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刘氏主吉
刘备缓缓睁开眼睛。
其实他并未意识到,历史的轨迹已然发生了偏移。
在原本的历史中,安庆绪仅派遣了尹子琦一员大将出征。
但此次,或许是因为听闻曾大败安守忠的名将已接任淮南节度使,安庆绪不仅增派了崔乾祐,还加强了兵力。
崔乾祐,此人在安庆绪麾下深得信任,要不是他和安守忠的关系实在太差,他应该就是下一个京兆尹。
他以骁勇善战著称,潼关一战或许含有偶然,但河东郡的众多城池都是在他手下沦陷,他尤善破城。
与尹子琦相比,崔乾祐更显狡黠与残忍,行事无所不用其极。而且他还深得安庆绪的信赖。
这次张巡真不一定能守多久了。
刘备手掌轻抚着城墙的砖石,说道:“左军羽林将何在?”
杜立世上前一步,等待刘备吩咐。
他如今已是飞龙军左军羽林郎将,身兼散官游击将军之职,名副其实的将军。
刘备直身吩咐道:“我说,你且记好。”
杜立世半跪在地。
刘备背着手,沉声说道:
“左军羽林郎将杜立世,领兵四千人,沿汝水一路北上,至项城城下安营扎寨。”
“左军游骑将军万熊,亦领四千人,渡过颍水,直击陈州宛丘。”
“昭武校尉令狐骨,率三千精锐骑兵,绕过宛丘,清除其以北的敌军,但切记不可纠缠。”
“六百里加急,告知高适,我意欲救援张巡,不求他出兵相助,但愿他屯兵南阳,对许州形成威慑。”
李泌听闻这些名字与战略布局,心中一时有些茫然。刘备此次几乎出动了他麾下的大部分精锐力量,这一布局显然意在掌控河南道的左下方区域。
而寿春城恰好位于这个战略要地的正下方。
“虽身为淮南节度,但固守淮南乃是困局。他贺兰进明不想当河南节度,我来替他做一些事。”刘备看出了李泌的疑惑,笑着解释道。
“但你麾下仅有两万人。”李泌摇头。
“我这两万人,皆是精锐之士。流贼将至,但河南尚有小半领土在官兵掌握之中,贺兰进明既然想跑,我替他守。”
李泌聪慧至极,即刻领悟了刘备的意图。盛王李琦坐镇扬州,刘备难以动用淮南的赋税,他所能依仗的,仅是淮南道西部的几个郡县。
但贺兰进明一跑,留在河南抵抗燕军的唐军将失去主心骨。这时候刘备振臂一呼——现在还在河南抗燕的,都是真真正正的百战精锐啊。
哪怕只是把不要钱的空头子名义扔下去,或许便能聚拢那些零散的部队和民兵。
说不得还能拴住真正的军队和人力物力,从实际利益出发,这无疑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大唐律法严禁节度使擅自扩张势力范围,对此类行为极为忌讳。
但现在河南节度副使向隔壁求援了,贺兰进明也不在意这一点,他现在一心只想去扬州。
李泌还猜测,这位刘玄佐——他本就是前河南滑州人氏,曾是河南前节度使张介然的心腹,在河南有着深厚的根基。
河南的将领们,恐怕都与他有着不俗的交情。
想到这里,李泌又低头扫了手中的信件一眼,抬头问道:““刘节度使,你与张巡是否早有交情?”
刘备微微一愣,他此前并未听闻过张巡的名号。
“刘节度既是河南滑州人,而张巡又曾任河南真原县令,虽不同州,但文武之道相通,想必刘节度曾听闻其名。”李泌淡淡说道。
“与那无关。”刘备坦言。
李泌眼中闪过一丝不信。
刘备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转过来,带着温暖的笑容,吓了李泌一大跳。
刘备也比李泌略高了半个肩膀,轻声说道,轻声问道:“你愿否助我治理淮南这几郡?”
李泌的心脏速度忽然增快了些许,他瞪眼道:“昔日在岐山武侯庙中,你不是辱了我?怎么又出此言。”
“因为我不可辜负孔明之志。”刘备轻笑着,语气中带着些许惆怅。
李泌也想起那个蜀汉丞相――孔明不是那群长安里养尊处优的纨绔,也不是那群跑到深山老林里避开人世消极无为的隐士。
那個是个真正的理论家、鼓动家和实干家――即使在帝国所面对的泥淖前,他是如此的单薄,似乎无法改变这艘庞大而陈旧的航船的方向。
路遥而不坠其志,行志而不改初衷。
李泌觉得自己没资格评价那位。
刘备没有让李泌继续想,他朝着李泌真诚说道:“我出身贫寒,未曾认真习得什么世家礼仪,空有蛮力和豪勇,然我心中自视为贵,从来不觉得自己身卑,你愿与我并肩,共平天下之乱吗?”
李泌凝视刘备,眼神深邃。
“刘节度。”过了好一阵子,李泌方才言语:“若要取河南南部几郡,需得迅速行动。”
“为何?”
“一则道庞和尚精通天文,他预言今年春天会来得早。”李泌一甩拂尘,淡然答道。“春暖之后,淮河支流小河将解冻,恐会引发春汛。节度心仪的那几郡,支流众多,需得小心防范。”
刘备颔首表示赞同。
“二则,永王李璘春日前不会作乱,但春天后就说不动,冬天不利于攻城,睢阳城高且险,张巡又非等闲之辈,或许真能坚守超过一月。刘节度,你的时间紧迫,只有这一两个月了。”
“就是这般了。”刘备见李泌肯应答,也是浑身舒坦,便干脆摊手言道。“我会亲率大军北上。”
谈话结束时,李泌似乎随口提及:“刘节度,你若出征,最好带上田乾真。”
“哦?”
“来淮南途中,我与田乾真同囚一车。此人颇具将才,且从言谈中可见,他并非彻底的反贼。刘节度不妨与他一谈。”
“他愿归降?”刘备直接追问。
李泌却明显欲言又止。
“你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刘备笑了一声。
“他是叛将。”李泌摇头轻道。“伪京兆尹这个位置的人,节度保他,不怕出事?”
说完这话,李泌面不改色,但却紧紧盯着他,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说,他自己也是叛臣。
“田乾真麾下的兵马强悍且善战,确实才华非凡,我给不了他京兆尹如此显赫的位置。”刘备正色道:“我曾亲眼见过长安的萧条,但他任命的人的确不是私利者。”
“不怕出事。”刘备依然毫不含糊。“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公正道理的大势,也不畏人言,他若真诚心归正,本节度愿以性命担保。”
李泌有些不可思议,眯着眼道:“刘节度年纪轻轻就已如此显赫,真的不怕因保田乾真而误了自己的前程?”
“不怕。”
“不后悔?”
“为公者名垂千古,为私者只是一时之快,我有什么可后悔的?”刘备笑着说,随后突然行礼:“我却还有一事拜托,我不精于政务,这些事还得拜托先生了。”
“突兀了。”李泌摇头拒绝,但言语中流露出感慨,“不过,刘节度确实洒脱不羁,那和尚看人果然准确。”刘备只是微笑不语。
李泌注视着刘备,连连摇头,却又突然抬手,皱眉用指节掐算起来。
……
道庞和尚一路上蛊惑他,他不断重复地朝李泌说:
白杨树下一池水,决之则是刘,不决则为李。
白杨树者,隋也,隋祚将尽,取代隋朝的不是刘氏就是李氏。
这句话虽是鬼谷之道,但蕴含深意。
李唐太宗有不世之才,硬生生靠自己扭转了关陇与山东联盟中以山东豪杰为主导的局面,构建了一个以关陇贵族为核心、山东豪杰为辅助的新联盟。
收复瓦岗寨就是标志。
太宗以之统一中原,夺取帝位,并建立了贞观武功。
山东豪杰以勇猛著称,且深受胡化和任侠风气的影响,从瓦岗寨的行事风格便可见一斑。
然而,关东豪杰其实一开始有自己的图谶——刘氏主吉。
刘氏主吉也不一定要姓刘,窦建德也是这种“刘氏”,他所统兵由孙安祖、高士达、张金称、豆子卤亢及魏刀儿部众共同构成。
这三人都是寒士,后两伙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他领导的集团以胡化程度更深的山东豪杰为中心,吸引了众多寒门士人和隋朝官员加入。
虽然有些草根和奇怪,但他们仍然是稳固、自成的体系,甚至不能纳入关陇势力的集团,唐高祖才要斩杀窦建德,以绝这一集团之望。
白杨树下一池水,决之则是刘,不决则为李。
隋祚将至,天子应该在长安还是洛阳,或者要更往东一点?
李唐忌惮于“金刀”二字,从根源上怕的不是姓刘的,怕的其实是山东河北。
李唐的帝王们知道自己王朝的一个重要问题在哪。
刘氏主吉,手持金刀起东方。
道庞和尚一直朝李泌重复这件事:
自北朝以来,入主中原的胡人已逐渐汉化,他们多聚集在山东河北之地。
而北朝胡族多以刘为大姓。
刘氏主吉,也是这些人的盼望。
必须得有一个出身或活在这种气质中的王朝,才能彻底地折服山东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