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上下一心者
“哗哗哗……”如同黑影一样的雨点布满了整个天空,
太阳还没落山,这天便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很快就成了倾盆大雨。这样的情形下,就连走路都很困难。
但刘备不敢放松警惕,仍旧派出探马、哨卫,一应准备俱全,勉强约束着队伍。
旁边禁军的队伍早已乱了,队列已扯散,将不统兵,兵不理将,前后拉得很长,这阵仗完全不能说有行军的样子。
倒像是打了败仗在溃散。
顶着大雨,马嵬驿也终究是到了。
刘备驾马拽动缰绳,绕着营地督促着士卒扎营。
头上的蒙蒙大雨依旧,雨珠洒在盔甲上慢慢浸入兽皮料子,难受得很,刘备身上又湿又冷,空中也迷迷蒙蒙,视线也看不清,整个天地间仿佛被一层迷雾笼罩着。
马蹄下的泥土也被雨水浸湿,践踏得泥泞不堪,人走起来艰难,马更艰难。
“禁军三千人,堪战者不过一千,但主要是太子的右骁卫,太子善待右骁卫非常,故而能得死力,禁军的粮食也都优先给右骁卫的。”
杜立世跟在刘备后面,瓮声瓮气道。
“你伤如何了?”刘备策马问道。
“无碍,当兵的哪能怕这些事。”杜立世丝毫不在意。
隔着雨幕,刘备指着远处的旗帜道:
“那应该就是天子的龙纛了。”
“兵者乃军国大事,非孩童游戏。圣人虽有志于除奸,但情况不明……”杜立世继续絮絮叨叨地,最后他说:“恐怕得继续等消息。”
刘备却沉默,自从那天严天石离开后,除了让他侧卫圣驾之外,就一直没有别的消息传来。
他有些隐隐不安,严天石那边太安静了,一直没有消息传来,他很担心。
密诏这种事,人多必有失,他有些担心再复衣带诏惨事。
两人回到营中,营中现有河南兵四百人,其中军容较好的战兵三百人,是这支军队的精锐和核心力量。
河东兵却只有二百人,装备更差,大部分衣甲不全,多数人连头盔都没有,各式兵器混杂。但杜立世有四十名骑兵精锐,这些骑兵有较强的战斗力。
刘备手下也有十多骑,对于现在这种状况,五十名骑兵并非可有可无,完全是一股强悍力量。而杜立世也是一员猛将,虽然一直混的比较惨。
府兵营前有一帮禁军歇息着,不知他们是谁的队伍,连营都不扎,围着一架骡马拉的大车四仰八叉躺着,大车上也绑着几个士卒,士卒手被绳子拴在车架上,哭哭啼啼地,旁边有将官不断斥骂着。
禁军士卒已经开始逃亡。
逃兵,没粮吃,这是现在所有军队面临的问题。
府兵现在约束还好,但也缺粮了好几天,再往后也难办。
此时,下了一下午的雨也终于停了,太阳在西边露了出来。
远处有十几名骑兵奔驰,在这泥泞地里还疾驰如此之快,明显骑术非凡。
十几个彪形铁甲大汉骑马而来,中间簇拥着的正是禁军大将陈玄礼,这支西行军队名义上的统领者。
大军都已不再前行,马嵬驿附近到处都是炊烟缭绕,众军都在煮饭。陈玄礼也骑马到各军中巡视,他策马进入河南府兵营地,刘备等人顿时前迎,抱拳道:“在下拜见陈大帅。”
“你们营里不错。”陈玄礼道,“诸位风餐露宿为国效力,劳苦功高,趁着雨停赶紧煮点热食吃吧。”
短短一日未见,陈玄礼已憔悴许多,说话的语气也温柔了。
一个士卒却突然鼓足胆子道:“俺是跟刘将军从洛阳打过来的,跟他能活,这点苦头不算什么,但我们府兵现在哪有热饭?”
“放肆……”令狐骨出声训斥。
陈玄礼却没有生气,看着锅里煮的东西,笑着道:“野菜煮饼,好东西哈哈。”
他回头看向刘备,刘备摇头道:“这饼是最后一些了,明日就只能光煮野食,寻得到什么就吃什么了。”
陈玄礼往周边看去,营中一顶顶小帐篷里都躺二十几個人,挤作一团,除了睡觉的地方外再无空间;帐篷外却有篝火取暖。
条件看起来很是艰苦,但陈玄礼却很是赞扬:“巡了这么多营,却只有你这边扎营有法,好歹有遮蔽,有热汤。”他长叹一声,有些消沉地打趣道:“其他营不杀官造反就不错了。”
陈玄礼这语气很沉重,而他盔甲肮脏不堪,甲边缘的缝隙里还有一层稀泥,远远也能闻到一股雨水的臭味,他着实憔悴了许多。
“你带兵带得很好……”陈玄礼又看向了刘备,出声问道:“今晚就这一顿了?”
“着实没有多余食物了。”刘备回道。
“这般几日了?”
“前日就已一天两餐,尽量少食。”
陈玄礼露出了狐疑的神色,指着营中来回巡逻站岗的士卒出声质疑:“一天两餐,就算士卒能忍,但营中秩序为何仍这般井然?”
这不怪他疑惑,他手下禁军吃得比府兵好,带兵将领也不差,但现在早乱成了一锅粥。
刘备面色平静,表现从容缓缓解释道:“上下一心尔,士卒少食,我也少食,士卒水浆不入口,我也不入口,众目皆知,身先士卒罢了。”
陈玄礼才注意到刘备嘴唇也甚是干裂,眼角也发黑发青。
他抬头望去,看着四周仍然井然有序的士卒,有些沉默。
太子的右骁卫现在最为强悍,而这支部队状态不如右骁卫,却是剩下的部队里唯一可以和右骁卫打一打的。
原因很简单——得将士心,同仇敌忾。
其实有时候,士卒们是好说话的,有时候他们闹的不是多余的吃食,而是公平。
上下一心四个字,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人能做到!
陈玄礼回头,冷冷盯着站在雨中谦逊有礼,却依然挺拔如松的刘备。
他乃禁军大将,久伴君王之侧,自然见识非凡。
此人明明才二十多岁,却能服众服到如此,难道这就是天生的御下之才!
……
送走陈玄礼,回到中军帐篷,令狐骨突然抱拳向刘备执礼说道:“抓住了一个奸细。”
刘备一愣,便说道:“带进来!”
一个穿着斗笠的人被押着踉跄走进大帐,她挣扎了一下,斗笠掉落在地,露出了一张白皙的脸,面相打扮也确定是个女人。
令狐骨立马认了出来:“你不就是那个女官……”
“刘将军是如此的待客之道?”女官冷冷地看着刘备,一言不发。
令狐骨突然开始慌乱,向刘备解释道:“将军!我看她鬼鬼祟祟定是奸细,才给抓了进来,斗笠未掀我不知其长相!”
“营中有几人知晓她进来了?”刘备问了句。
“除了几个过命的兄弟,再没人了。”
“好,此事勿要外传。”刘备摆了摆手让他出去。
但女官仍然不语,此时帐中只有刘备和杜立世两人,杜立世一脸皮肤黑糙,单看模样就像一个苦力一般,女官扫了眼他。
刘备见这光景,觉得这女官是担心杜立世,洞明她意思,当下便不动声色道:“杜将军乃是可信之人,你尽管说。”
“这……”女官一脸犯难。
杜立世有些坐立不安,但刘备却是平静对视。
女官打量了一番刘备,最终还是解开衣服,从里面摸索着什么。
杜立世立马转头,刘备却依然沉得住气,看着她究竟要干什么。
女官只解了外衫,她掏出了一枚金色的鱼符,捧起小声道:“贵人给你的。”
刘备接过了这枚鱼符,这是一条纯金打造的弯腰欲跃之鱼,鱼头扭向下方,栩栩如生,似乎能从鱼口里吐出金光来。
怎么给他这东西?
“贵人让你记着她。”女官复述道。
刘备依然有些不解,疑惑地问了句:“记着什么?”
女官听到这句话神色有点尴尬,但却更是羞恼,贵妃何等尊贵之人,贵妃会想让你记着什么,难道贵妃会脑袋一热拍胸脯说什么“我念着你,你也要记着我,我再让圣人另外给你封个官”之类的轻巧话。
见到刘备依然平静的神色,女官突然觉得这人好不知情理。
她有些气愤,冷冷地行礼:“将军好自为之。”
大唐乃大一统帝国,是天下最强的政权,唐皇也是受天下人承认的皇帝……贵妃会给伱个武夫说什么?
贵妃是那么好说话的么?
贵妃看上你了吗?
自然只是卖个好罢了,你又能帮上贵妃什么?
她越想越气,不想再与这唐突之人多待一会,但离开时还是小女子心态发作,忍不住讥讽道:
“贵人今晚酉时末去见圣人,你能做什么?”
她的意思是让刘备明白贵妃和她的差距,值得让贵妃去见的只有当今圣人,让他别自傲。
说完这话,她径直离开,
刘备皱起了眉,用手摩擦着手中鱼符,细细思索着刚才话语含义。
“刘将军,她是……”杜立世有些疑惑。
刘备看着杜立世,据实回答:“我与贵妃有一面之缘。”他是据实回答,但还没具体解释:其实连面都没见上。
他继续轻声言语道:“贵人今晚要去见圣驾……我却不解这句话之意。”
杜立世突然眼睛亮了起来:“贵妃今晚要去见圣驾,而这……”他稍稍放低音量,“这莫非是信物,但为什么是贵妃这边来人”
“今晚酉时末……”刘备神情也严肃起来,细细回忆严天石告知他的密诏:‘天子明慧,知天下弊病在于东宫,在于相府,欲改之’。
他这两天很不安,担心密诏泄露。
或许已经泄露了,所以严天石多日未联系他。
想到这里,刘备的眼神动了动,他看向了杜立世,突然说道:
“这应该就是贵妃的随身之物,特意差人送过来,那位女官也是贵妃身边的近身侍从。”
他靠近了杜立世,用手按着他的肩膀,说出了一个猜测:“今夜怕有大变故了。”
杜立世一下子愣住了,在这种大事关头,他一下子也没反应过来。
刘备看了几眼鱼符末尾,继续朝杜立世说道:“虽有些匆忙,但我们未必无机会,先破圣人宅院护住圣人,再寻得那尚书右司员外郎严天石,让他向圣人请命,只要有了圣人之命,进退就皆可了。”
这话说得很明显了,杜立世却是长久的沉默。
刘备很有耐心,过了好久,杜立世开口颤抖地说道:“营中骑兵可合成一处,冲破护卫的禁军应该不难。”
刘备松了口气,他拽住杜立世的手掌,眼睛在灯火下凯凯生辉,目光如炬,声音低沉却有力:“今夜你我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