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半目过去,京城的王公大臣们,或多或少都听闻了宫中变故的消息。
只是他们终究不清楚详细内情,个个心中惴惴不安,在家中等得肝肠寸断,恨不得伸长脖子去看皇宫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小黄门来传召时,不少大臣在家连朝服都换好了。
一看宫中来人,立刻陪着笑塞了点好处,连声询问陛下的情况如何,谋逆者有没有绳之以法云云
大多数人都以为,这次肯定是严弥先动的手
说不定等他们再进宫的时候,这天下就已经改朝换代了
但当他们听到小黄门传话,说陛下命众臣百姓一同前往集市,观看祈雨祭天仪式时,大臣们差点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一一“等下,那相国大人呢”有一名严弥心腹迫不及待地间道,“相国大人在何处
那小黄门笑了笑:“严弥大逆不道,犯上作乱,已被卫尉大人率领禁军关押。只是严弥那厮好像是犯了马上风,陛下仁慈,还找来了太医为其医治,说是等人清醒过来了,再与诸位朝臣审议定罪。那人脸色瞬间惨白。
等小黄门走后,他脚一软跌倒在地,拍着大腿痛哭失声:“完了!一切都完了!!
严弥失势,那他们这些曾当着陛下的面,对其讨好卖乖公然行贿的大臣,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一片愁云惨淡中,大臣们还是奉皇命来到了集市前
空地上已经用木材和石料搭建起了一个简易的祭坛,没办法,时间有限,宫中的匠人们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李臻穿着一身黄色法衣,患容长立干祭坛之上,不知是不是目目与严弥论道略有所悟,还是眼看自己国师之位睡手可得,他不仅面有红光,烨然若神人,身上还真多出了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周遭百姓的喧哗议论、大臣们的质疑声都已入不了他的耳,如今的李臻,满心只想着先前陛下对自己说的那番话一“朕允诺你一世富贵和国师之位,”郦黎郑重说道,“但你必须得先帮朕把这件事办成、办好!朕不希望在开战前,城中先乱起来了,若真有城破那一天,朕也只能委屈李道长,以身祭天求得神兵天降了,你懂我意思吗‘懂,他怎么不懂。
陛下这意思很直白了,就是让他把这场戏演好,演不好就咔嚓呗。
李臻心想,从前他只需要一对一的忽悠王公大臣,但现在陛下让他忽悠的,是全天下的百姓。
这可真是
他热泪盈眶地想,这才是真正国师该干的事啊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四面八方传来的嘈杂声音,忽然在一瞬间全部消失
李臻心中一动,慢慢睁开了双眼
”“陛下驾到一一
禁军卫士分两队一字排开,挥舞着刀盾箭戟,将祭坛的东面清出一片场地,百人仪仗静静侍立,手持孔雀扇、方扇、黄麾一路簇拥着车辇而来大臣和百姓们纷纷跪地,山呼万岁
车帘掀开,郦黎一身玄黑金丝缠龙皇袍,广袖及地,头顶华盖,贵不可言。
午后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他微微眯起双眼,抬头望去,那双明亮秀丽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李臻,像是一对温润纯净的黑曜石,不沾染世间半分尘埃。“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一一
无论大臣们心中有多少小九九,在面对最终的胜利者时,表面都是心悦诚服垂首跪拜,口称万岁。
“免礼,都平身吧。”郦黎说道
他尽量做到目不斜视,清清嗓子,高声道:“朕今日召集诸位,只为宣布两件事。
“第一,乱臣贼子严弥,朕现已缉拿入狱!
哗然声骤起
当场就有不少大臣惨白了脸
“严弥、罗登二人贪腐成性,府上私藏七万万两白银有余,金银碗碟、古董字画近万件,房契当铺以前四百余张,相当于我大景整整的十年财税收入!加之残民害贤,党恶佑奸,如此国贼禄鬼,天理不容,死有余辜!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你要跟他们说什么仁义礼智的大道理,他们可能还会无动于衷;
但一听皇帝亲口说,这俩贪官究意贪了多少钱,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那就跟水落进沸腾油锅里一样,彻底炸锅了!”国贼!合该千刀万剐!
”罗白条死得好啊!老天开眼,终于轮到那姓严的了!“
“陛下圣明!青天来了一
百姓们热泪盈眶,纷纷叩首欢呼,就连这附近最穷苦的人家,儿女们的脸上也面带喜色
然而最靠近郦黎的那一片区域内,一群身居育位的王公大臣却是出奇地安静
郦黎也不管他们,继续大声道:“第二件事,就是通王卢弦谋权算位,现已率军从凉州出发,来攻打京城了!”刹那间,欢呼声消失得一干二净
百姓们的笑容凝同在了脸上。
在短暂的寂静后,四下私语声如蝇虫般嗡然作响,恐慌情绪快速在人群中蔓延,一股愁云惨淡的氛围笼罩了集市上空,郦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严弥上位数载,国家动乱,民不聊生,朕虽年幼未曾亲政,但身为一国之君,自然也应承担一份罪过。因此朕决定,在开战前祈问上苍神明,究竟是否还眷顾我景朝社稷,万民福祉。他环顾四周一张张惶然无措的面孔,忽然拔高声音
“若是有人能让百姓过上好目子,联当然可以做亡国之君!”
“但通王卢弦并非良主,凉州百姓已被沉重赋税压得苦不堪言,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京城百姓,天下苍生,不该再遭劫难了!!““陛下!
大臣们大惊失色,纷纷高呼陛下不可
这种不祥妄言,怎么能由皇帝说出口
还当着这么多平民百姓的面,简直是天家威严何在啊
然而都到了这个时候了,郦黎才顾不上什么狗屁威严
能让不识字的老百姓都听懂的话,不比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檄文强上百倍
虽然他哥们看样子准备周全,也不需要他帮什么忙,但是郦黎可不希望霍琮在城外打仗,城里的内鬼偷偷反水,摘一出引狼入室。那他绝对会气得吐血三升的
郦黎逼着自己不去管其他人看自己的眼神,一挥衣袖,朗声道:“若是苍天有眼,保佑此战大捷,保佑我大景国祚绵长,便请于一日内降下雨露甘霖吧!”悠悠苍天,以此为证!
话音落下,四周乐声大作
锦衣卫们又重操起了老本行,要时间,笛、箫、管、筚篥长鸣,磬、缶、金钲伴随着隆隆鼓声,如雷霆炸响,吹拉弹唱,气势十足。这首曲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奏王破阵乐》
既是军歌,又是宫廷乐舞,后还被用于祭祀。
郦黎玩乐队的时候就很喜欢收集这些古曲,这次正好派上用场了。
“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禁军土兵们随着乐曲放声歌唱,因为郦黎只教了他们这一句,但正是这一句话反反复复地重复,形成了洗脑般深入人心的效果,-只要打赢了这场仗,就可以过上太平日子了
逐渐的,就连普通百姓也加入了大合唱,
沈海还专门拿着鼓槌,,一边跟随着众人高声死后,一边卖力地在人群中擂起了战鼓祭坛上青烟袅袅,李臻手执一柄麈尾拂尘,掸拂指挥,双目紧闭,伴随着富有节奏的古典,口中不断地念念有词,俨然一副跳大神投入到忘我的模样说来也是玄乎,就在他祈雨的过程中,原本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天边竟然真飘来了几朵灰云。
风势渐渐大了。
越来越浓厚的乌云汇聚在一起,遮天蔽日,周围的光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来,
看这架势,不多时就会下雨!
原本铁青着脸想要冒死上谏,说临战不点兵却点雨,此事实在太过荒谬的御史何兑,也和众人一起惊疑不定地抬头望天。眼看着乌云蔽目,狂风大作,这位老臣的目光发怔,眼眶却微微泛红,一对稀疏霜白的眉毛下,浑浊双目中似是有泪光闪动最终,何兑抿紧嘴唇,以袖拭泪,默默退回了人群中
从头至尾,郦黎都保持着云淡风轻的姿态,不动如山地站在华盖下。
平地卷起的风吹过他宽大的袍袖
说直的他有点儿想打喷咦了
万卖老天给力,这波装得非常到位,看差身边人震惊的表情。郦黎知道,自己这招使对了
虽然这么说有点不道德
但穆玄这风湿病,发作得可真是太及时了
祈雨仪式过后,接下来就是调兵遣将了
郦黎并不熟悉朝廷官僚体系的运作,更别提那些繁杂的战前准备,要说临时抱佛脚,这么短的时间,恐怕佛祖他老人家就算涵养再好,也会忍不住朝他翻白眼所以他很自然地把总指挥交给了穆玄,内勤则由陆舫来负责。
“朕不太懂要提拔你当什么官儿”郦黎对陆肪说,“不过事急从权,你就先当个呃,内勤保障总管吧!我拨一队锦衣卫给你,要是有谁不服从命令,你就跟他们说,他们知道该怎么处理的。说完,郦黎和善地笑了笑
陆肪站在他身后半步位置,双手抄袖,朝陛下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然后谦逊地冲着满朝文武一拱手“诸位,舫自知资历尚浅,恐不能服众,承蒙陛下厚爱,若哪位对舫担任此职有意见,还请务必现在告知,舫一定虚心听取。锦衣卫在两人身后一字排开,齐刷刷拔刀,煞气冲天
大臣们:
他妈的,他们敢有意见吗!
大臣们无话可说,投诚的比郦黎想象中还要迅速,有些曾经的铁杆严党,就差没当众抱着郦黎的大腿痛哭流涕表忠心了京中大户在锦衣卫的友好关切下,则纷纷表示愿意慷慨解囊,支持陛下保卫皇城;就连普通百姓也自发地来到大街上,帮兵士们搬运重物。城中上午还是一片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相,不过半日时间,已全然恢复了井井有条的态势
郦黎对此十分满意
“那就全权交给你了,元善。”他说,“今晚辛苦,撑过这几日,等通王退兵后,朕一定重重嘉奖你。陆舫立刻躬身行礼,姿势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标准
他正色道:“陛下放心,臣必定不辱使命!当然了,臣并不是为了什么嘉奖,请陛下千万不要误会。‘”是是是,朕可从没误会过你。
郦黎笑着把他打发走了
回宫路上,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他心情大好。
等一想到今晚霍琮还能跟他在一个桌上吃饭,他的心情就更好了,不住地催促车夫快些回宫。
然而等穆玄神情凝重地拿着兵符,在安竹的搀扶下从宫中离开后,郦黎依旧没等来霍琮的身影
“陛下,要不您先用膳吧
安竹回来时,望了望外面的天色笑道:“老天爷眷顾陛下和咱们大景,看样子,这雨恐怕还要下小半个时辰呢。霍大人可能是路上耽搁了,奴婢把这菜先替他热着,等霍大人回来再用,您觉着如何郦黎犹豫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安竹说得有道理,
”那就这样吧。
独自吃完饭,郦黎百无聊赖地在书房里翻书
可惜他心不静,看了许久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干脆派人去御花园的池子里,捞了一条怀孕的锦里上来。“陛下可是觉得这书房太闷了,需要活物点缀”安竹还以为他是想养鱼,“那奴婢为陛下找个好看的瓷碗来“不需要,把朕之前叫匠人打造的那套手术器具拿来就行。
郦黎反复洗了几遍手,换上了方便活动的亵衣亵裤,双手平举,让身旁的宫女为他挽起袖子,又在书房内点燃了几十根蜡烛,把室内照得犹如白昼般灯火通明。”替朕举着镜子照着。‘
”他说。
安竹虽不解陛下这是要做什么,但还是捧着镜子,恭恭敬敬地举了起来
“朕让你照鱼不是照朕!
郦黎被晃得眼疼,挡着眼睛,无奈道:“打光懂吗
安竹这才恍然大悟,忙移开镜面,对准了那条被麻沸散麻倒在桌面上的锦锂
那条倒霉的锦鲤张着嘴巴,有气无力地摆动了一下鱼鳍,
霍琮回来时,看到的就是郦黎站在灼灼烛光中,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给鱼做剖腹产
郦黎肩颈的曲线优美利落,一身雪白亵衣下,隐隐透出颀长纤瘦的身形,和紧实修长的双腿
他的睫羽在明亮光线下投出细密的影子,呼吸放轻,手中稳稳地捍着一把银质小刀,正快速地割开锦锂的鱼腹中途可能是碰到了什么难题,他盛了一下好看的眉头,无意识地咬了一下唇,连俊秀挺翘的鼻尖都微微冒出了汗珠霍琮停下脚步,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郦黎在做手术的时候是绝对专心的,即使听到霍琮的脚步声,心跳微微快上了那么一拍,也丝毫没对他接下来的操作造成任何影响。等缝合完毕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郦黎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条鱼送入水中,转身回首,笑容灿烂地冲霍琮招手:“快过来看,活了!
霍琮出神地看着他
十七岁的少年,薄薄的眼脸下方,睁着一双明澈纯净的眼眸,亮得就像是那天晚上,深蓝夜空中衔着的银色星星。在那场彻夜难眠的交谈之后,次日清晨,郦黎红着眼睛对他说:“我要学医。
”如果没有医生能治好你,那就我来。
霍琮并不希望郦黎这样轻易做出决定
他家境优渥,父母恩爱,又这么喜欢音乐,本该是收获千万人掌声欢呼的明日之星,而不是为了一个在出生前就被医生判定基因缺陷的倒霉蛋,改变自己的人生方向,做一份自己并不感兴趣的事业
但郦黎从小就是个倔脾气
一旦做出决定,他就不会后悔。
只可惜,培养一位顶尖医生,需要的时间成本太漫长了。
他的病情在二十五岁后急速恶化,甚至比他的母亲还要早了几年。
作为三甲医院的规培生,郦黎只能一路小跑跟着他的手术推车,握着他的手,强颜欢笑叽叽咕咕说了很多话,最后止步于手术室紧闭的大门前,霍琮仍记得当时郦黎脸上失魂落魄的表情
可能是觉得自己看不到他了,郦黎收敛起笑容,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即将合上的手术室大门,模样像极了下雨天被遗弃在路边的湿漉漉小狗。再睁眼时,他已经穿越到了这个时代
大概是手术失败了吧,霍琮想。
他对自己上辈子的死亡倒是没什么感觉,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不能陪郦黎走完下半生了
但幸好,他们又在这个时代重逢了。
今天下午的事情,他也已经听说了
现在京城到处都在传,说陛下乃天眷之人,受神仙庇佑,甚至还有人说,等通王大军一到,就会有神兵降世保佑国都这等荒诞流言,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传播到全城妇孺老少皆知的程度,其中肯定有人在浑水摸鱼
但霍琮不仅无意阻止,还跟着推波助澜了一把
郦黎不适合当上位者,他的心太仁慈,霍琮有心想帮他打下一个大大的江山,让他成为天下万民心中无可取代的盛世明君,却也担心,他会因此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一出祈雨祭祀,倒是给了他一个绝佳的灵感
”怎么不过来
听到耳畔郦黎疑惑的问询,霍琮终于回过神,抬脚走了过来
他并肩和郦黎站在一起,而郦黎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患者”一一虽然并不是自愿就医,但那条不过手指长度的小锦鲤,已经开始在瓷碗中缓慢游动起来。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