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争吵(二合一)
“先生快让林妈给你扫扫雪。”见方季惟进来,林妈赶忙捧着暖好的毛毯殷勤地迎上去,用毛巾给人仔细擦去头上和肩上的积雪。
方季惟低头,让老人能够到他的脑袋。
老人的动作迟缓又仔细,方季惟只好弯腿,手撑着膝盖,半蹲着减缓后腰的酸涩,目光透过毛巾晃动的缝隙偷瞄已经披着毛毯,坐在小沙发上品茶的林志雅。
规整的盘发散开,及腰秀发半拢在胸前,灯光打在她头顶,恍若初夏的朝阳,粉唇微勾,方季惟才发现她脸颊边有和志秀一样的酒窝,只是更浅更小。
林志雅有股神力,只要她在场,即使只是安安静静的待在不起眼的角落,仍会让人的目光不自觉向她偏移。
所以在林志雅求学时期,和她第一才女称号齐名的是香子兰的绰号,香子兰果实香味浓郁诱人,确实与她独特的气质相衬。
方季惟一时看入了迷,无名的情绪在眼底沉淀。
此刻的她就如同他和志秀翻阅相册时,无意间瞥见的那张照片。
照片里的她约莫十五六岁,尚且稚嫩,同样是及腰长发拢在胸前,蜷缩在沙发里,眉眼弯弯,举着诗集品读,眼底闪着迷人的光彩。
即使是黑白照片,也难掩她眼里的神采,太过生动,让他匆匆一眼便牢牢记住。
只是在结婚后,她的眼里再也没有那样飞扬的神采。
“好了,先生和太太一起喝点热水暖暖,林妈我去给你们准备宵夜暖胃。”把毯子给人披上,林妈拍拍还呆愣着的方季惟,转身去隔间厨房,留二人独处。
方季惟回神,起身缓缓朝林志雅走去,在即将靠近她身旁的沙发时停步,转身坐到相隔最远的长椅上。
大衣已经被她折叠整齐,妥帖地摆放在长椅一角。
莫名的别扭让他嘴角微不可见地一撇,扔掉身上的毯子,拿起早已凉透的大衣穿上。
衣服冷,人也冷,方季惟有瞬间分不清到底哪个更冷些,瞄向耷拉在沙发边暖呼呼的毯子,还是不动声色地慢慢地把扣子一颗颗系上。
“方太太今天怎么有空莅临寒舍?”声音温柔又轻佻,方志伟叠腿,十指轻扣放在膝盖上,是他谈判时惯常使用的姿势。
方太太……
她有多久没从他口里听到这个称呼了?林志雅有些恍惚,短暂晃神,回过神只觉自己可笑,“我来和你谈谈翊轩的事。”
翊轩啊。
听到是关于儿子的事,方季惟因林志雅开口而紧扣的十指陡然放松,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对于唯一的儿子,他还是关心的,当初方墨去西北军区前他便送了几个人提前去扎根,所以方墨的情况他一直都清楚。
除了这几个月,由于志秀怀像不稳,他没查看方墨的日常生活报告,可若有大事肯定有人打电话通知他,他没收到消息,可见不是什么大事。
难道是那臭小子今年连年都不回来过了?想到这,方季惟也不免咋舌,若这臭小子今年还不回来,老头子那儿指定要炸,到时候又是拿他这个当儿子的开刀。
“是关于翊轩的婚事。”林志雅端起茶杯轻抿,却发现茶杯里的水早已被她喝干,只好用手遮住杯口悻悻放下。
“婚事?”方墨的婚事是方家的一大难,往常他们催婚,林志雅总说让孩子自己决定,怎么今天倒主动说起?
脸上的笑意微敛,方季惟弯腰提起茶几上的水壶,给两人的茶杯倒上热水,“你不是总是说让他自己决定吗?怎么今天主动说起?
这大晚上喝茶可不是个好习惯。”
说着挑眉将茶杯推到林志雅身前。
“翊轩在军区和一个姑娘两情相悦,准备成婚。”干冷的空气让林志雅口干舌燥,却没有去动桌上的茶杯,嘴里茶水残余的干涩味道,也不想去尝寡淡无味的白水。
西北军区的姑娘?西北军区他叫得上名的适龄姑娘全都结婚了,那这个姑娘从哪儿冒出来的?多半是当地无名小卒家的孩子,想到这方季惟眉头紧皱,显出眉宇间深深的沟壑,“哪家姑娘?”
语气急躁,配上冷硬的表情,不像是询问,倒像是在审讯林志雅。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好似从结婚后方季惟所有的冷硬、暴躁甚至是卑劣唯独留给了她,无力感侵占全身,挺直的脊背泄力贴上沙发,林志雅看着眼前的男人,积攒几日的愤恨突然泄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心底的空洞。
“普通的农家姑娘。”林志雅手撑侧脸,身体斜靠在沙发扶手上,眼神落在男人修长手指上的素戒,语气又轻又缓夹杂几分倦怠。
左手像被眼神灼烧,不自在地蜷缩,最后攥拳手心朝上,把戒指挡在裤子与手指间。
“我——”注意到林志雅眉间的疲倦,未出口的话哽在喉头,方季惟眼角不自觉地抽动,沉默片刻,才重新开口。
“家里不会同意的。”语气僵硬,但比先前好上不少,听得出有在极力克制。
可惜林志雅无心当个大侦探,去辨认其中的不同,眼皮微阖,纤长浓密的睫毛颤动,让人难以窥见其中情绪,“家里什么时候能阻止他。”
说起犟种儿子,林志雅话里含笑。
细微差别被方季惟敏锐捕捉,见人在他面前无所谓的姿态,心底愈发烦闷,勉强松开的眉头又紧紧纠缠在一起,热气上脑让他耳尖通红,嘴一张开始口不择言,“林志雅你就是这么当方家二太太、这么当方墨母亲的?让他去娶一个村姑,毁了他一辈子,你……”
发泄的话渐渐在对方平淡无波的眼神里消弭,方季惟透过那双眼清楚看见自己狰狞的丑态,难堪地闭眼,颓然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捂脸,声音沙哑地道歉,“对不起,我失态了。”
嘴唇张合,林志雅将即将脱口而出的没事吞回去,眼神复杂地看着浑身散发出受伤难受气息的男人,恍然自己这么多年下来已经被他训练出条件反射,见不得他一点难过,所以才会一退再退。
沉默着,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眼神交流,两人却像在无声对峙,男人在等熟悉的原谅,女人却早已眼神空茫,陷入酸涩回忆细数眼前男人的种种失态。
“太太、先生,喝点热汤暖暖身子。”林妈端着碗过来,打破快要凝结的沉默,贴心地把碗放到林志雅面前,还放上带着粉花的瓷勺。
好似没看见旁边颓废的男人,拿过长沙发上的毯子笑呵呵地给林志雅盖上腿。
“多谢林妈。”林志雅道谢,端起瓷碗,乳白汤水里白色米粒与蛋花一起沉浮,蒸腾雾气模糊视野。
入口微烫,酒酿的酸甜冲淡舌根的苦涩,抚慰冰凉的胃,林志雅不禁多喝几口。
勺子与碗壁碰撞发出细碎叮当声敲击方季惟的耳膜,让砰砰乱跳的心脏也跟着一惊一乍,不时缩紧,牵扯胸膛跟着抽动。
“我很抱歉志雅姐,是我口不择言,希望你不要与我计较。”方季惟哑声道歉,隔着雾气,看不清林志雅的表情,让他口鼻像被人用湿毛巾捂住,喘不过气。
姐姐?这个年少时常常出现在方季惟和林志秀口里的称呼,时隔近30年,又一次被人叫起,唤醒林志雅关于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的悸动。
原来他当初是这样,日子太长太苦,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就把他泡得面目全非,也给她的眼睛蒙上厚厚的纱,丢掉了自尊自爱,在他圈出的小小空间里像无头苍蝇般苦苦挣扎而不得出。
“嗯,没关系。”林志雅应了这声姐姐,扎在心里多年的刺终于拔出。
相差近3岁,做了这两人半辈子的姐姐,她一直怨恨这两人毁了她,回头看看原来最对不起她的是她自己。
“方季惟,我希望在翊轩的婚事上你不要过多插手。”在其他事情上林志雅都能忍让,唯独方墨的事,林志雅不允许任何人插手,替方墨做出违背他意愿的决定。
“你知道这不可能,即便我不阻止,方家不会允许独孙的妻子只是个普通村姑,若翊轩真的喜欢,可以把那个女人养在西北。”方季惟深谙方老爷子的性格,这两年由于身体不好愈发独断,不会允许寄予厚望的长孙娶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老爷子这两年生病都是几家媳妇在床前轮流伺候,作为长孙之母林志雅伺候的时间最久,应该比他这个做儿子的更了解老爷子的性格,明知道不可能的事又何必提出来让大家都不高兴。
“志雅姐,我能答应不插手,可方家作为京城有名的家族不会让一个没有见识、没有背景的农村姑娘进门。”林志雅近日失眠的事情他也有听佣人说,如今表现得有些不理智也能理解,方季惟答应不插手方墨的婚事,不用他阻止,方老爷子自会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他倒不如趁机卖个乖。
志秀这胎怀得艰难,从查出来后就一直卧床保胎,好不容易挺过三个月,天气一凉就开始见红,方季惟寻遍京城名医,甚至不惜求老爷子动用人脉请出已经退休的老中医也只是堪堪保住胎。
短短几个月人就消瘦得不成样子,不复往常张扬肆意的模样,方季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跟着瘦了许多,想到当初志雅姐怀方墨时也十分艰难,大夫都说坐不稳,还是林妈天天在床前伺候,让志雅姐有惊无险的怀到足月生产。
方季惟在得知志秀怀相不稳时便想到林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次或许是个机会。
“铛——”瓷碗撂在茶几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方季惟抬眼见林志雅正一脸怒容地盯着他,原来这双温柔的眼睛也能这般锐利,像把刀剖开他的心,把里面肮脏的心思抖落在阳光下。
“你方家不过是泥腿子出身,发迹未到三代,就这般瞧不上人了?”语气讥讽,林志雅第一次当人面下方季惟的面子。
太恶心了,这个男人让她恶心,明明接受过良好的教育,看过自己母亲灰暗的婚姻生活,居然理直气壮地将女人分成三六九等,显然忘了自己当初在毕业典礼上的宣誓。
林志雅能接受方季惟的多情,却不能接受他随意将另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摆在卑贱的位置,高高在上地规划别人的人生。
什么叫养在军区就好?和封建时期一样当个外室吗!
林志雅气到浑身哆嗦,深呼吸压下眼底的酸涩,心里说不出的失望,“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说完不等回应,起身朝客卧走去。
“志雅姐!”方季惟猛地站起身呼唤,单薄的身影却丝毫未停,消失在拐角。
手指紧攥衣领拉拽,手背青筋暴起,小臂肌肉用力到紧绷,崩裂的衣扣弹在茶几上又跳到地上,最后滚进沙发底消失不见。
方季惟喘着粗气,脖子上几道划拉出来的血痕还在淌血,手不停颤抖,愤怒充斥他的大脑,耳边爆开尖锐耳鸣,难堪的情绪让他眼角猩红,像即将疯魔的野兽。
十指攥住自己的头发,头皮细细密密的疼,却无法压住身体里溢出来的怒火,方季惟手臂一挥,将茶几上的台灯扫到地上。
铃兰花灯罩接触坚硬的地面顷刻四分五裂,连带里面的灯泡碎成细渣,在灯光下闪烁,努力释放最后的光彩。
林妈冷眼瞧着,端走茶几上的瓷碗,径直回到厨房,留人自个在客厅发疯。
她老太婆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万一有个磕磕碰碰那还得了?反正她看方先生身体好,也不需要她在客厅碍眼。
方季惟扫视四周,空荡荡只有他一人,地上闪着光的碎瓷片像在嘲讽他,和林志雅一样,一样惹人生厌。
薄唇紧抿,方季惟像雕塑般定在原地,许久,缓缓屈膝,蹲下想拾起碎块,却又猛地收回手指,起身掏出车钥匙朝院外走去。
“呜——”汽车车灯昏黄的灯光在小巷一闪而过,沿着来时的车轨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