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值房。
当日下午,只有杨廷和跟蒋冕二人在值房内,另外两人因为要值夜,早早便走了。
近来西北军情频传,以至于内阁夜晚必须留下人值夜,甚至很多时候都是两人,虽然可以临时从翰林院抽调人手相助,但对内阁这几个老家伙来说,还是比较累的。
「……开春后,草原部族对我边关的侵犯日益加剧,据闻去年夏秋时节西北大旱,牧草枯萎,没有足够的牧草过冬,冬月后连续暴雪下来,各处牧民拥有的牲畜冻死无数,开春他们只能动我中原之地的心思。」
蒋冕对杨廷和说了一句,顺手拿了一份刑部上奏,交给杨廷和。
与朱四身边的圆桌会议由朱浩主导相同,内阁也是遇到大事由杨廷和来拍板,其余几名阁臣则主要负责那些不太紧要的奏疏票拟。
杨廷和打开刑部奏疏,涉及到新皇提出的「宽刑」设想,对于前朝一些落罪官员及家属多有赦免之举,尤其是一些已发配到边疆为军户或是被流乐籍的官眷,也进行宽赦,大多数允许赎籍为良。
杨廷和看完后,神色波澜不惊。
蒋冕道:「陛下有宽仁之心,不违休养治国的初衷,看来可以同意。」
杨廷和冷冷地呛上一句:「你真认为这是宽仁吗?」
蒋冕苦笑一下。
虽说小皇帝有要重新启用王琼的意思,才会对王琼、陆完等罪臣进行赦免,但至少到现在为止,皇帝还没正式提出让王琼复官,在蒋冕看来,实在没必要再去恶意揣测小皇帝的用意。
「你定吧。」
杨廷和把题本丢还给蒋冕。
意思是,我现在心里很不高兴,不要想以我的笔迹来同意这件事,一切由你蒋冕代劳,虽然结果是一样的。
蒋冕也知这次因为杨廷仪之事,令身边这位内阁首辅心怀不满,但因为皇帝跟内阁在杨廷仪的问题上已达成默契,此时若杨廷和真要变着法于宽刑方面跟小皇帝斗,那小皇帝肯定会拿杨廷仪开刀。
事情就这么妥协了。
……
……
御旨下。
陆完直系亲属,皆都得到赦免,可以交钱粮「赎刑」,在大明,用铜钱、粟等赎杖刑和徒刑,是一种不成文的规定,相当于你交钱就可以不受罚,但这建立在严格刑罚的前提上,多赎的是「疑罪」,相当于交钱保释。
官员落罪也多可用钱财赎刑,但还是要经过法司批准才可。
经过一年多对正德朝时期「权佞」的追责牵连,大明官场其实早已怨声载道,很多官员和已退休的官员、文人等,不过是跟宁王有过来往,或是与江彬、钱宁等人虚与委蛇,再是王琼、陆完等人的门生故旧,都要被牵连问责,很多人因此家破人亡……
冤枉声一片。
正德时期,宁王势力遍布江南,连唐寅都曾做过宁王的门客,江西地方不知有多少人曾受过宁王恩惠,这样就被定为叛逆?
至于江彬、钱宁等人更是只手遮天,在朝当官的哪个不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陆完和王琼相继为兵部、吏部尚书,朝中依附于他们的人不少,再说二人的名声也没到臭大街的地步,官员落罪之前,谁还不是清正廉明的青天大老爷?
鬼知道他们会被定罪?
可以说嘉靖初年的谳狱,只是党派斗争,不能说责任全在杨廷和身上,这也是登基的小皇帝来自于皇室旁支,需要用严苛刑罚来快速震慑朝廷文武百官,只是后来被杨廷和等文官派系愈演愈烈而已。
现在朝廷终于下旨不再扩大牵连,对于可能会涉案的人来说,这便是皇恩浩荡。
可对于普通士子而言,
却觉得朝廷是在放过那些贪赃枉法、祸国殃民的女干臣,一个个喊打喊杀,但其实这些人连落罪之人到底犯了什么罪都不清楚,人云亦云,被文官集团有意制造的舆论带偏了而已。
那道赦罪书,朱浩去见了陆湛卿。
此时陆湛卿病体已基本痊愈,作为笼中鸟的她,只是在院子里走动,即便她有心派人在外面打探消息,但她自己却很识相,知道高墙外的世界很危险,守一种「默契」,足不出户。
「奴家问老爷安……」
陆湛卿见到朱浩,态度跟之前截然不同。
先前还称呼朱浩「小相公」,现在直呼「老爷」,她也听闻朝廷宽刑赦免陆家家人之事,现在一心要归附朱浩。
朱浩把陆家的免罪公函誊录内容,交给陆湛卿看。
陆湛卿道:「所以说,此事上,老爷出力最多?」
朱浩笑道:「我能出什么力?不过是因缘际会,最后还是刑部那边确定了不再继续深究……我可没出什么力。」
「但奴家听闻,此事全因诏狱拿前兵部左侍郎杨正夫问罪而起……」
陆湛卿的政治敏感性太强了,朱浩不由觉得,眼前这千娇百媚的小姑娘,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而是善于谋略和政治权谋的巾帼枭雄。
当然以陆湛卿眼下的处境来说,她跟一个阴谋家差得还很远。
朱浩笑了笑道:「是吗?最后杨正夫不也没落罪?例行问话而已。」
陆湛卿颔首:「看来真是老爷出面了,老爷在朝中的位置,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翰林院修撰,应该是陛下身边左右手。否则不会老爷出马,一切都水到渠成……如此说来,杨氏一门覆灭的日子,近了!」
「呃……不提这个行不行?」
朱浩实在不想让一个女人活在仇恨中。
陆湛卿突然跪下来。
朱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诧异地问道:「你这是作甚?」
陆湛卿道:「一是为感激老爷出手相助,二是请求老爷……出钱为家中人赎军籍,再相助他们回祖籍生活,奴家感激不尽……」
说着头伏地,丝毫不介意面前的泥土先前下过雨,如此沾染了不少泥土在身上甚至额头上。
「起来吧。」
朱浩虚扶道:「我说过会帮你,没有食言,你不用感谢我,不过是派系倾轧,谁帮谁还不一定。其实你先前的信函,我已派人送去福建,估计不日便会落到你祖父手上……还需要他来帮我呢。」
陆湛卿正是知道朱浩有心利用陆完在朝堂的余威,来对付杨廷和,才会对朱浩如此感激。
若杨廷和倒台,没有陆完和陆家人出面,大仇得报心里也不会痛快。
朱浩道:「朝中人办事,不过是依法依规,你不用记恨谁。如今你已是自由身,不用担心自身安危,可以随意走出这院子,到外面看看……内心闭塞的结果,便是想事情容易走向极端,若是你觉得女装不便,一身男装出去走走也可以!」
「奴家谨遵老爷的吩咐。」
陆湛卿起身,仍旧低着头,毕恭毕敬。
朱浩不过是过来看看,见陆湛卿这模样,一时不好意思留下。
「好了,东西也送来了,等你家人回到祖籍后,我会通知你,你这边也收拾一下心情,好好生活,以后我再给你加几个护院,要出门的话,也能暗中保护……走了。」朱浩说着便要离开。
陆湛卿急忙道:「老爷,您不留下吗?」
「嗯?」
朱浩回头打量陆湛卿。
留下?
留下做什么?
吃饭吗?
陆
湛卿银牙一咬,道:「奴家蒲柳之姿,不敢奢望能登堂入室,也不奢求任何名分,只求老爷在有闲暇时能记得有这院子,经常来看看。若是老爷白日里不便,无论几时……奴家随时可……扫榻以待。」
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这是要以身相许,既是为报答朱浩,也是为跟朱浩结成联盟,以此作为笼络。
「呵呵。」
朱浩不由笑起来。
朱浩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跟孙岚是没感情,但若是陆湛卿,朱浩有什么好客气的?
但陆湛卿做事太过功利,要得到这女人,还要付出不少东西,而且朱浩也不喜欢这种什么报答、交换之类的东西,想女人的话直接去教坊司就行,以朱浩现在的名利地位,什么样的女人不是招招手就来?
当我朱大官人纯洁的少男之身,是那么容易被你这个心怀怨怼的「女恶魔」给玷污?
不要你以为自己天资国色,就能得到我!
想成为我女人,还是先把内心的仇恨放下,再便是好好「练练」,至少拿出点让我觉得欣赏,并能打动我内心的闪光点。
「陆姑娘,你想留在我身边,帮我做事,我能理解,但是呢,做人做事一定不要有那么多功利心,你先把未来要走的路考虑清楚,不要因为一时感动,或者是对杨氏一门的仇怨,而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朱浩说着,仍旧要走。
随后朱浩又想到什么,提醒了一句:「你若觉得不便,回头我亲自过来接你,换上男装,跟我一道出去。外面的花花世界绚丽多姿,总是把自己藏起来,最终苦的并不是你心中以为的仇人,而是你自己。」
朱浩来到门口,见丫鬟立在那儿,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朱浩随口吩咐:「照顾好你家小姐,我下次再见到她的时候,希望看到的是一个浑身散发无穷魅力的大家闺秀,而不是一个脸随时皱巴在一起、未老先衰的复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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