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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动若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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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间气象不定,好容易晴了半刻,不知何处又吹来一嘴风,云就压了上来。

    潮湿的寒意被风送进草庐中,将云晏那被山雾浸湿的衣角紧紧贴在他的身上。

    云晦用火钳拨了拨火塘里烧的炭。

    “大哥坐近些吧,把衣服烤干,才不会生病。”他一边给云晏指了指火塘旁边的蒲团,一边熟练地用火钳将挂着的茶壶从钩子上取下来。

    云晏没有发出声音。

    云晦用余光看到云晏还站在原地,略微抬了抬眼。

    “坐吧,水已经烧开了,至少喝碗茶再下山。”

    “说的也是。”云晏盘腿坐下,将冻得有些麻木的手伸到火塘上方。

    低着头侍弄茶具的云晦,听到云晏轻松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竹屋收拾得不错。”

    云晦听言,得意地看了云晏一眼:“我刚上山的时候,这屋里还有一窝狐狸,连吓带哄,好容易把它们送出去了。”

    云晦环顾四周:“咱们那时候做的屋顶也被鸟雀啄得不像样子,只能拆掉。”

    “革旧鼎新,事当如此。”云晏盯着挂在墙上的字画喃喃道。

    云晦望了他一眼,端起茶碗递给他。

    云晏一手接过,茶碗里的水倒得太满,云晏的手不稳,一晃就泼了出来,洒在火塘中的热炭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一路骑马,手也不中用了。”云晏自嘲地笑笑,双手捧着茶碗,小心地吹了吹,再小口饮下。

    “好茶。”他空茶碗递回给云晦。

    “自己炒的野茶罢了,”云晦又给他倒了一杯,“是你渴了一路,如今就算是给你烧一碗河水,你也会甘甜可口。”

    “也许吧。”云晏又将茶一饮而尽,“雍州的事你怎么看?”

    云晦见云晏没在绕圈子,还有点意外:“邸报里不都写得清楚了,我一个山野之人,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关系。”

    “弟弟,别说赌气的话。”云晏轻声道。

    云晦抚掌大笑:“这么些年过去了,我还以为你能说出点不一样的花儿来。想不到还是这么一套。”

    他拎着茶壶,探身过去给云晏的茶碗续水。

    “若你们没有商量好,又怎么会跑来找我?说吧,赵光霖想做什么?”

    云晏沉默了一会儿,苦笑道:“我已经不知道皇上要做什么了。”

    云晦有些意外道:“我以为你就纠正我不要直呼他名字。”

    “一时的改口又有什么用呢,”云晏端详着茶碗中起起伏伏的茶叶,“况且这里是海洲,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会传到京城里。”

    “就比方说,海洲的码头居然已经如此热闹,街上的百姓每个人都是喜气洋洋的。”云晏抬眼与云晦对视:“你回海洲没了压制终于能大展拳脚。”

    云晦捂着腮啧了一声:“这酸味飘过来都能酸倒牙。兄长这话也不怕传出去旁人听了笑破肚子。”

    云晏沉下面色,云晦的姿态却放松下来:“京城繁荣富庶,来往商船多以它为目的地,海洲不过是临时歇脚的地方罢了。”

    “兄长若是多留意一下京城里物价涨跌自然就会注意到齐州的情况。”他甚至懒得观察云晏的表情,直截了当地说:“想必是每日忙于安抚那位多疑的皇帝,无暇顾及百姓是生是死了吧。”

    云晏僵着一张脸,责问道:“如今齐州田亩丰饶,交给朝廷的税收却还如往年一样,你也要与那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吗?”

    风吹得越来越急,雨还没来得及落地,就被卷着击打在草庐的竹墙上。

    屋子里愈来愈暗,只有火塘里的炭火像一只只明亮的红眼张张合合。

    云晦夹起一块炭,点燃旁边的油灯。

    “兄长此言差矣,东海郡乃高祖皇帝给女儿的封地,免税收徭役,因着沿海有码头,还允许训练水兵抵御外敌。”

    云晦的声音在风雨中尤为清晰:“五十年前,江山易主,皇帝将东海郡强划入齐州,还让外戚担任齐州牧,郡中上缴的税役多进了那位苏州牧的腰包里。”

    云晏的面孔在晦暗不明的灯火中显得更加阴沉,云晦伸手过去拿起他面前的茶碗,将已经冷掉的水泼出去,重新给他倒了一碗热茶。

    “兄长,若要让东海郡向朝廷交粮纳税,当然可以,或者说理应如此。”云晦的声音很轻很缓,带着外头的风雨声都柔和起来。

    “只是,这话应该赵光霖来说,应该写在盖着玉玺的圣旨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云晦指了指云晏的胸口,“让你来传这个话,还是说……这些话不过只是你有感而发……”

    “而他赵光霖连开口要这些银子的胆量都没有?”

    “云晦。”云晏低声吼道。

    “兄长,山中风大,一会儿入了夜路就更不好走。”云晦端起茶碗,“如今我孝期未过,若你执意要听赵光霖的话,去雍州给他做那个刺史,这翰林不如就交给云权吧。”

    风很急,推攘着山间的云雾向山顶去。

    “天晴了。”云桐指了指外头的天色,回头对云权笑道:“兄长来看这山间景色,比之京城如何?”

    “各有千秋。”云权滴水不漏地答道。

    云桐点点头:“兄长说得对。”

    云权有些焦躁,他此刻应该上山去,听听父亲与三叔说些什么,或者与三叔一起劝父亲放弃维护皇帝,早日选一个新帝扶持上位。

    而不是纠结于繁文缛节,与云桐一起等在半道上,与她有一搭无一搭地聊海洲与京城的花开花落、飞燕游鱼。

    “妹妹的侍卫怎么还没回来?”云权忍不住问。

    “山路不好走,下过雨石头都是湿漉漉的,难免要小心些,不过算算时辰也该回来了。”云桐歉意地看着他:“想来伯父千里迢迢回海洲寻父亲,一定是有要事相商,不如今日就先回吧。”

    “既然快回来了,那就等等吧。”云权咬咬牙,已经到这儿了,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成果就打道回府。

    见云权如此,云桐愈发笃定,他是背着云晏有事要与父亲商议。

    会是什么事呢?

    云晏一定是带着赵光霖的话来的,这点毋庸置疑,没有皇上发话,他根本出不了京城。

    这样一来,云权也许是萧家,也许……

    云桐望向凉亭之外,风将云吹散,显露出山脚下的村庄,炊烟袅袅,林菁绿浓。

    “兄长你看,咱们坐在这儿,连山下乘牛的牧童都看得清楚。”云桐接着又充满怀念的感叹:“可惜离开京城的时候,我年纪小,只听父亲说起繁华盛景游人如织,却记不得了。也不知站在高处望京城,是不是也如此刻这般,尽收眼底。”

    “京城四周并没有这么高的山,且房屋紧密排列,就算登高望远,也只能看到勉强看到北寺经塔的塔尖。”

    “竟然是这样吗?”云桐无不遗憾地叹息。

    云权想了想又道:“不过,夕照经塔,遍地金光,倒也算是个不错的景色。”

    京城周围最高的山坐落着王家的山庄,想看到此等景象必然要在山庄里待到黄昏。逗留到黄昏还在城外,那就是要在山庄里过夜了。

    云桐心已了然,云权已经与王家走得极近了。

    “真想看看啊。”云桐望着远方出神,在云权看来,她正在脑海中描绘那番经塔洒金的景象。

    “妹妹想回京城吗?”云权突然问。

    云桐连忙抬头,又飞快地把头低下:“如今父亲还在为祖父守孝,我自当侍奉于父亲左右。”

    “那就是想回去咯?”云权此时像一个温柔的兄长一样。

    云桐轻轻摇摇头,没有说话。

    “妹妹若是能回京城,会开心吗?”

    “父亲他……”云桐犹犹豫豫又低下头:“我都听父亲的。”

    云权并没有云桐的反应而气馁,相反,他对云桐的柔顺十分满意。

    他暗中派人回海洲打听过云家的事,知道云桐替其父在外头主事的细节。

    在他看来,云桐聪明有见识,但心慈手软,真到了处置云松的时候,却要文老太君拖着病身偷偷去衙门与县令商量。

    云权想,云桐如今很顺从她的父亲,那么,将来,也一定会依赖他。

    只要,操作得当。

    许是上辈子见过太多次,云权的眼珠子一转,云桐就知道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好笑,太好笑了。

    若不是云桐此刻还要维持大家闺秀的矜持气度,她一定会大笑出来。

    什么天纵之才,什么凤雏麟子。

    学会的第一招,使出的第一计,居然还是卖妹子。

    想来是小时候在萧家吃多了米,还没等云晏教他治国安邦之策,就已经学会了萧擎的许婚通亲。

    云桐突然很好奇,萧家如日中天的时候,她的父亲都不答应云晏的联姻,如今萧王两家胜负未分,云权又有什么把握,云晦会向他点头呢。

    王元英……他究竟是何方神圣,能把云权糊弄住?

    云桐长长地叹了口气。

    “大哥能再与我说些外头的事吗?”她犹犹豫豫道。

    云权的心越来越稳,云桐的每一步每一问都没有超出他的预测,他的三叔将自己的女儿保护的太好,加之三叔的院里妻妾和睦,才能把云桐养成这么个贤淑性格。

    他连忙道:“妹妹想知道什么,京城的事,还是?”

    “是……”云桐做出欲言又止的样子,“兄长会不会觉得妹妹多嘴多舌,不是淑女所为……”说着,云桐又低下头。

    “怎么会,”云权顿了顿,又安慰道:“我母亲有些做法的确过时了些,如今京城中随便一个贵女都能说上两句时局政事,倒也不算出格。”

    萧淑恐怕快不行了。

    云桐还记得,上辈子她进了宫,很快察觉到父母亲人的死与云晏一家有关。那时候她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被云权看出了些端倪。

    云权也说了与今日相似的话:“我母亲行事的确有些过分了,但你放心,我会给你个公道。”

    “竟是如此。”云桐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兄长可否告诉我雍州的事……”

    云桐忧心忡忡地问:“听来往的商队说,那个……那叫费祖保的灭了高家满门,就连……就连……就连那两位出身萧家的夫人也没有幸免于难?”

    云权没想到云桐会这个问题,他以为云桐就要到说亲事的年纪,恐怕最关心的是京城中的青年才俊,或者是齐州的世家子弟。没想到云桐一问就问到了雍州,还是如今最棘手的费祖保。

    可他转念一想倒也合情合理,云桐关心的是萧家送去高家的那两个女人的死活,又何尝不是在忧心自己将来婚后面临的难处。

    “想必是以讹传讹,传岔了吧。”云权说到,“高家蒙蔽天子,压榨百姓,在雍州激起民怨,费祖保一个小吏,揭竿而起实属无奈之举,且他立刻就派人进京请罪,想来是个有道义的人,不会为难妇孺。”

    “兄长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云桐由衷地松了口气。

    既然你都能为了维护费祖保说出如此丧尽天良的话,那就说明雍州之乱,哪怕不是有人暗中指使,也是有人要搭个顺风船借机行事。

    至于是谁……

    云桐温柔地笑着看向云权,只要跟住你不就知道了。

    如今看来,王家反而更有可能。

    可是王家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昭义关外养一头狼,难道不怕它哪天挣脱了铁锁反咬主人一口?

    还是要查,但愿武正己与溶溶路上顺利,他们已经走了半个月,也不知到哪儿了。

    夕阳西下,晚鸦一声一声呼唤着同伴,不一会儿就乌压压聚集了一大群。

    武正己抬眼望去,那些黑色的鸦雀停在枝干树梢上,远远望去,好像一尊尊长在树上的石佛,哪怕边塞的风吹得再急再紧,也动摇不了分毫。

    “啪!”

    “劈啪!”

    武正己的驴车后面,远远传来传来两声响亮的挥鞭,紧接着一个老迈的声音重重咳了两声,唱了起来。

    武正己紧张地回头张望了一眼,一看只是一个牵着毛驴的老丈,这才放下心了。

    他敲敲车厢,低声道:“是个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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