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出逃
孟冬时节,瑞雪初降,恰是秦赵两国在长平苦战之际,赵国都城邯郸内白茫茫一片,紧张的局势使得城池内家家户户房门紧闭,街道上的行人稀少的可怜,而在大北城朱家巷的一处富商宅院内,此刻宅内仆人们却忙得热火朝天,婢女们端着一盆盆热水行色匆匆地穿梭在产房内外。
头戴玉冠、身着玄色裘衣、面容俊秀的年轻男人正临窗而站,看着木制窗格外簌簌往下飘落的鹅毛大雪失着神。
他的脸色比窗外雪色还要苍白,一双眼尾优雅往上翘的凤眸红红的,浑身都散发着愁苦的味道,在其身旁则站着一个儒雅的中年男人,男人身着素色白衣,扭头望了一眼二人身后正传出阵阵女子痛呼声的产房,面露焦急地对年轻男人低语道:
“公子,眼下时辰真的不早了,不韦已经拿出六百金贿赂了城门守将,若是咱们俩今夜不逃出邯郸,待到他日长平兵败的消息传回来,我们俩势必要被愤怒的赵人生吞活剥的吃掉!若是我们连性命都没有了,何谈他日壮大门庭的伟业!”
听到吕不韦的话,玄衣公子脸上的神情变得愈发痛苦了:
“先生,还是再等一会儿吧,异人今晚要独自逃回秦国本就对不起赵姬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若是我现在连安心站在产房外等她生产完都等不了,那可真是妄为人夫与人父了。”
吕不韦闻言,看着嬴异人闭目流泪的难受模样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静静地陪着自己倾尽家产捧出来的“奇货可居”一起等着身后产房内新生儿的降临。
北国的冬日总是难熬的,没过多久,窗外的天色就一点点转黑了,呼啸的寒风愈发的凌冽了起来,雪花也变得越来越大了。
待到天边最后一丝光线也被黑夜给吞噬掉后,“哇——”的一声仿佛巨斧劈开混沌天地的响亮婴儿啼哭声从产房内传了出来。
临窗而站,站的双脚都要麻木了,脸上神情也变得疲惫几分的俩男人精神一振,眼中一喜,几乎同时转过身子看向产房,嬴异人更是激动的脚下打了个踉跄,险些直挺挺的摔倒在地上。
吕不韦赶忙伸手搀扶道:“公子,小心些啊!”
嬴异人咧嘴笑道:“先生,我无碍,你快扶我去产房门口看看。”
短短十余步的路,俩人相携着走过去,一个身材健硕的稳婆也欢天喜地地抱着一个白羊皮制作的襁褓从产房内走了出来。
厚重的门帘子在一起一落之间带出来了淡淡的血腥气。
稳婆瞧见堵在门口的俩大男人,脸上喜色更胜忙俯身道:
“恭喜公子,贺喜公子,天大的弄璋之喜呦!您瞧瞧赵姬夫人为您诞下来的麒麟儿哭声多响亮!”
嬴异人循着啼哭声低头看向稳婆怀中的襁褓,即使这个瞬间他早已在脑海中幻想过无数次,但当他真的伸出双臂、双手颤抖的从稳婆手中接过自己的孩子,双臂怀抱着这个软乎乎、紧闭双眼哇哇大哭的小东西后,爹不疼,娘不爱,质赵多年,生活窘迫的秦公子简直是激动的语无伦次,一颗心就像是泡在温泉水中一样,酸酸涨涨的,眼睛也跟着发烫,险些流下热泪来,忙不迭地转头对着站在身旁的吕不韦高兴喊道:
“先生,先生!我有儿子了!”
吕不韦跟着探头往襁褓内看了一眼,瞧着皮肤红彤彤、皱巴巴的小不点哭声响亮,脸上胎脂虽未擦干净,但仍能瞧出来眼缝长长、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
想来等小不点长大后,必定是一个身形伟岸的美男子,这才不负其父亲秦国王孙和母亲赵国第一美人的好容貌。
他满意的用右手捻着下颌上的短须笑了笑,又看向稳婆询问道:
“赵姬的身体如何呢?”
“公子和先生请放心,夫人的身体很康健,眼下只是因为生产脱力昏睡了过去。”
听到稳婆的回答,两个大男人悬了一下午的心才算是彻底落回到了肚子里。
瞧着赢异人抱着襁褓亲昵的模样,吕不韦再度开口笑道:
“公子如今有后了,此乃天大的喜事,何不赶紧为小公子取个好名字?”
赢异人敛眉想了片刻就垂首看着怀中哭声减小的儿子,喜悦道:
“先生,子曰:政者,正也。”
“我儿生于正月(先秦的十月),‘正’同‘政’,索性他的名字就叫‘政’吧。”
“政?”,吕不韦嘴唇翕动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也跟着抚掌赞道:
“善!”
“《尚书》言,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
“政有日月星辰之意,念起来干脆利落,倒的确是个好名字,想来小公子日后长大了必定会如天上的日月星辰般,其光辉足以朗照万里大地。”
听到吕不韦这隐有深意的话,赢异人眸中也滑过一抹笑意,若他与先生谋划的伟业能成,那他的长子未来必定如天上的日月星辰般万分耀眼。
可转瞬间那丝喜意又被冷酷的现实给打散没了。
瞧着窗外夜色越来越浓郁了,嬴异人也低头不舍地用额头轻轻碰了碰怀中襁褓内小家伙柔软的脸颊,而后将襁褓递给稳婆,又从怀中摸出一块环状龙形墨玉玦。
玉玦通体为黑色,玉身上有漂亮的雪花纹路,龙头龙尾相接的缺口处还衔着一颗滚圆的金珠子,金珠中间是镂空的,正面用秦字雕刻着“嬴”,背面雕刻着水纹玄鸟,一根编织结实的黑绳子从中穿过方便人佩戴在腰间亦或者是悬挂在脖子上。
此玉玦可不一般,既是秦国王室出生时宫廷所发放的信物也是保佑小孩子平安长大的吉祥物。
吕不韦瞧着公子异人将他那块代表秦王孙身份的墨玉玦放在手中摩挲了几下后就珍而重之地塞进了襁褓里,而后又细细嘱托稳婆要好好照料赵姬和小公子,才凤眸通红的转头看着自己点了点头。
知晓公子异人这是做好离去准备了,吕不韦也不再耽搁,用左手轻轻拍了拍异人的肩膀低声安慰道:
“公子放心,赵姬的本家乃是邯郸有名的豪奢之家,不韦已经派亲信去给赵家送消息了,还留下了一大笔钱财,有赵家和钱财在,想必赵姬与小公子未来在邯郸的日子虽会过得艰难些但总归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异人垂眸点了点头,他作为秦国质子已经在邯郸待了多年了,眼下他的儿子虽然倒霉催的走了他的老路,但儿子有亲生母亲和嫡亲外家在旁边,想来在某种程度上是要比幼时孤孤单单来邯郸的他还幸运些的吧?
异人不确定的在心中这般思索着,脚下步子不停的随着吕不韦朝外走。
一玄色、一素色的两道身影快速走出大厅门,而后渐渐消失在茫茫雪夜里,独留下门外庭院雪地上两道浅浅的脚印。
待到大厅再度恢复安静,站在产房门外的稳婆才低头看着怀里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的小家伙心中一叹,嘴里用秦腔含糊不清地低声嘟囔道:“小公子刚刚出生,公子就不得不离开赵国了。唉,小公子也是个可怜见的,希望赵姬夫人醒后是个能顶事的啊……”
……
时至半夜,窗外的飘雪越来越大,片片飞雪中卷着小冰疙瘩噼里啪啦的砸在黑色的瓦片上,摆放在门口处的炭盆里不时爆出几颗红亮的火星子,收拾干净的产房内点燃着淡雅的熏香。
四周竖了一圈矮矮的围栏,围栏左右两边各留有一缺口的六足褐色松木床上躺着一个面容娇美的年轻女子。
女子肤色白皙透亮,容貌艳丽如灼灼逼人的怒放玫瑰花,此刻因为刚刚生产完,她的红唇显得有些苍白,被汗水浸湿的青丝黏在白皙的脖颈之上,平添了一丝楚楚之态。
赵岚卷翘浓密的眼睫毛轻轻颤了颤,悠悠转醒,意识回笼的那刻,下半身撕裂的疼痛也如铺天盖地的海水般霎时间将她整个人都淹没了。
她痛苦的蹙了蹙眉,掀开眼皮,昏暗又奇怪、从未见过的古色古风装修风格就闯入了视野之内。
凭借着床头摇曳的烛光,待看清头顶之上的粗大房梁,以及盖在身上用兽皮缝制而成的被子,赵岚脸上的神情就变得愈发痛苦了。
她闭了闭眼,默默的消化着涌进脑海中的庞大记忆。
因为一场意外她从全网粉丝破千万的优秀三农博主变成了这个陌生古代一个豪奢之家的美貌女子。
原主与她同名同姓,在这个时代人们通常会管贵族家的女儿或者贵族的姬妾尊称为“某某姬”,是以记忆中还有许多人喊原主为“赵姬”。
“赵姬”、“赵国”、“秦国”,赵岚轻声呢喃着这三个词,她在二十一世纪时上学早,十六岁就参加高考了,高中三年读的是理科,大学四年念的为工科,毕业后在超一线城市做了一年的打工人就身心疲惫,直接裸辞回老家镇子上做自媒体创业了。
苦苦奋斗四年后,她终于在自己喜欢的三农领域内,从默默无闻的小博主变成了一个炙手可热的优秀博主,宣传了多种非物质文化遗产,还间接性地带动了老家镇子上的经济发展。
可以说赵岚从学生时代一直到踏入社会、开展自己的事业,她都没有过多时间和机会去了解历史,再加上多年时光洪流的无情冲刷,初中历史以及高一分科前学的那点子历史知识也早已被她还给了历史老师,某个朝代出名的皇帝或者大臣她多多少少能说出几个,可具体一些的东西她就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了,堪称是历史渣中的历史渣。
故而此时的赵女士颇为无助,她边观察着房间内的布局装潢,边蹙着眉头苦思冥想调动着自己脑袋中那比宣纸还稀薄的历史知识,足足过了好大一会儿后,才勉强从记忆的犄角旮旯处扒拉出来了点有用的东西:
[赵、秦、韩、魏?]
[秦晋之好?韩、赵、魏三家分晋?]
[这似乎是历史老师曾经讲过的战国七雄中的国家,难道如今是那个混乱危险、人命如草芥的战国时代?]
“战国战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越翻看原主的记忆,赵岚就愈发的确定此刻真的是在战国时代。
她用贝齿咬着红唇,水灵灵的眸子中闪过恐慌,紧抓着盖在身上的兽皮被子,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满脑子都充斥着“完蛋了”,“完蛋了”的思想,人家别的穿越者运气好的话都是一脚回到改革开放前,买房、创业、搞股票,靠着时代浪潮轻轻松松成为人生赢家,再不济回到唐宋元明清,也可以多多少少靠着现代的能力谋份出路,怎么轮到她就运气这般背,一脚回到两千多年前了呢?
两千多年前有什么呢?
连华夏大地都还没有实现大一统呢!还真是“这也没有”!“那也没有!”
原身的记忆就像是放电影般,在赵岚脑海中快速播放着,脑袋是痛的,身下是痛的,心肝脾肺肾都是痛的,密集的痛苦像是涨潮的海水般汹涌,赵岚越想越委屈,一双美眸霎时间就红了。
她自认是个诚信友善的好姑娘,对待工作勤勤恳恳,对待旁人善良温和,怎么上天竟然会给她开这么大的玩笑?
她的父母都五十多岁了,奶奶七十多岁了,外公也在她穿越前刚刚庆贺完九十四岁大寿,全家就她一个独生女。
即便她们家的家庭条件还算殷实,如今她来到这异世,也不用操心四位长辈余生的养老问题,可“黄梅不落青梅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剜心之痛,四位长辈可怎么接受的了呢!
越想鼻子就越酸,女子产后身体内的激素水平也与正常人不同,赵岚只觉得自己此刻简直要比窦娥还冤,晶莹的泪珠子也顺着通红的眼尾啪嗒、啪嗒地往下流个不停。
好一副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娇美怜惜相。
“吱呀——” 一声门扉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