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真实
选期终至，宝钗自有她哥哥陪着去初选。
府里的丫头子们议论纷纷，有说她去做娘娘的，有说她去做侍女的，竟无人认为宝钗会落选。
毕竟她生得好看，又举止大方，更兼能说会道满腹诗书，想来必会得中。
听丫头子们议论得热烈，宝玉也凑趣应和两句，却见一旁黛玉撂下脸来，独自走开。
宝玉忙紧走两步跟过去，使了个诀，听她心道：“宝姐姐，宝姐姐，众人都道宝姐姐好，你也满心满眼里都是她，真真是有了姐姐，就把妹妹给忘了。”
宝玉连忙笑着拉她，哄道：“妹妹不必多心，宝姐姐中了选自然进宫去了，家里还是咱们一处亲近。”
黛玉被戳中心思，难免有些羞恼，甩开他的手道：“谁要和你亲近？”
说着走至窗边，也不理他，只往窗外看去。
宝玉也不恼，跟过去也往外看，只见两只雀儿正落在窗前一棵矮树上吱吱喳喳叫唤。
宝玉笑问：“你可知它们在说什么？”
黛玉虽不想理他，又忍不住好奇，问道：“什么？”
宝玉捏着嗓子学道：“他们这些凡人眼里自然也只看得见凡人，见个生得好些的闺女就以为是宝贝，殊不知这家里有个仙女儿，他们倒不认得。”
黛玉忙问：“哪个是仙女？快说了我瞧瞧去。”
宝玉装模作样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说着，将她往屋里的穿衣镜前一推，道：“仙女儿就在这里边，妹妹仔细瞧瞧。”
黛玉这才明白他是拿自己打趣，气恼地追着他要打，宝玉绕着镜子躲避，一边跑一边笑着讨饶。
丫头们见他们闹起来，忙停下嚼舌，急慌慌赶过来拦：“哎哟小祖宗，岂有在屋子里追着闹的，跌了这镜子砸了人可不是玩的，快停下吧！”
一场玩闹以宝玉挨了几个榧子告终。
不想才过几日，宝钗便回了梨香院，说是身体抱恙，不能继续参选，众人都连连感叹可惜。
姐妹们前往探望，见她坐在床上，形容憔悴的样子，不便过扰，只得纷纷安慰几句就散了。
宝钗自在梨香院养病，宝玉一时来不及去看她，他屋里刚来了个新人。
年初贾母说他和林妹妹都大了，在院子里选了两间上好的厢房各与他们安置。
这会子又给了个容颜俏丽的小丫头，叫晴雯的，说是赖大娘带进来的，做得一手好针线，留给宝玉使。
宝玉见她年纪虽不大，果然手上功夫了得，又兼生得好，口齿也伶俐，心中满意，便令将自己贴身衣物都交与她做去。
夜里照常是袭人守夜，宝玉却不见她近前来侍候，只得自己胡乱睡下。
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打鼾，料他已睡着，便走上来轻轻帮他把被子盖好。
不料宝玉翻身而起，一把抓住她的手，问道：“好姐姐今日怎么了？一天也不见理我一理。”
袭人冷笑一声：“横竖有人服侍你，哪里还用得上我？明儿我仍旧还服侍老太太去。”
袭人向来温柔和顺，百般体贴，何曾说过这样的话，宝玉深为骇异，忙问：“可是小丫头子做错事惹你生气了？还是身子不爽利？”
袭人将他的手拿开，依旧冷冷道：“我哪里敢生气，身子也并无不好，纵不好，也与爷无干。”
宝玉见她不肯说，只得默默念诀，听她心道：“那晴雯一来，你眼里就没了旁人，贴身的活计也都交与她去，往后留她一个在屋里把我们都遣散了岂不干净？”
宝玉一听这话，顿觉无趣，心想：
怎地这些姐姐妹妹都这样，好像我跟她好了就不跟你好了似的，我心里视姐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除了林妹妹。
林妹妹自是不一样的，虽然他也不明白哪里不一样。
他有耐心哄林妹妹，此时却只觉困意绵绵睁不开眼，便撂开手，倒头睡去。
袭人还等着宝玉来缠问自己，半日见无动静，再一看，他竟呼吸均匀，这回是真睡着了。
顿时一分气添作三分，自己也胡乱洗漱了睡下。
待躺倒了，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气倒不气了，心里却又平添几分惶恐。
她自幼被卖入贾府，遇上如此仁善的主家实是幸运，如今又到了宝玉身边，宝玉待她一片赤诚，从无主子的严苛，只有对姐姐的依恋。
宝玉叫她一声“姐姐”，是真拿她当姐姐待的。
然而，她既想长久待在宝玉身边，就不能只做他的姐姐，将来……
脑中浮现出晴雯那张俏丽的脸。
那丫头生得如此好看，我见犹怜，何况宝玉。
听老太太的口气，也是十分中意于她。
怎么办？自己该何去何从？
思前想后却理不出个头绪，如此一夜几乎未睡，第二日精神更觉困顿。
且不说袭人这日如何精神不济，凤姐院子里此时正热闹着。
原来是刘姥姥来了。
贾琏原在东屋逗慢姐儿玩，见刘姥姥来，便抱着女儿去看。
刘姥姥乍然见到一个二十来岁满身富贵的公子哥儿，唬得忙要下跪磕头，幸而被平儿拉住，笑道：“姥姥不必如此多礼，都是亲戚，咱们二爷素来最是宽和的，用不着这样。”
刘姥姥见那公子果然笑容和煦，心下稍安。
贾琏跟她说了几句家常话，又放下慢姐儿跟刘姥姥的孙子板儿一处玩去。
不多时，凤姐那边好了，叫人进去。
接下来的一切同书中一样有条不紊地发生，贾琏在一旁看着，感觉很奇妙。
红楼一书他翻阅过无数遍，里面人物的台词都几乎背得出来。
眼下看着她们的嘴一张一合，说出既定的台词，令他产生一种从这个世界抽离出来的“世外人”的错乱感，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幕观看着这个世界，一点都不真实。
直到刘姥姥千恩万谢地跟着周瑞家的走了，慢姐儿也被人抱去哄睡，下人们将待客的东西收拾干净，一切恢复成平常的样子，贾琏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凤姐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推了推他，嗔笑道：“想什么呢？醒醒！”
贾琏一把抱住她，抱得很紧，感受着怀中人儿柔软的身体和温热的呼吸，才终于有了一丝真实感。
这里的人是活生生的生命，她们也有鲜活的灵魂，哪怕出演着既定的剧情，也仍然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