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辍行甚远（2）
阿翠也不恼，萧嫄能说出这种话，就代表她根本不想把这事闹到萧擎面前。
“我自然是信姑娘的，姑娘且慢行。”
“算你识相。”萧嫄摔下车门帘子。
萧家的马车是今日最后一批出宫的人，刚刚穿过宫门，侍卫便将门关上了。
天色将晚，有殷勤的侍卫与宦官为阿翠提灯引路。
皇上摆明了对皇后的态度以后，宫中见风使舵，又对玉连宫摇尾乞怜。
然而，萧家的苦，只能往肚子里吞。
苦就苦在，就差一步。
与皇后之位差一步，与太子之位差一步，与朝廷重臣差一步。
阿翠回到玉连宫，将管库房的小宫女拉到偏僻的地方，小声交代道：“把前几天内府孝敬来的那几株黄塘的老参都包起来。”
小宫女并不敢问阿翠的用途，直接应下。这玉连宫里，除了贵妃娘娘就数阿翠的权力最大，说话最管用。
晚上，阿翠回到自己的寝间，就看到了装着老参的匣子。
“你明日出宫吗？”阿红伸头进来问了一句。
“出的，要回萧府看看。”
阿红点点头：“正好，你给娘娘带点水井巷的杏干。”她想了想又道。
“再给我带点他们店里的糕点，那东西比宫里头做得用心，两个小殿下都爱吃。”
“我知道了。”
“那你休息吧，娘娘那儿已经安排好人了。”阿红的眼睛悄悄往桌上瞄了一眼，才转身出去。
她并没有去贵妃的寝殿，这些年来，贵妃身边已经不用她了。
阿红乐得轻松自在，比起喜怒不定的贵妃娘娘，两个小殿下虽然顽皮，但好歹不会丢了命。
贵妃的寝殿里，又传来摔碎碗碟的声音。
今儿个白日，贵妃动了气，到了晚上肯定会头痛、无法安寝。
贵妃身边的人，跪成一片。
阿红远远地看着叹了口气：“愣着做什么啊，去找太医啊。”
皇上已经很久没有来过玉连宫了。
或者说，他现在只愿意宠幸掖庭那些无家无势的女人。
最迟，明年春天，阿红猜测，皇上就会派人去各处选美进京。
“真是运气不好啊。”
阿红轻声叹息，也不知是在为谁哀婉。
总归不是她自己，阿红转身回到皇子和公主的寝间。
两个孩子都已经睡熟了。
宫女已经为她在榻上铺好了褥子。
阿红躺下，没多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有睡得着的，就有睡不着的。
小李氏派人往前院催了两回，都被萧岐的随从送了回去。
萧嫄到底没敢把宫里的事全瞒着家里，下了马车，从管家那里问得萧擎已经歇下，就一头扎进了父亲的书房里。
她挨了打惊魂未定，又有萧岐言语引导。
没几个回合，她连原本要瞒着的事都说出来了。
“爹爹……”萧嫄看着陷入沉思的萧岐，不气都不敢大声喘。
萧岐像是被女儿惊扰，从思考中抽离出来。
“你走过来些。”萧岐冲女儿招招手。
萧嫄摸着椅子边沿站起来，走到萧岐面前。
萧岐关切地看看女儿的脸：“可还疼吗。”
“疼……”萧嫄说着，抽噎了几声又哭了出来。
“唉，你也受委屈了。”
萧嫄抹了一把眼泪，摇摇头。
萧岐感慨道：“如今家中艰难，本来还想着等你再大一些，再与你细说这些事，现在看怕是不能了。”
“爹爹，我可以的。”萧嫄道，“我已经长大了。”
我已经是萧家子辈里最大的孩子了。
萧岐让女儿坐回去，思量了一番，道：“祖父让你在陛下面前露脸，他老人家想的恐怕是，让皇上念起萧家的好，把你许给某一位皇子，最好是太子，四皇子也颇得圣眷，再不济还有三皇子。”
萧嫄攥紧拳头，她不想现在就嫁进宫中去。但父亲说着，她也只能听。
“但是，此举的确不妥。”萧岐叹了口，“这些年陛下性情大变，以往越信任谁，如今就越怀疑谁。结亲是结两家之好，皇上如今本就怀疑咱们家包藏祸心，咱们再往前凑，容易引火烧身。”
萧岐说到这里，向他的女儿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虽然你处理此事的方式不太妥当，但你的判断是对的。”
萧嫄愣了愣，意识到自己得到了父亲的肯定，眼睛又红了。
“我怕给家里惹麻烦，贵妃娘娘教训我说我做的不对。”
“你姑姑有她的考量……”萧岐想了想，说：“她虽然还是萧家的女儿，但亦是皇子的母亲。”
萧嫄还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只听萧岐又道：“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家中把你与三殿下定下的事？”
萧嫄点点头，她一直记得，只是这几年家中渐渐再没有人说了，这种事，她也不好问，就跟着不再提这件事。
正好三皇子伤好之后，变得有些孤僻，玉连宫都不怎么回，她也就顺势远离了。
“可是家中改主意了？”
萧岐顿了顿，道：“其实是贵妃娘娘改主意了。”
“贵妃姑姑？”萧嫄忍不住道：“难道她看不上我吗？”
“嫄儿很好，”
天色暗下来，萧岐的面容隐藏在窗棱投射的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进来点灯。”萧岐扭头吩咐道。
侍从提着灯火进来轻手轻脚地点着灯。
萧嫄很是不耐烦。
明明她与爹爹在讨论一件关乎萧家存亡的大事，爹爹怎么话说一半，就去做别的事情了呢。
好不容易挨到侍从们离开。
萧嫄急不可耐地正要往下问。
却见萧岐一抬手：“耐住性子。”
“爹爹？”
萧岐指着桌上亮起的灯火道：“你觉得天黑点灯是谁定下的规则？”
“是祖爷爷？”萧嫄说完，想了想又摇摇头：“天黑当然应该点灯啊，不然就看不到了。”
“萧府是在祖父入仕时赏下来的，家中的规矩也都是他老人家定下的。冬日酉时点灯，夏日戌时上灯，打从我小时候开始，就是这般。”
“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天不黑不就不用点灯了，或者若是黑夜有星辰亮如白昼，不也就省了凡人的功夫？”
萧岐看着听得一脸茫然的女儿，这话说的太拐弯抹角，看来萧嫄没听懂。萧岐接着道：“当然，咱们也可以不点灯，但可能吗？”
萧嫄摇摇头：“那多不方便啊。”
“正是如此。”萧岐手指朝上，指了指天：“可见这天黑点灯的规矩是老天逼得咱们不得不定的。”
萧嫄顺着父亲指的方向朝上看，屋子里的灯火把木梁的影子印在屋顶上，影子里漆黑一片，总像是什么东西。
萧嫄低下头：“爹爹的意思是……嫄儿不明白。”
若是天定的规矩，如何要与天争呢。
萧岐挑了挑灯芯，让烛火更盛。
“这世上很多事，看似有的选，实则别无他法。就像贵妃娘娘……她当然也想为她儿子们选择知根知底的姑娘为妻，比如你，比如家里的其他姑娘。”
“可是……话又说回来，谁不想与有权有势的人结亲呢。比起萧家，贵妃娘娘自然还有别的更好的选择……比如说，贵妃娘娘的姐姐嫁去的云家。”
“云桐……”萧嫄喃喃道。
虽然她那个时候还小很多事记不得了，但也有一些三皇子围着云桐转的画面在她脑子里。
今日父亲这么一说，她就全想起来了。
“所以……所以……”她的喉咙有些发干，“所以其实姑姑一直看中的就不是我……”
萧岐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继续道：“如今你大哥又没了，家中下一代眼看无人支撑，贵妃娘娘想必权衡一番觉得，皇子们的岳家最好还是有些势力才好，如此也能在关键时刻拉萧家一把。”
萧嫄听父亲这么说，想得就更多了。
她想起嫁到云家的萧淑，就是这些年来萧淑比之前更频繁地入宫，哪怕是病着也风雨无阻，她与贵妃这对亲姐妹的关系十分密切，每次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都不愿意让旁人听到。
这是不是就是在谋划皇子们的亲事？
“贵妃姑姑想要云桐做儿媳妇。”萧嫄看着自己的父亲，忍不住问：“爹爹这是真的吗，现在也是吗？”
“正如你看到的那样。”
萧嫄看着父亲欲言又止的样子，思绪繁杂。
说真的，她都快忘了有云桐这么号人物。母亲偶尔会说起，她以前经常与云桐起争执，可在萧嫄听来只觉得莫名其妙，她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要与云桐争。
今日，听完父亲的话，她再想起贵妃姑姑对她的态度，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那个时候，哪怕她还不明白嫁给皇子意味着什么，就已经把云桐当做自己的对手了。
说起来，云桐回了海洲，如今已经全无消息，皇上调了那么多齐州官员入京，都没有云桐的父亲，想必云桐也就不会回来了吧。
那，萧贵妃又怎么能攀上云家呢？
“今日在宫中……”萧嫄犹犹豫豫地对萧岐道：“贵妃姑姑与我说了很多事，包括小叔叔的死。”
“他的死怎么了？”
萧嫄认真观察着父亲的神情，见他没有什么异常，才重复了一遍萧贵妃说的话。
“小叔叔不是因剿匪受伤，意外身亡的吗？和云家有什么关系？”
“贵妃娘娘连这个都与你说了？”萧岐沉默了半晌。
就在萧嫄以为，她不该问这件事，不该怀疑祖爷爷给她的说法时。
只听得萧岐长舒了一口气。
“也该告诉你真相了。”
“真相？”
“你知道你叔叔当年是在何处剿匪吗？”
萧嫄摇摇头：“他没有与我说过，只记得是在京畿的东面，靠近齐州的地方。”
“你叔叔死的地方叫做柳家村。”
烛火被不知从何处钻进来风，吹得摇摆不定。
萧岐脸上的阴影，随着烛火晃动。
“柳家村与云家的关系极密切，他们村里出的孝廉都是云家人亲自刻书立碑。然而，这个村子金玉其外，实则败絮其中……”
烛火映在萧岐的瞳孔中，让他的眼睛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黄色。
“这个村子包庇盗匪，纵容他们对来往的客商行凶。你叔叔带兵巡逻的时候发现这件事，想要拿下这个村子的里正，带回京城审问。”
“然、然后呢……”萧嫄突然想起来，那个时候正好是云桐跟着她的父母离开京城……
“柳家村的村子，仗着有云家给他们撑腰，便公然抵抗，绑了你叔叔威胁京畿的驻军。巧的是翰林云晦带着一家人路经此地，军中副将便想请云翰林说和，倒是也说了……”
“可是叔叔死了……”萧嫄怔怔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云家乃大族，想来是太看重名声了吧。”
萧岐的话语焉不详，但萧嫄已经捕捉到了父亲的意思。
“是云晦杀了叔叔。”她轻声道，“若是与云家有关系的村子爆出与山匪有关的消息，对云家的名声有碍，所以他们……他们就、他们……”
萧嫄看着父亲，萧岐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杀人灭口……”这四个字在萧嫄嘴里有千斤重，“为什么不与皇上说呢？”
“因为皇上信任云家，皇上要用云家，要用齐州的人。”
“可是陛下不是没让云桐的父亲进京……”
“那是因为京中已经有一个云晏，不好让云家太过打眼。”
朝堂中的事，虽然萧擎与萧岐，最近略微与她说一些了，但萧嫄还是懂得太少，不敢质疑父亲的话。
只得又问：“那贵妃姑姑就不能……”
说完，萧嫄想起刚刚父亲说过的话。
“贵妃姑姑想让表哥娶云桐……可是……小叔叔是她的亲哥哥啊！”
萧岐看着马上要崩溃的女儿，语气温和：“就像我与你母亲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一样，贵妃娘娘也要为她的子女考量。”
“哪怕牺牲的，是她的亲兄弟？”
面对女儿的质问，萧岐叹了口气，伸手给萧嫄正了正不知何时歪了的珠花。
“嫄儿可不要变得像贵妃那样……”
“爹爹……”萧嫄想起后院那些妾生子。
“若是皇子们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外家，即使娶了心仪的对象，也只会被他们的妻族拿捏。贵妃替她的孩子们谋划前程无可厚非，可过于短视，没有萧家给她做靠山，她又能拿什么保证降服得了云氏女呢？”
“如今，只怕是云家更看萧家不起了。就算云家点头让云桐进宫，恐怕就是别有所图。”
萧岐看着女儿茫然一片的眼睛。
“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萧嫄怔愣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明白，我明白，云家不止想吞了萧家，还有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