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殉国
“茵茵,你没事吧?!”李桓靖不曾多分给汤瑶半分目光,满眼都是担忧地看着面色惨白的顾茵茵,俯身将惊恐哭泣的美人揽进怀里。
李玥然跟在李桓靖的后面出来,看见自己的母后从帐篷前四五级台阶下滚下去,连忙跟了下来,弯腰去扶一身污泥的汤瑶:“母后……”
汤瑶坐起身,多年积压的委屈愤恨在此时瞬间爆发,她甩开李玥然的手,踉跄起身,怒道:“李桓靖,我现在就要将顾茵茵杀了为我女儿偿命!”
李桓靖一边安抚着怀里哭泣的美人将她护在身后,一边冷冷地开口:“皇后怕是得了失心疯,来人,还不速速将她带走休息!”
周遭来了侍卫,扯住汤瑶的胳膊就要把她向外拖,被汤瑶再一次挣脱开来。
她冷笑,铁齿铜牙都好像要被咬碎一般,盯着李桓靖的脸,眼底是无尽的恨意:“你应该清楚,我本来应该在沙场上驰骋,而不该在你的后宫里蹉跎,你们李家毁了我还不甘心,如今又要毁了我的孩子!”
她本是武将之后,是一个沙场百战百胜的将军,只因为畏惧帝王家的忌惮,就被父亲逼迫过继给文臣何家,以何瑶之名嫁入东宫,成为一枚维护北境汤家和皇权和谐棋子。
最后汤家全族战死沙场,她也在深宫之中被折磨后伤了双腿再也不能远走和骑马,困囿在深宫之中十几年,白白蹉跎尽了青春。
“你扪心自问,可曾有半分对得起我吗?”
“你说什么疯话!”李桓靖面色一变,生怕她激动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一些不可告人的秘辛说出来,连忙喝止她。
“綦朝从来都没有女将军,一介妇人竟然癫狂到能肖想自己是个将军的地步,来人,还不快将她拖走关起来!”
“谁敢动我?”汤瑶大喝一声,声音激越昂扬,带着无尽的恨意。
她从未在他们面前展现出这一面,显然是将他们吓到了,一时之间周边的侍卫竟也不敢上前。
李玥然捂着被自己母亲染上污泥的衣袖,被她大逆不道直呼名讳的行为吓到了,有些惊恐不可置信地地向后退了两步。
“母后……”
眼前这个曾经寡言安静的母亲,像是突然就疯魔了一般转变了模样。
瞥见亲生儿子害怕得浑身颤抖、脸色惨白的神情,汤瑶整个人愣住,好似被冷水兜头泼了一遍,一瞬间冷静了下来。
她早就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将军了,她如今只是个势单力薄,双腿几近残废的失权弃后罢了
除了保住这个同她生疏的儿子之外,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顾茵茵此时也缓了过来,注意到了汤瑶的神情变化,立刻添油加醋道:“皇后姐姐,我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何必这般要杀我?”
“你一生贤良淑德,若是你代替太子殿下,拿着雍州十四城印,还有自己之身去和周主帅议和,周军若是得了雍州城和你这个皇后人质,定然会答应议和退兵的。”
听了这话,李桓靖神情微动,立刻赞许道:“贵妃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皇后为何不愿?”
汤瑶闭了闭眼,所有的锐气像是一场虚无的梦境一样消散,回到了惯常显露出的麻木与安宁,认命一般低下头。
“不要让我儿涉险,我去便是。”
思绪回笼,汤瑶看着面前已经差不多要停下的雨,眨了眨眼睛。
心底早如枯败的池塘,已然麻木掀不起任何波澜,汤瑶走到城下,接过王泰递过来的城印,还顺手抄了一把剑。
这辈子她被父亲牵制,被丈夫牵制,被儿子牵制,终是被折断了羽翼失去了自己。
如今要她去做人质,怕是还是被折辱牵制,生不如死。
城门缓缓打开,汤瑶提着东西,一步一步地走出城门。
她做了这么多年的何皇后,都快忘了自己本来是个忠烈热血的汤将军。
北周大军如潮水一般压过来,从她视野的尽处急速流动奔涌,仿佛要将她淹没吞噬。
脚下雨水血水和着泥水染脏裙摆,膝盖处传来熟悉的刺痛,汤瑶浑然不觉一般,一步一步走着,绣鞋被污泥染成棕褐色,裙摆拖在身后,已经完全湿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恍若回到十五岁的年纪,那是她第一次上战场,在雍州城下,也是面对着北周大军,身披银甲手握缰绳,骄傲地扬着头,看着对面涌过来的敌军,又激动又紧张,满是对建功立业的渴望。
女子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大军,淡然地扬了扬瘦削的下巴,看着阵前那个金丝黑袍,身披黑甲的年轻主帅。
雨后天光有些大亮了,逆着光线,汤瑶眯了眯眼睛,看不清眼前人的脸。
“想来将军应该知道了,綦朝要与你们北周讲和,这是我们的诚意,雍州十四城归你们,条件是你们周军后退一千里,三年内不会再来犯南都。”
说到这里,汤瑶才迟钝地感觉到,自己的膝盖传来钻心的疼。
原以为这腿伤陪了她将十年,她已经习惯了。
原来还是会疼的。
她在雍州随父亲驻守的时候,北周大军不敢靠近雍州半步,而今,雍州城就这样轻飘飘地拱手送人,却只能换来南綦三年的休养生息。
她此时只觉得可笑,一时间竟然真笑出了声。
面前的主帅却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突然发笑而生气,只是问道:“你就是那个人质?”
“是。”
“一个老女人做人质吗?”后面有些小兵闻言,忍不住嗤笑。
一道目光如同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一样,顺着笑声传来的方向直直地刺了过来。
年轻的主帅冰冷冷地盯着那些正在嘲笑汤瑶的兵士们,眼中的寒光让这些兵士们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梁上升起,浑身发冷。
一时之间所有的将士都笑不出来了,立刻闭嘴噤了声,除了风声外,只有死一般的安静。
马背上的青年见身后安静下来之后,转过头,再次看向汤瑶。
“你真的愿意和我走?”
汤瑶闭上眼睛,苦涩地摇了摇头。
将军百战,只应该死在疆场上,她应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被困在一个又一个暗无天日的囚笼中。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眼底多了几分沉寂已久的锐气。
“若我死了。”
她双手将剑托起来,提高了声音,说道:“也恳请将军的铁蹄,不要踏上我尸体之后的疆土。”
随后利落提剑,划向脖颈。
猩红的液体喷涌而出,一如她少年在战场时,割断敌人喉咙时那般,被淋了一脸的血。
区别是,这次她淋的是自己的血。
天光在染血的长剑铿啷落地的一瞬间大亮,金光撞破云层撒落下来,散在了南都城门前广袤的土地上,水洼映射着太阳明媚的华光,也照在了汤瑶渐渐失去血色的脸上。
她伴随着长剑落地的声响,像一张枯败的叶子跌落在地上。
正红色的织锦凤袍像一朵坠入泥巴里的花,被雨后混合着泥土与血腥气味的微风吹拂铺展开来。
迎着有些刺眼的太阳,女子乌黑长发上的金钗泛着闪耀的光泽当啷坠地,绽放她最后奢靡绝望的艳丽。
马上的年轻将军似乎在说着什么,她已经听不清楚,也不在意了。
恍惚回到了十几年前,和父亲凯旋,就是在这里接受朝廷的迎接,那时的她对自己的锦绣前程满是期待和欢喜。
汤瑶勾了勾嘴角,扯出一个无力的笑。
也算是死在沙场上了。
她本是天上的鹰,是能称霸一方的天之骄子,却被要挟被拿捏,活活困死在一方囹圄之中。
若有来世,惟愿两手空空毫无牵绊,只为自己而谋,把被夺走的东西,成千万倍的夺回来,让迫害她的人,付出百倍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