……昴,可以问一下吗?」
拉着手,把昴带离店面的雷姆停下脚步。
与内心黑暗的感情玩耍的昴,朝着转身的雷姆轻松地耸肩道:「怎么了?」她直瞅着昴看,轻轻抽动可爱的鼻子。
「没有……可能是雷姆搞错了。只不过,昴身上,那个……不太好的气味变强了。」
「不太好的气味吗。」
被她这么一说,昴把手腕凑到鼻子前面,但还是闻不到她说的『不太好的气味』。
雷姆说的,一定是昴身上散发的『魔女』香气。回想起来,贝特鲁吉乌斯也针对昴的体质讲了莫名其妙的长篇大论。
「果然我的『死亡回归』,跟魔女有关吗……?」
每次想要公开『死亡回归』的能力,包围昴的魔女气息就会变强。
在魔兽森林时曾反过来利用这点,但之后很忙也就放着不管,没有深入探讨。
下意识地回避做出结论,这种逃避说不定也是魔女之力的一部份。
就这样,雷姆用担心的眼神看着深思的昴。
让雷姆困扰并非昴的本意。于是决定把思考往后延。
「别露出那么奇怪的表情嘛,雷姆。糟蹋你那张可爱的脸蛋啰,前景还会跟着变黯淡呢。」
「对不起。因为雷姆太爱操心,说什么也……」
看雷姆欲言又止,昴思考要说什么才能让她放心。
然后马上轻轻举起牵着的手,说:
「不然,你看。要是担心我会跑到别的地方,那就像这样抓着我。」
「咦?」
「比力气我绝对赢不过你,这样的话就觉得安全了吧?」
用言外之意隐藏害臊的发言。雷姆看看牵着的手,又看看昴。
「是。」
边微笑边点头,然后站到昴的旁边,而不是前面或后面。
就这样,两人并肩而行迈出步伐。雷姆微微低头,凝视握着的手。她紧闭嘴巴,什么都没说配合昴的速度走路。
带着这么惹人怜爱的她,昴边感受相连的手掌传来的温暖触感边松弛脸颊——同时持续翻搅杀意与憎恨。
两人虽然牵着手,心却朝向相反的方向。
菜月·昴的心,彻底地被诱入黑暗沉淀的深处再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