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山精邪祟的传闻
西风愁云中,驾驭马车的李大狗,跟随同路的十来个人,一同进入了村子。
村子不大,一眼看去不过五十多户人家,大概是因为都姓陈的缘故,所以村口道上立了一个简易的牌楼,漆面脱落的榆木板上,书有“陈家村”三字。
或许是因为村子临近官道,又近府城,时常有人借宿,值此天色骤变的日子,早有村人在牌楼之前张望,希望在这大雨将至的时节里,能有一份额外的收入。
瞧见李大狗一行十数人的临近,皆是面露喜色,一边靠近,一边挥着双手指引他们入住,
而李大狗这辆显眼的双马华盖大车,纵然是在府城也不常见,自然引来了更多人的注意。
车辕右边的朱权,身着一身裁剪得体的回纹锦衣,头戴一顶乌角幞帽,一对颇具精神的眼睛,平静无波不显傲气,除了肤色不算白净,一眼看去就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富家子弟。
更要紧的是,那驭马的车夫,虽然面容普通,却是一身新制棉衣,腰杆挺直,不卑不亢。
对待下人尚且如此,可见这位富家公子必然是个出手大方的人物。
几名衣着还算整洁的男子,小跑着过来,其中一个赶在最前面的中年男子,一脸笑意的对着安居马车的朱权,拱手行礼,口中招呼道:
“这位公子,秋雨将至,还请到寒舍下榻,有收拾干净的房间和烧好的热水,虽然比不得尊客府宅,也能稍解公子行路的辛苦。”
这人行貌得体,用词也算文雅,想必也是读过几本书的,在这村里有些威望,其余几人都是在他说完之后,才学着他的样子,纷纷向朱权拱了拱手,开口邀请:
“这位公子,我家院子还算宽阔,正好可以安放马车,草料马棚一应俱全,保管不会耽误公子明日行程。”
“这位公子,不如到我家去,我儿今早刚刚网了一条大鱼,现在还养在缸里,我家自酿的酒水还算不错,客人要选我家,正好杀鱼佐酒。”
“公子不如到我家去歇脚,我那浑家烧得一手好菜,往常借宿的客人,吃了之后,没有不说好的……”
三五个人全都站在朱权那边,一个个说起各自长处,希望这位尊客能够选择自家住宿。
便是最先开口那人,还算矜持的外表之下,也在估算,若是这位年轻公子下榻自家,明早能得几两银子。
这份敬业精神,比起朱权在乐居客栈做店小二时,也不逊色半分。
虽然十多天来,朱权已经慢慢习惯被人恭维,此时听来,还是免不了心有惬怀。
正要开口回应最先说话之人,身旁的李大狗突然马鞭往村口右边一指,道:“多谢各位盛情,我看那家房舍就很不错,今晚就住那里好了。”
马鞭所指,却是东边一栋稍显孤立的平房,从此处看去,只有一字排开的四间瓦房,连个篱笆院子都没有。
他这一插话,再见朱权虽有错愕,却没有反对的意思,几人自然明白,此前是自己看错人了,原来这两人不是主仆,而是同伴。
说不得这辆大车,还是这不显山露水之人所有。
那位说有鲜鱼的人,赶紧开口补救道:“这位尊客有所不知,那户人家只有老两口在住,房舍狭小久未修缮,今夜大雨多半屋漏,实在不是一个好去处,还是到我家暂住一晚,只需二两……不,一两银子就好……”
其余之人还要说话,李大狗却一口回绝道:“不用说了,我这人住宿惯住东边,也喜欢临近村口,其余皆不在意,那户人家正好合适,且都让让……”
言罢,也不管他们要说什么,轻抖缰绳,马车缓缓前行。
几人见他态度坚决,也只好放弃打算,另邀他人。
马车驶过崎岖不平的小径,临近那户人家,许是离得近来了,听见车轮吱呀声响,一位腰背有些下弯的老妪缓缓转身,张着一对昏黄的眼睛向这边看来,一时没有其他举动。
李大狗降低马速,慢慢停了下来,跳下马车低头问道:“老婆婆家里是否还有空房,今夜我想借宿一晚,不知是否方便。”
反应迟钝的老妪,先自点头,才用苍老的嗓音,回应道:“要借住啊……有的,有的……这天都要下雨了,我家还有一只鸡没回来,你能等一会么?”
跳下车辕,去往后面解缰的朱权,有些哭笑不得,‘都有豪客上门,还在乎一两只鸡干嘛?这些天来,李大哥花钱特别大方,明早给你的钱,买上十来只鸡也是绰绰有余。’
只是他心里这么想来,却也不会说出口去,心里更多还在考虑,四匹健马该怎么安置才好。
马车只需放下车辕下的两根支架,就能立住,四匹马却不能直接拴在外面淋雨,多半还要额外花钱,找一家有马棚的地方。
李大狗环视一周,笑道:“这位婆婆,你家还没回来的那只母鸡,可是黑色的么?”
“对对对,是只黑色母鸡……”老妪连连点头,突而抬头,狐疑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只黑色母鸡?”
“你看那不就是……”
李大狗一笑,指向四步之外的草丛方向,那里正有一只低头觅食的黑羽母鸡,两只爪子划开泥土,半个身子已经深入草丛。
只露出一丛乌漆嘛黑的尾羽,天色昏暗之下,也难怪老妪一时没有发现。
老妪定睛一看,哎呦一声,从旁边捡起一根棍子,就去赶鸡,身体虽然佝偻,脚步居然不慢,口中还自说道:“你怎这么贪吃,天都快黑了,还不回笼,小心晚一些儿,被山精狐怪捉了去……”
李大狗哈哈一笑,觉得今晚的选择还算不错,至少这位老婆婆是个爱说话的人。
当下支起马车,解下挽具,朱权主动牵过四匹健马,往村里寻地方安置,李大狗看着脚步轻快不少的老婆婆,很娴熟的挥舞着棍子,东一下西一下,不过四五分钟,就将母鸡赶回笼里。
这才走上前去,说道:“今日天色暗得早些,您老仔细清点一下,要是还有遗漏,我也好帮你到各处找寻一下。”
老妪听到这话,果然低下脑袋,一二三的再次清点了一次。
一边紧闭鸡笼,一边喃喃自语,“没差,没差,七只母鸡都在,一只公鸡也在,上个月的时候还有三只公鸡,现在只剩下一只,可不能再少了,这根独苗要是没了,几只母鸡下再多的蛋,也没法孵鸡仔了。”
老婆婆细细碎碎说了一箩筐话,心疼损伤的同时,倒也没有胡乱猜测的骂人,以她这个年岁,身处乡野之间,实在少见的很。
李大狗是见过不少类似情况,家里少了鸡鸭,田里缺了瓜果,有些性子泼辣的女人,能从村口骂到村尾,虽然不会指名道姓,却免不了夹枪带棒,指桑骂槐。
碰到这种情况,哪怕明知不是自己偷的,路过女人身边都要溜边儿走。
是以李大狗心情颇为愉快,开玩笑道:“白日里母鸡出笼,就算没有这只公鸡,也不影响它们撒欢,鸡仔孵化大可不必担心。”
“那可不行,孩子是自家的好,鸡仔也是一样。”老婆婆拄着赶鸡的棍子,边走边说,突然停步回头,用略带审视的目光看向李大狗的面容。
问道:“你不会是想吃我家那只独苗公鸡了吧,这可不行,给钱也不行,还要留着打鸣孵蛋呢。”
李大狗只好一脸苦笑。
老婆婆着重强调不行之后,她又折中说道:“不过你要是舍得花个三两百文铜钱,今晚给你两人杀只老母鸡也是可以的。”
“你也别嫌太贵,就刚才那只贪吃不肯回笼的乌毛鸡,看起来长得肥大,也只刚刚养满一年,要是留着下蛋,还能下个三五百个不止。”
或许是自觉开价太高,她又解释了一遍。
老婆婆腰背虽然佝偻,思路倒还清晰。
李大狗觉得,如果自己不加阻止,她能从“鸡生蛋,蛋生鸡”一直这样说下去,到时候开价五两银子,也会是件物超所值的事儿。
赶忙插言回道:“婆婆不用为难,我们自己携带了米粮肉干,一会借您灶台锅铲用一下就好。”
“啥?你不吃鸡了?”
老婆婆刚要转身的动作立时停下,颇为意外。
“不用不用,还是留着下蛋吧。”
李大狗左手往前伸了一下,害怕她转身太急,一个不小心跌倒在地。
“要是觉得贵了,可以便宜点,一百八十……嗯,一百五十文钱也行。”老婆婆迟疑半息,报了个半价。
李大狗觉得有些奇怪,他知道村里人向来对家畜家禽颇为看重,很多时候缺现钱了,宁愿花费大量时间,去山里捕捉獐子野鸡,也不会愿意卖了家鸡家狗。
遂好奇问道:“老婆婆为什么贱卖自家母鸡?留着下蛋半年时间也能卖出这么多钱?”
“那得能留个半年才行?”老妪感慨一声,转身向前,继续说道:“你是不知道啊,这些日子以来,村子附近不知来了个什么底细的山精狐怪,半个月的时间,村里的鸡鸭足足少了三成,再这样下去,不消一个半月。我养的这些鸡就全都要没了。”
“还有这种事?”李大狗抬头看了一眼村子后山,猜测问道:“莫非山里来了一窝狐狸山猫?或是狼群猞猁?”
“狐狸山猫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鸡舍都关着呢,土狼倒是打了两只,猞猁是什么?没听说过啊……”老妪跨过门槛,屋里还有一个安坐不动的老爷子。
李大狗搓了搓鼻翼,猞猁这种生物,在温暖的南方确实少见,看到里面还有一个胡子花白的老爷爷,顺嘴问道:
“大爷、婆婆,你们就没听人说起,是什么东西叼走了这些鸡鸭?”
许是年纪大了精力不济,老汉瞟了李大狗一眼,又移开目光,一言不发,像是在打瞌睡。
老妪拉开一条板凳,示意李大狗坐下,又自摆开四个粗瓷饭碗,摇头道:
“没看见,没看见,村里人说可能是谁招惹了邪祟,应该带着三畜去山神庙里拜一拜,求山神老爷让邪祟早早离去,只是没人承认,这事就一直拖延着。”
“你们这的山神还有这个能耐?灵验吗?怎么不去城里找个道人试试?若是时间久了,伤了村人可怎么办?”
依他看来,村里人好像对这事情不太上心,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
老妪指了指后山方向,叹了口气道:“后山有间草堂屋子,摆了一个山神像,只是一年到头也没见有谁去点上一香半烛,就算山神有些能耐,多半也不会灵验的。要说找道士驱邪,可就要花大钱了,远不是一个猪头狗头可以打发的,村里的鸡鸭都卖了,也不见得够用,反正没有伤到人,也就没人牵头去办这事。”
老妪连连摇头,也不知是感慨人心不古,不敬山神,还是觉得没人牵头,事情难办。
李大狗想起之前十来个村民在村口招呼行人的情形,心中一笑,靠近府城官道的人,生意经难免钻研多些,又不是樵子猎户,不敬山神也是寻常。
若是有个财神庙,说不定会更多香火。
老婆婆目光扫了一眼身前碗筷,双手撑在四方桌上,就要起身。
桌上四个粗瓷饭碗摆了半天,旁边也没个水壶,李大狗猜测她是想去厨房倒水,赶紧阻止。
“婆婆你先不忙,我去厨房倒水。”
说完起身出门,转向隔壁厨房。
停车之时,他就发现,这户人家的四间房屋一字排开,中间的客厅除了与西边一个卧房连通,剩下两间屋子的门都开在外面。
出得门来,看了一眼地面,已经下起了黄豆大的雨滴,只是稀稀拉拉,不算密集。
正要担心朱权是否会遭雨淋,就看到他从西北方向走来,朝他挥了挥手,李大狗继续走向东边厨房。
心中思量,这陈家村里,少说四五十户人家,不说家家养鸡,三四十户也该有的。
一家十只家禽,粗略算来三成之数,足有百十来只,哪怕老妪夸大一半数量,十来天里,能吃五六十只家禽,也不是狐狸山猫能做到的事。
除非是有老虎豹子之类的大型猛兽,可若这样,村里人肯定一早就能发现,涉及人身安全,报官也好,组织壮丁围捕猎杀也罢,肯定不会让它们在附近生存这么长的时间。
何况十来天里持续发生这种事,村民必然会多加防范,想要在这种情况下,不露痕迹的避过耳目,显然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那么会是什么东西?莫非真有邪祟?”
推开厨房门扉,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角落有个水缸,李大狗从里面抓起一个葫芦做的水瓢,装了一瓢清水回屋,老婆婆已经从壁柜里翻出一个陶罐,放在桌上,里面是一些粗沙炒制的黄豆。。
李大狗往四个粗瓷碗里倒了半碗白水,将水瓢放回厨房。
见朱权已经离得近了,他干脆立在屋檐门口等待,招呼着道:
“快进来吧,要下大雨了,马都寄放好了吧?”
“寄放好了,是村的大户人家,就是开价黑了点,一晚上要收五百文钱。”
“不用在意,只要马匹得到照料,这些钱也是该出的。”李大狗咧嘴一笑,没有立刻进屋。
“出钱事小,我是担心今晚雨大,卧房屋顶漏雨,会很麻烦。”朱权抬头看了一眼头顶屋檐,觉得这房子比自家住的还要矮些。
想起那罐炒黄豆,李大狗摆手笑道:“没太大问题,屋里虽然只有两位老人,也该是有儿女的,只是不知为何都没在家,哪怕有些漏雨也不至于无法睡觉,我们进屋吧,晚些时候我们自己烧火做饭。”
大概是习惯了头戴小帽,离开邽阳府后,朱权特意买了两顶帽子,一顶青色远游冠,一顶乌角幞头帽。
此时他正戴着后者,闻言点头应答,摘下头顶帽冠,抖了抖雨水,重新戴好,跟着李大狗进了屋子。
身后的雨势忽得变大,地面很快湿润,不过几个呼吸时间,雨滴敲击黑瓦的声音连成一片。
村口有一辆乌蓬马车冒雨前行,西风驰卷之下雨水很快打湿了身子,驾车之人只好急匆匆拨转缰绳,往离得最近的屋子驶来。
李大狗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是一位儒衫打扮的中年男子,见自家马车没有阻挡道路,便往桌前坐下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