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荒草枯坟
寒风肆虐,夜已深沉。周围的屋子都熄了灯,唯有一间小屋灯影绰绰。
在劳累中,一杯清茶足以打发所有的倦意,我静静盯着窗外,满脑子都是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我实在控制不住不去想它们,就好似无形中有一双深邃的眼睛,逼着我永久回忆下去。尽管如此,我的思想还没有完全被鬼使神差。
我知道,是那个深藏心底的承诺在作祟。电话铃一遍遍响过,看着熟悉的号码,我的思绪更加沸腾,今生今世,他仿如我的债主,无论怎样逃避,都逃不出他的魔掌。
普通的金钱债务容易还清,但我欠他的并非如此,多年前曾意气风发地许下承诺,而今,是该兑现的时候了。一支笔杆、两袖清风是我的真实写照,常年‘隐居’在不知名的小镇,似乎与世界隔绝了,但那个承诺却时时勾起我的遐想。
“尘儿,打算什么时候回家。”这几天,老妈总是反复催促,唯恐我心生大意,赶不上回家过年。对我来说,离家才半年而已,家里的一切都清晰如昨,就连某样东西摆放在哪个位置都能说的清楚,而在她的心里,对我的思念胜过一日三秋。彼此相隔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距离。
对于老人来说总喜欢热热闹闹,身边没个人吵着,偏觉得孤单别扭,金钱社会,大家都在拼命赚钱,有多少时间陪在父母身边,听他们重温那些早已讲了无数遍的故事。在人潮中争渡,怎一个忙字了得。
清黔镇是我的家乡,而我却是清黔镇漂泊的游魂,逢年过节才回家一趟,心底里多少有些歉疚。我害怕回家,害怕山路迢渺,更害怕碰见那个债主。
少时的玩伴各自天涯,努力为事业打拼,想见上一面都很困难,而他,却总是与我若即若离。或许就是为讨债而来,每次说不上几句话便长吁短叹,弄得我也跟着多愁善感起来。
要在自己笔端写下他人的血泪史,并且不掺杂半分修饰,未免有些残忍,而他,总对我苦苦相逼。
逝者已矣,倘若黄泉下有知,也该为我打抱不平吧。
……
大巴迅驰,窗外的景色一闪而过。
科技为人类建设加快了步伐,但我依旧喜欢慢节奏的生活,看一朵花如何盛开,看一片云如何散去,看一滴露水如何凝聚成形而又被太阳蒸干,只要用心,就能在生活中发现各种美好的事物。
时间在走,思想在飞。家乡的一切在我脑海中激荡,村头的那棵老槐树应该还活着吧,上面的鸟巢恐怕早就被那些无良少年一锅端了。
小时候,我也算是无良少年中的一员,斯文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幼稚邪恶的心,也曾捕过老鼠,抓过斑鸠,端过鸟巢。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每当看到这样的情景,总会忍不住想起那段年少轻狂的岁月。
一起玩耍的人很多,但我的朋友却极少,他——柳明序,是唯一的一个,从幼儿园到小学结束,我们都在同一个班,上课时各自认真听讲,到课后就成了哥俩好,整天黏在一起。
每当他说起自家的故事,都使我深受触动,天下间的人情冷暖,都被他们无一例外地尝遍了。“有这么夸张吗?跟谱小说似的。”我全然不信他所讲的一切,直到我亲眼目睹之后,才明白这个世界并不像我想象中的完美。
“如果现实中真有这样的素材,你愿不愿意替我把它写进书中,一来可以了却我的心事,二来也可以借此引发人内心最深处的省与悟,毕竟忠孝礼义永远不会过时。”明序这样建议我,仿佛他已经能预料到,未来的我将会与写作结下不解之缘。
“倘若现实中真有其事,我一定接受你的建议。”这是我对他的承诺,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为我今天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难题。
车子急刹车,乘客们被撞得头昏脑涨,同时也将我彻底拉回现实,山路崎岖不平,生在农村,就应该有受颠簸的觉悟,我揉了揉眼睛,正看到满山翠绿,与冬天萧条肃杀的形容毫不搭调。
大雪过后,麦苗青青,像是吃饱了养料,以可见的速度疯长。山路弯转,景象陡变,一片坟地被道路隔开,白茅草顺风摆动,数千座枯坟如小山般,有的野草盖过坟头,年久塌落,有的却白纸飘扬,威武气派。
买不起墓碑的人家,就连坟头都显得冷冷清清,光秃秃的墓地什么也没留下,有钱人家就不一样了,高大的墓碑迎风傲立,铁钩银划的字迹说尽他们家庭的荣耀与辉煌。
一块空地上,两座新坟甚是抢眼,既没有高大的墓碑,更没有任何描述生平的文字。之所以说它抢眼,是因为新的有些落魄,除了各种颜色的纸钱外别无它物。
“谁家办丧事,真小气。”车上有人大发评论,附和之声也此起彼伏。
几分钟后车子进村,当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出时,远远就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老妈和明序早就知道我要回来,特意在此等候。
“尘儿,你回来了”,老妈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无论生活有多艰难,她总是一个人扛起,把最美的笑留给我和姐姐。
我笑着点了点头,还未等逐一问候,明序走上前来径直在我的胸口捶了几下,我们是铁哥们,这样的招呼方式彼此都不会介意。“走,尘哥,难得相见,咱们一定要‘会须一饮三百杯’。”明序倒也爽快,只怕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壶清酒,两碟小菜,很快地,我们又像小时候那样开怀大笑,时间并没有带走什么,多年的感情依旧还在。只是有些人、有些事增添了彼此的追忆。
从少年聊到成人,从云山聊到雾海,大家都有些心不在焉,但是却没有说破。黑夜如幽灵一般,吞噬着人的灵魂,一张张老照片,仿佛把我们带到从前。
最后,明序含泪请求,要我为他已逝去的爷爷奶奶写点东西,家道清窘,无法为他们树碑立传,唯有这样才能让二老长存在记忆中。
我没有拒绝,这本是我对他的承诺,多年前种下的因,酿造了今日的果。为死者歌颂倒也罢了,生者呢,为什么不放过那些悲辛往事,这样做无疑只会给活着的人留下无穷无尽的伤痛。
“如果老天能再给我五年时间,哪怕三年就好,我也能让爷爷奶奶过上好日子。”这是明序的自信,同时也是他对“孝”所做出的承诺。
爷爷奶奶的死对他打击很大,即便与他没有关系,但他却终日自责,恨自己没有出息,恨自己不能早早赚钱,如果能做最好的治疗,或许爷爷奶奶还能多活几年。
东山坟场,明序双眼猩红不动如山,望着两座新坟呆呆发愣,我还能说什么,再多的劝谏也起不了大的作用。
“尘哥,你知道奶奶弥留之际说了些什么吗?”明序问道。
“哥们,刚回家的我哪里知道那么多,即便说谎也一时间编不出来,你还是直接告诉我吧。”我没有隐瞒,在好兄弟跟前没有必要藏着掖着。
“慢些走,等我……再相见,黄泉路上,我怕你一个人太过孤单。”明序说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赵奶奶是抱着必死的念头,要下去陪柳爷爷啊。”我一下子怔住了,老病缠身,生活的重压并没有将他们拆散,生要一起,哪怕是死也要不离不弃。
一时间,我感觉鼻子有些酸痛,我向来是不太相信所谓的轮回、不相信有黄泉路、奈何桥之类的存在,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整天接触的都是唯物论、辩证法,至于鬼神一说,从来就觉得幼稚可笑。然而,二老的死却让我心酸之余多了几分莫名的感动。这便是书上所写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见我有些心不在焉,明序无奈地笑了笑道:“事实就是如此,那可是爷爷奶奶的约定……”五十年风雨飘摇,即便生活带给他们无限创伤,老来被病痛纠缠,但他们始终没有抱怨。
听了明序的话,我又一次陷入沉思,我们的上两辈人都“中毒”太深,封建思想的遗毒害人不浅,即便科技改善了现代生活,上天也没有剥夺他们规划身后事的权利,黄泉路上见,若真有灵魂鬼怪之说,我倒希望他们能够并肩上路。
枯坟荒草,在风中摆弄柔姿,我与明序并排站在坟前,为死者献上一杯清酒,寒冷的风吹打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凉意。
看着枯坟,我思绪万千,究竟是什么样的约定,能让一个濒临死境的老人深深记挂。意念稍纵即逝,我似乎心有察觉,但却琢磨不透。
阴阳难测,生者永远猜不透死者的心,但愿我的理解不是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