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天地不仁
“尿个尿跑这么远，你不怕天黑掉河里？”陆九一边说一边套马车，“快上来吧，反正去留仙洞也要路过上西村，我们顺便把苏源的事情解决了。”
“好！”
两人一路上都在说话，但主要还是陆九单方面地取笑燕迟胆子小、怕羞，他越说燕迟便越害羞，燕迟越是害羞他便越起劲。
直到最后燕迟忍无可忍赌气坐回车厢里不理他了，他才作罢。
“小崽子别这么小气嘛，大白天躲在车厢里做什么？快出来陪我说话。”陆九一边惬意地赶着马车一边喊道。
“不！”
“你说你尿个尿跑那么远做什么？难道尿尿还需要酝酿情绪吗？”陆九依旧不依不饶地打趣他。
“我乐意！”
被燕迟硬邦邦地怼了一句，陆九叹了口气终于消停了：“唉，无趣！”
半个时辰后，两人驾着马车到了上西村。
此时正是农忙，田间地里都是人，陆仙师这么驾着马车一走过，路边劳作的人便纷纷停下手里的活望向这边。
陆九似乎已经习惯了被人这样围观，也不说话，只是驾着马车慢慢往前走。
“陆仙师，你不找人问问吗？”燕迟偷偷撩开帘子，便被村民好奇的目光给吓退了，又缩回了车厢里。
“不急，这件事都过了三十年，起码得找个四五十岁的人问才有用。”陆九道，“这些田地里劳作的年轻人多半不知当年旧情，即便知晓，也是听人转述。”
片刻后，陆九将马车停在了一个院落外。
院门口坐着一个老人，他倚着门口的柱子，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老丈，打扰了。”陆九从马车上跳下来，对着老人行了个拱手礼，“我想向您打听点事情。”
老人看着眼前的人：陆九本就仙气飘飘，加上白衫很惹眼，头上还簪着莲花冠，一看便知是一位修真的高人。
他连忙站起来对陆九拱手，道：“仙师，老汉有礼了！仙师有事请讲。”
陆九道：“不知您是否记得三十年前，村里有个叫苏源的少年溺毙在长临河的事？”
“记得！”老人万分惋惜地叹了一声，收起了旱烟道，“今日我还在跟邻居说呢，可惜那孩子了！”
“您能详细说说吗？”
“唉，苏源从小命苦。他爹很早就死了，他娘带着他，又没有个亲戚帮忙，靠给人帮工做些缝补的活，一个人把他拉扯到了十三岁，还送他上了私塾。发大水那天他娘生病了，他去给他娘抓药，走到河边便看见罗家小女儿掉到了河里。
当时河边有人的，但都不会水，苏源说他会水，衣服都没来得及脱便下水了。”
“唉……那河水太大了，苏源衣衫打湿后驼了水，奋力把罗家小女儿举上来后，便被一个大浪卷走了。”老人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叹息一声。
“多好的孩子啊，我记得他长得周周正正的，懂事又乖巧，书念得也好，就这么没了。”
“村里人都可怜这孤儿寡母。苏源被冲走后，村里组织了一帮会水的年轻人沿着长临河找了两天，都没有找到他。他娘亲自从他出事后，大哭了几天，最后眼睛哭瞎了一只，人也疯了。”老人道。
“她每日都在长临河边找儿子，不肯回家。村里见她实在可怜，便在河边给她搭了个窝棚。她便靠着大家的接济，一直活到现在。”老人叹道，“疯了也好，整日说着疯话，不知悲伤，等儿子回来。”
燕迟躲在马车里，听得直抹泪。
“老丈，你可以带我去河边看看苏源的娘吗？”陆九问道。
“可以。但仙师你见到她，别在她面前说苏源死了，她不记得自己儿子死了，只道苏源出去给她抓药还没回来。”老人道。
“多谢老丈，我不会多嘴的。”陆九将老人扶上马车，与自己并排而坐，赶着马车往长临河边去。
“这人啊，都是命。苏源舍命救了罗家的孩子，那小女孩也没活过第二年便病死了。”老人叹道，
“村里人说闲话，说早知那孩子救不回来，又何必白白浪费一条本可以成才的人命去救，还落得自己老娘跟着受罪苏源不值当啊！”
陆九没有吭声，倒是车厢里的燕迟说话了：“即便早知她会早天,也该救她。命长命短，都是一条人命。”
老人被燕迟的声音吓一跳，伸手撩开帘子才看见车里还有个少年。
“你这孩子藏车里不吱声，吓我老汉一跳！”老人微笑道。
“他生得丑，见人便害羞。”陆九笑着打趣道。
燕迟脸一红，对着老人拱手：“老丈好。”转头又对陆九抗议道，
“我才不丑！”
“哟，这么好看的孩子，哪里丑了！仙师尽说笑！”老人笑道。
燕迟听到老人的话，得意地看了陆九一眼。
“苏源死的时候，也就这孩子这般大……唉……”老人叹道。
这下燕迟和陆九都不说话了，也不笑了。
燕迟实际上有十七岁了，比那苏源大了好几岁。只是因为他常年体弱多病，所以才会被人误会只有十三四岁。
“前面就到了，仙师你看。”
顺着老人的手指，陆九和燕迟看见河边上用木头和稻草搭了一座窝棚，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坐在岸边望着河水小声嘀咕着什么。
老人一下来，便揣着手朝着窝棚走去。临出发前，他从家中提了一小袋米，要给苏源的娘拎来。
陆九扶着燕迟下了马车，随着老人的脚步走向了窝棚旁边的老妇人。
“苏大娘，我又来了。”老人将米放到地上，对着坐在地上浑身脏兮兮的老妇人大声道。
“张顺，你找到我儿子没啊？”苏大娘一只眼睛深陷，另一只眼也满是浑浊，脸上布满沟壑，一身衣衫又脏又破。
她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老人问道：“这孩子，就是去抓一副药而已，怎么这许久都不回来？”
“还没找到，许是到谁家玩耍去了。”叫张顺的老人回道，“你每天要好好吃饭，不然你儿子回来看到你生病了，会伤心的。”
“好！”苏大娘边说便颤颤巍巍地提起地上的米袋子，抓了一把米放进窝棚前的破锅里，慢慢烧火。
张顺老人又忙前忙后帮着苏大娘弄了点干柴，再给破窝棚上补了些稻草，以免雨天漏雨。
陆九叹了口气，招手示意张顺过来。
“仙师，怎么了？”张顺拍了拍自己粘了稻草的衣襟问道。
陆九看了燕迟一眼，从腰间掏出蕴灵袋，示意老人跟他走到窝棚背后，在苏大娘看不到的地方才将蕴灵袋中的尸骨取了出来。
“这……这……”张顺看着地上被白布包裹的尸骨，低声惊道，“这是苏源？”
陆九点头道：“他的尸骨卡在下游十多里的河中央，你们肯定搜寻不到。麻烦老丈把他埋在窝棚后面吧，让他在这里陪着他娘。”
说完便去找锄头去了。
张顺叹了口气，道：“也好，这么多年了，总算是入土为安了。”
“仙师，你真的要送苏源走吗？”燕迟小声地跟在陆九身后问道,
“他娘这个样子，他若看到了，怎么能安心离去？”
陆九沉默了片刻，道：“燕迟，我知你心软，但天道轮回便是如此。你道我送他离开是狠心，但他在阳间待得越久，元神越弱，最后再也无法轮回再世为人。而且他若陪着他母亲，他身上的鬼气会慢慢伤害他母亲的身体。”
燕迟低头不吭声了。
陆九写了个显形符附在蕴灵袋上，又取出一把大黑伞撑开，对着蕴灵袋念了几句口诀，一股黑气便从蕴灵袋里出来，在大黑伞的遮挡下慢慢化成了苏源的样子。
“多谢仙师。”虽然有大黑伞帮助隔绝天光，但苏源还是很难受，他脸色惨白地慢慢转过头去，看着正在窝棚旁煮粥的老妇人。
“娘！孩儿不孝……”苏源一下子跪倒在地上，远远地看着老妇人便双目流泪。
他没有走过去，也没有嚎啕大哭，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年迈疯癫的母亲，任由眼泪滴滴从脸上滑落到地，也不肯眨眼，他不想错过一眼。
这一眼，他等了三十年，多看一眼是一眼……往后，便再也看不见了。
燕迟心里难受，红着眼睛转过头去不忍再看这场景。
陆九撑着伞，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苏源低声问道：“我让人把你尸骨埋在窝棚后面了。苏源，你现在看到娘亲了，你愿意上路么？”
苏源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他在蕴灵袋中，张顺与陆九的对话都听的一清二楚。
他眼睛都不舍闭一下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半晌才道：“仙师，我不甘心。”
“我知道。但你必须要走。”
苏源沉默了，一直看着他母亲，片刻后才愤然道：“仙师，我觉得天道不公。我与娘相依为命，我们不曾伤害谁，也没有做过任何违背良心之事，一生秉持良善之心待人……为何最后落得这般下场？难道好人便只能得到这般报应吗？”
陆九没有说话，他回答不了苏源的问题，苏源母子落到这般田地，到底是谁的错？
苏源母子没错，那罗姓孩子也无辜，错的便是那场大水。
可笑。
难道要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种狗屁话来搪塞苏源？陆九不愿。
“苏源，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你也必须跟我走。”陆九道，“但我可以让你多陪你娘一段时间。我要去留仙洞处理些事情，给你留七天时间与你娘团聚。七天后，你要心甘情愿随我走。”
苏源没想到陆九竟给他留这么长时间陪伴娘亲，他惊讶地转过头来看着陆九，哭得浑身颤抖，对着陆九便不停地磕头：“够了……足够了……多谢仙师……多谢仙师……”
午时，长临河畔的破窝棚里，苏大娘目光呆滞地喝着稀粥，仅剩的一只浑浊的眼睛一直盯着滚滚河水，嘴里还念念有词：“源儿，快回来吧……娘快等不到你了……”
张顺已经将苏源的尸骨安葬好了，站在窝棚前看着那疯妇疯言疯语又是一阵摇头叹息，然后转头又去给她收拾柴火了。
快入秋了，苏大娘年纪大了，满身的毛病，若不给她多准备点柴火，只怕她熬过不过这个冬了。
燕迟站在窝棚后小小的坟茔旁，看着陆九从蕴灵袋中取出一滴晶莹
剔透的露珠，滴到了坟茔湿润的泥土上，然后低声念了几句口诀。
“苏源，你有七日的时间陪你娘，但是你只能晚上出来。为了不惊扰活着的人，我给你施了障眼法，这七日没有人能看得见你，也没有人能听得见你说话，你听清楚了吗？”陆九低声道。
“清楚了，多谢仙师！”坟茔发出了低低的一声回应。
陆九看了那坟茔一眼，走到窝棚旁从怀中取出一袋银子递给正在劈柴的张顺：“劳烦老丈以后照顾苏大娘，这点钱留着给她吃穿。”
张顺本不想接这钱，但村民们都不富裕，平日接济苏大娘也捉襟见肘，而且苏大娘年纪大了，看病吃药都需钱，便千恩万谢地接过钱袋。
“走吧，去留仙洞。”陆九对身后的燕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