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论天下英雄
刘备与李嗣业等人一齐出营。
营门外,李嗣业道:“朝廷纳我西北边军为禁军,我等食君禄,自当忠君事,听朝廷吩咐,为国分忧。”
刘备拱手:“如此甚好。”
李嗣业看着刘备,却又忍不住说道:“河西镇如此,那安西、陇右、北庭三镇当如何?他们也是缺衣少食,也是忠心报国,可否也纳入禁军……”
“将军想错了。”刘备道:“四镇仍有守土看疆之责,将军走后,河西镇仍在,而神策军也非看家护院之军,也是犁庭扫穴之锐卒。”
李嗣业补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安西、北庭两军全军东移后,常无粮饷定额,只能靠着陇右、河西接济,若中枢愿接管,自是极好。”
刘备略略一顿,见李嗣业面容恳切,吐出三个字。
“我试试。”
“何意?”
“建神策军一事,乃是我提议的……”刘备道:“府兵已然崩坏,需建禁军勘定祸乱,却也不拘于河西一军。”
另一边,裴冕的眼睛直接全都亮了起来。
这话看似寥寥几语,且语气平静,但敢说这话的人……不简单啊。
府兵制乃国本,扩禁军乃天子之忌,敢动边镇者也没有几个人。
但现在这情况,由中央建立禁军平叛或许是……隐患比较小的。
在他印象中,只有权倾天下的前相李林甫有这气魄和见识,杨国忠也才有一半。
裴冕上前恭敬行礼,道:“灵宝、潼关二役丧师三十万,死的多是我陇西四镇的将卒,现四镇艰难,若将军肯伸出援手,四镇必不忘将军恩情。”
他亦步亦趋地靠近,小声说道:“房相取长安之谋划,有太过飘忽之象,我深感不安,我四镇并非怯战,而是都只剩下了这些骨血,实在不忍白白浪费了将士性命。”
听到这话,李嗣业也变得激动,道:“四镇向来忠心为国!世人谣传我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封常清通敌怯战,胡扯,高帅与封帅想反,杀不了几个传旨的太监?杀不了那边令诚?若真要反,和那关外的安禄山合兵一处,圣人岂能……”
裴冕上来踹了李嗣业一脚,焦急道:“副使慎言!”
李嗣业马上止言,迅速朝向刘备,郑重道:“刘行营,我所言并非泄愤,而是句句属实。河西、陇右、安西、北庭四节度向来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全都是忠心之人。”
“欲保关中,先固陇右;欲保陇右,先固河西;欲固河西,必斥西域。河西、西域怕不是马上要丢,将军心中苦闷,这我也是知道的。”
“我岂是只有苦闷?我恨不得一头撞死!朝廷光想着挥霍我四镇骨血,西面白白放弃,现西域胡儿已多说汉语,已类中原,经营数百年才有今日啊,全毁于一旦!”
“我并非短视,而是,我心中实在叫屈啊!“李嗣业言中已有哽咽之意。
刘备上前握着了李嗣业的手,诚恳承诺道:“习我中国礼仪者,即为中国之民,归我者永安于中华,永属我中华,我必不负于将军今日所言,尽全力早日克复中原!”
……
……
看着李嗣业等人离去,杜甫上前低声道:“李嗣业今日所言,恐怕并非他一人的意思。。”
“是的。”刘备道:“只是我没想到西北边镇内部不和到了这种程度。”
“将军此言何意?”
“河西、陇右精锐经灵宝、潼关二役后死伤惨重,今日李嗣业提了很多事,却没有提在旁的朔方与河东两镇。”
“将军是说这四军不亲朔方军……”杜甫也皱起了眉头。
“缺衣少食也不肯向那两镇求援,怕不是拉不下面子,而是早有互相拉拢吞并的事发生过了,四军恐怕害怕的是这样。”
“朔方军是开元天宝十节度建立最晚,战前夹在东西两诸边镇中间,但现在陇西四镇衰落,北面抗住安贼的,全靠朔方军和河东军。”
杜甫顺着刘备的话补充道:“而且这四军之前的节度使,像封常清、高仙芝、哥舒翰俱身死,连着四军大将也死了不少……而朔方节度根骨未损,既然四镇共同打发河西副节度李嗣业来讨要粮饷,算有有意靠近丰王,但朔方始终一人未见,只怕是……”
“只怕是走了房琯那条线。”杜甫说道。
“房琯要打长安,北、中二路直言了不靠陇西四军,就是看中的朔方军的精兵良将,两边定有联系。”
“郭子仪、李光弼都是天下名将,定不会如此短见任房琯胡乱作为吧……”
“我不知道,我也怕他们贪恋克复两京的诱惑,行那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事”刘备负手而立,突然又道:“四军窘迫,我的确存了招揽四军的心思。”
杜甫抬头惊讶地看了刘备一眼。
天下已有乱象的苗头,刘备身为禁军将领,是不该说出‘招揽’这个词语的。
刘备虽现在权大,但官阶毕竟只是南衙禁军中一卫之长官而已,连节度使都不是。
“李唐不贤,我志在重整河山,子美可愿助我?”刘备缓缓开口。
“……”
杜甫在斟酌自己应该说什么,他眼神闪烁,脑子已经开始昏乱。
刘备却没有避讳,继续直白而道到:“陇西四军人物殚尽,困于关西一地,若能有三万精锐云从于我,再给我三州之地,假以时日,我可定中原。”
“中原……啊,这?”
“子美,你观这天下可有英雄?”刘备突然笑了一声。
杜甫惊疑未定,强撑着自己看着看向刘备,刘备没有看他,而是用手指着远方。
“今日,我指与子美天下弊病所在。此弊不仅存于朝堂之上,亦非仅限于州府之中,而是遍布四方,无处不在。此等积弊,历时已久,深入骨髓。因此,即便李唐有精锐之士五十万众,亦难以平定安禄山所部之二十万贼兵,更致使两京之地沦丧,往后还要再败,再死人,徒耗我神州元气,此诚为天下之大不幸也。”
“川蜀唐皇,洎乎晚节,纳自家儿媳,人皆不齿。杖国之年,骄纵自欺,挟天子身份自重,亲生子嗣亦遭其迫害,毁汉家故土,肆意以匪文武,现天下戡乱,社稷破败,乡里无稚,其咎难辞,其习也难改。”
“河北安禄山,獠兵之共主也,其好杀戮,生性噬残。此獠假清君侧之名,行恐怖之实,攻两京而勠其民,暴戾恣睢,丧心病狂,指佞触邪。肆杀芸众,其罪当诛!”
“太子亨者,此子犯拥兵而自欺,罔顾人伦,不惟欺黎庶,犹欺其身,且惯宠幸内宦,行乏走狗,乃才疏之辈。若其登基,也必是肇匪烽鼓,血国三千,内控制不住各方强藩,外扛不住异族虎狼,使神州哀鸿,翩于邸下,我亦不齿于他。”
“汉家法度昭然,而今乱世浮沉。我深感对世人负有重责,虽他们不觉,但我心已决。虽弱,虽贫,不能独善,却愿兼济天下,天下重任……”
刘备转头望向杜甫,目光坦诚。
“天下之重任,理应肩负于吾身。”
杜甫目光看去,却觉此时面前与刘备平常所见那個沉默、谦和的形象完全不一样。
他负手而立,这话给人的第一感觉竟然是……狂妄。
杜甫眼神闪烁不定,怒道:“将军此举,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为狼子野心之言!”
刘备摇头笑道,依然盯着远方。
他从来不觉来到这个世界是意外,如果上天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一定是让他来做一些事情。
汉唐之有天下也,除其暴乱而待之以寛,人心恱而从之,故其享天下皆长久。
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
他抬头望天。
云镜天升,风高日朗。绵绵簪缨,曇曇勋劳。行归于强汉,亦归于盛唐,这才是万民所望。
……
汉国祚已灭五百三十五年。
汉武帝曾言:代汉者,当涂高也。
涂高者——站在路中间高高大大的人。
这句话就是说,能取代汉的人,是一个在路中高大的人。
李二凤若还活着,能做到剑指天山西、饮马恒河畔;碎叶城揽月,狼居胥赏雪。
李唐自然是涂高者。
故与汉并论者,唯唐而已。
但汉武帝这句话后面还有一句,汉武帝认为汉朝即使遇到问题,也会有刘氏子孙力挽狂澜,每逢乱世之际,当有刘家子再世。
那如果李唐这些子嗣们不争气,他取之,自然是理所应当之事。
上一世,他于四处游走,屡战屡败,无明确的战略目标,更没能掌握天下大势。若后期无孔明、法正等人的辅助,可能终其一生都在迷茫和探索。
这一世,他决定一开始就要定下战略目标。
刘备目光灼灼地盯着杜甫道:“我已经离开中枢,也不愿再返回那李家朝堂脏阉之地,子美不如继续跟着我,不要只听我做什么,而是看我做什么,我必不负于天下,也定不负于子美。”
杜甫深吸了一口气,神情恭敬了起来道:“将军……主公怎么做。”
“……”
“这些陇西四军的精兵强将,我不相信他人能解决他们的内外矛盾,我不取,来日终为人利尔,还恐怕会糟蹋了他们的白白性命,我当取之。”
刘备久久看着远方。道:“朝堂上诸事盘根错节,虽有利,也有不利,我不愿再返朝堂之上,而是在天下先寻一片自己的基业,待时而动。”
刘备突然想起了李二凤。
在刘备的新增印象中,李二凤是他少数还算看得起的人物,他在玄武门之变后令刘备也击节赞叹,他要史官执笔,何须有隐,直书其事——事就是我干的,人就是我李二凤杀的。
这位事实上的李唐开国君主,也满怀他身上也有的不合时宜。
若他现在身处刘备现在的位置上,他一定也是这个时代的某一个掘墓人,或许还是还是第一个。
未来的天下往何处去?
他刘备自觉不比那李二凤差。
刘备骑马远望这大好河川。
“李唐若不贤……我自当矢志如初,重整河山。”
一个装得满满的破旧酒囊从杜甫腰间被抽了出来,杜甫饮了一口,望着他的背影。
四十四岁的杜甫,恭敬地站在只有二十多岁的刘备身后。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
什么残羹,什么冷炙。
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
何不会当凌绝之顶,一览那众山之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