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
京师传来的一则消息,让正在与袁宗皋争斗不休的张佐非常焦急,急忙去求见王府现在的实际当家人,俨然是王府“皇太后”的蒋王妃。
此时蒋王妃一身缟素,即便丈夫过世让她很伤心,但始终兴王是在经历几年病痛折磨后过世的,心中早就有了准备,经过一个多月的调整休养,现在的她已经平静接受丈夫过世这个现实。
“……如今有消息在朝野间流传,说当今陛下想让世子前往京师接受王位传承,以此祭告天地,也符合祖宗章法……但问题是若世子真的前往京师的话,只怕很多事不再受王府掌控。”
张佐在一个刚死丈夫的女人面前,说话已经极为克制。
他没直接说明,或许朝廷有心把朱厚熜扣押为人质。
蒋王妃神色悲戚,两眼潮红,哽咽道:“他们在先王身上未能实现之事,却要施加在一个小孩子身上,是吗?”
“这……”
张佐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蒋王妃心中恨意大张,别人不知兴王府跟皇室间的恩怨纠葛,蒋王妃却再清楚不过,她冷静下来后,语气变得内敛,沉声问道:“此消息作准吗?”
张佐道:“料想再有不到一个月,事定与不定,就会有个准信,如今陛下已动身前往江南,还是要等陛下批准后才能成行……宁王之乱如今还不见消停……”
即便武昌府等地已有消息说宁王之乱被平息,但安陆始终在江北内陆地区,消息没那么灵通,到现在还不知宁王之乱到底如何了,依然是谣言满天飞。
蒋王妃伸手抹了一把眼泪,道:“若是让吾儿前往京师,还要承蒙张奉正照顾。”
“娘娘,并非老奴推辞,实在是……若是朝廷真有心……行那非善之举,就算老奴陪着去京师的路上,能常伴世子左右,可到了地方后……只怕……”
张佐很为难。
不是说王府想派谁去照顾世子,就能成行,皇室既有意让小兴王入京,为朝廷掌控,就必定不会让王府中与世子亲近之人随行,到了京师后,就算在舆论监督下,不会高墙大院把人圈禁起来,但王府中这些老人也必定会被严格限制,难以随侍世子身边,目的是形成一种高压态势,让朱四举目无亲之余,对心理和生理均造成严重打击,以后对朝廷只能唯唯诺诺,不敢越雷池一步。
张佐道:“倒是让唐先生前往照料,并无麻烦。”
连张佐都看出来了,王府在朝廷排得上号的人物,基本没机会常伴朱四左右,但有一人例外,那就是一直在王府中受到器重,却没在朝堂挂上号的唐寅。
唐寅相当于兴王府走的一步暗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的存在,唐寅作为一个闲散的乡野村夫,本身还有举人功名,要往京师并不会受太多限制。
蒋王妃凝眉思索片刻,重重点头,随即道:“还是先等事定下来再说,唐伯虎……他真能一心为吾儿着想吗?”
若是平时问策,蒋王妃还是挺相信唐寅能力的。
但此番儿子远去京师,还要被扣押为质,蒋王妃自然觉得唐寅跟儿子之间的感情羁绊不深,未必会尽心尽力辅佐。
张佐微笑举荐:“唐先生与朝廷始终有芥蒂,对世子也能做到一心一意,连先王都对他的能力称颂有加,当初先王没有极力为其争取官位,也是防止身后朝廷出阴招,这都是先王苦心安排的结果。”
眼下王府内,作为首席托孤重臣的袁宗皋势力一枝独秀。
张佐自然要极力推崇一下自己的老搭档唐寅,若是世子离开兴王府前往京师,身边只有唐寅相伴和照料,对王府长史司可说是致命的打击,张佐反而觉得世子前往京师并不是什么坏事。
“嗯。”
蒋王妃微微点头,并未做最后的决定。
显然王府也在等朝廷进一步旨意到来,而不是轻信这些“小道消息”。
……
……
武昌府。
乡试临近,加上江西叛乱平息,作为省城的武昌城格外热闹。
很多游走于江南各处,尤其是大江两岸的商贾,现在都不敢轻易到江西去做生意,因而都将货物运到武昌府来贩售,武昌府成为宸濠之乱受惠最大的地区之一。
好在朱浩带来的布匹,早早就出手。
苏熙贵那边一片忙碌,南北货物多了,价格自然会下降,而其采办很多的物资都是往西北送,以苏熙贵之前所言,如今黄瓒最大的任务就是要保证军需供应,还有就是为皇帝亲征做好准备。
八月初四这天上午,朱浩跟苏熙贵再次会面。
苏熙贵大致说明了一下如今朝廷的局势,黄瓒作为户部右侍郎,年底三年考满,一般不会继续留在户部侍郎这个职位上。
以苏熙贵的意思,有两种可能,一个是前往南京为户部尚书,调度南方粮草物资供应,一旦到此职位上,基本就等于是不会再有晋升的可能,就等着致仕了。
虽然南户部尚书职权不小,但始终调到南京相当于发配,南户部尚书后只有南吏部尚书这一条相对可以“升迁”的路线,想调回北六部可没那么简单。
第二种可能,就是北六部平调。
一般是进为兵部左侍郎,或是吏部左侍郎为最优先考虑。
朱浩听完苏熙贵所表达的意思后,问道:“不知苏东主希望哪种呢?”
苏熙贵笑道:“都一样,都一样。”
虽然口中说一样,但朱浩知道,苏熙贵倾向的不是让黄瓒在北六部继续当侍郎,虽然这从前途考量是最好的结果,但从苏熙贵个人角度出发,若黄瓒为南京户部尚书的话……那对他的生意可说是有莫大帮助。
南户部尚书,相当于南方大半个国度的管家,苏熙贵的主要生意也都扎根江南各处,若真如此的话,那他苏熙贵更加如鱼得水。
朱浩道:“不能直接在北部为部堂吗?”
苏熙贵面带遗憾之色:“即便这两年,黄公功勋不小,两年前西北一战更是居功至伟,但始终他非朝中元老派系,如今朝中那位……说句不中听的,党同伐异啊。”
苏熙贵口中“党同伐异”之人,显然指的不是皇帝和江彬之流,而是首辅大臣杨廷和。
皇帝自己搞党羽派系,杨廷和自然也会搞派系,只是名义上好听一些,是为朝廷大义,为读书人着想,但其实跟党同伐异无本质区别。
“再者,如今朝中并无显贵退下,黄公年岁已大,论资排辈……只怕等不到那天。”
苏熙贵满是遗憾。
黄瓒现在年岁不小了,因他不隶属于朝中哪个核心派系,乃是在地方立功被皇帝调到京师出任户部侍郎,所做的又基本是治理宣府粮草、军饷等事,使得黄瓒再受器重也是皇帝看重,但朝中大臣升迁、任免之权责,却牢牢地掌控在文官派系手中。
黄瓒大概跟苏熙贵私下讨论过这件事,到南京当户部尚书,名利地位都有了,这辈子算是值了,留在京师苦熬,不一定能熬出头,给人打下手还要看别人脸色……老人家也要自尊的。
朱浩点头:“以我所见,留在京师比在南京更好,用不了几年……”
话故意说一半,让苏熙贵自己去揣摩。
苏熙贵眼前一亮,好像听出一些苗头,但又不敢深想,徒留执念,旋即自嘲一般,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此等事,并非鄙人这般草民能决定,一切听从天命吧。”
……
……
不管黄瓒年底是继续留在京师,还是往南京,但看起来至少暂时不用致仕。
其实朱厚照很看重黄瓒。
但正是因为皇帝觉得黄瓒有本事,西北一战中,黄瓒功劳不小……这让朝中文官小圈子越发排挤他,毕竟黄瓒属于那种善于迎合的官员,为正统文官所不耻。
初五下午。
朱浩在城内拜访了一些出身安陆的名儒,目前迁居武昌府已有一些时日,但依然保持了乡土情。
朱浩算是替兴王府出来拜见。
临近日落时,他在一处姓洪的官绅府邸,见到同样前来拜访的朱万泉。
朱万泉从京师回湖广参加乡试,因为朱家上下户籍如今都已改在湖广,朱家人无论是谁参加科举,都要回户籍坐在地。
叔侄二人许久未见,见面后,自然要找个地方吃顿饭,叙叙旧。
“……四叔,这两年家里人都还好吧?说起来,我很久没见过祖父和祖母了,还挺想念他们的。”朱浩道。
朱万泉叹了口气:“朱家在京师,境遇并不好。”
一句话就把朱家迁居京城的情况做了总结。
能好就怪了!
现在朱家是给朱万宏当人质,虽然不会限制你们一大家子人在城内的活动,但你们出个城试试?
做生意?
京师寸土寸金的地方,门阀林立,权贵的白手套到处都是,以朱家经营生意的手段,折戟沉沙是大概率的事情。
安陆之地没大老虎,朱家几只猢狲都称不了大王,更何况是京师?
“此番回来,是要将安陆之地田宅加以变卖……你二伯也回来了,正往安陆去。”朱万泉道。
朱浩问道:“刘管家可同行?”
朱万泉摇摇头:“两年前便归乡,听闻已病故,具体情形如何并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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