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梦回五百年
数百年前的大明盛世之下,湖州府长兴县,有那么一个僻静的小镇子,坐落在尘世的一隅。
八月之际,天色阴霾似泼墨,一场欲来的骤雨将天空染得昏沉沉,镇上酒肆、货摊悬挂的招幌在湿润的气息中显得慵懒无力,微风拂过,只留下轻微的曳动痕迹。
低矮错落的店铺鳞次栉比,街巷狭仄而悠长,街道并不宽敞,青苔在石缝间蔓延。
蹊跷的是,纵贯南北东西两条主街道之上,除了留守店中的伙计们,平日熙攘的人流竟不知所踪,他们究竟去了何方?
镇口之处,乌泱泱聚集了一群乡亲父老,个个身着粗麻布裁制的短褐衣衫,色泽暗淡又老旧,上裳及至膝头,下配裤装,这正是古时百姓寻常装扮。头上或顶着竹编斗笠遮阳挡雨,或以木簪束发,其间亦有数位衣饰光鲜之人,料想应是镇上的商贾掌柜。
这一众人的目光皆聚焦于同一处,——空地上横躺着一个女孩。她的衣衫凌乱不堪,外衫早已不知去向,中衣也被撕扯得四分五裂,露出了肌肤。
那些肌肤上的血痕,触目惊心,而更为骇人的是,她的后脑勺还汩汩流出鲜血,令人不忍直视。
虽然聚观者如堵,却无一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议,此情此景,实违常理。
凡遇街谈巷议之事,人众岂能默然而立乎?何以众人目光低垂,不敢稍有抬视?答案即在未被围拢之一侧。
彼处所现之人事物,与小镇格调迥然不同,可谓华贵至极。
一行约莫六七位,年龄各异,既有及冠,亦有十三四岁少年,俱是金冠束发,碧玉镶边,足踏鹿皮锦绣靴,靴底漆黑如墨,金丝勾勒纹饰,宝石镶嵌其间,虽藏于宽袍大袖之下,仍透出一股低调而奢华的气质,又有几位侍卫、随从模样的人相伴。
这些人,或面露不悦,或嘴角微扬,流露出玩世不恭之意,然共通之处则在于,他们皆高傲凌人,视众生如草芥,对周围围观人群视若无睹,漠然置之。
人群中前方,站立着一位年仅十三岁的少年,一身华服,犹如一只高傲的孔雀,引人注目。眉宇间却尽是不屑与怒火:“你这不知羞耻的东西,现在知道羞耻了吧?”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厌恶。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不知天高地厚,长成这副丑样,还有这低贱的身份,居然还想嫁给我堂兄?真是痴心妄想!呸!”
昭阳小郡王朱武英继续怒斥道,声音中充满了不屑和嘲讽。
在这紧绷的气氛中,一位中年男子不顾少年盛怒,匍匐爬行向前。
“小郡王,草民断不敢信口胡诌,望您相信草民所言。已有多位云游道士、游方僧人批过小女命运,她确为贵人之命也!”
中年男子急切地继续道:“而且,您现在将她伤成这般模样,对于一个女子而言,贞洁甚至比生命更为重要。您必须对她负责呀!”
听闻此言,小郡王的愤怒如同火山瞬间爆发:“我对她负责?好大的脸皮!你这个贱民,竟还想借此机会攀附到我身上!”
“阿贵,给我教训他,看他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随着少年的命令,一位身材魁梧的随从立刻站了出来。
他走向中年男子,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瞪着他。
中年男子顿时吓得脸色苍白,身体不停地颤抖着,慌张间提高嗓门喊,试图以此作为保命符。
“不可……不可!小人是秀才,有功名在身,你们不得随意杀戮!”
阿贵听闻对方提及功名,迟疑地看向自家主子,“小郡王……”
明朝的秀才是指通过了县试、府试和院试三级考试的读书人,获得了生员(亦称庠生或秀才)资格。
在科举制度下,秀才虽然尚未取得做官的权力,但已经具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在地方上通常受到一定的尊重。并享有一定程度上的法律保护,比如不轻易受刑罚。因此阿贵听他说是个秀才,倒迟疑起来。
“给我打,打死算我的账!”
然而昭阳郡王府小郡王嚣张跋扈惯了,在京城都是横着走的,更别提在这个他眼中破败不堪、毫不入眼的小镇了。
“是!”随从们应声而动,气氛顿时紧张到了极点。
“且慢!”
一声冰冷却极具穿透力的话语传来,让整个场面为之一静。
这声音虽冷,却蕴含着一种无法抗拒的信服力,让人不得不对发出声音的人投以敬畏的目光。
“堂兄,你这是何意?”昭阳郡王府小郡王一脸不满。
这位身姿挺拔、气质卓然的贵公子,看了看小郡王,继而又瞥了一眼地上昏迷的小女孩,语气平静却又坚决地说:“我们此行肩负任务,不可为琐事所羁绊,那些百姓虽然无知,但她也受了惩戒。你也已经出了这口恶气,今日的冲突到此为止吧。”
面对贵公子赵文瑞不容置喙的决定,小郡王不满。
“堂兄,这丫头我已经教训过了,但她爹才是罪魁祸首,我岂能就此罢休?”
朱武英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挑衅,似乎想要激起赵文瑞的怒火。
然而,赵文瑞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声音中不带一丝感情:“上车。出发前郡王是怎么嘱咐你的,别忘了。”
朱武英脸色一变,心中的怒火瞬间被浇灭了一半。他想到郡王临行前的叮嘱,想到赵文瑞的威严和手段,心中的不甘渐渐化为了无奈。他瞪了那个中年男子一眼,转身走向马车。
就在他即将登上马车之际,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个中年男子。他眼中的怒火再次燃烧起来,他愤然抽出赶马车车夫手中的皮鞭,对着路边的大石狠劲抽去,皮鞭应声断为两截。
随后,他恶狠狠地瞪向那名中年男子,厉声警告道:“今天算你好运,全仗我堂兄慈悲为怀,饶你一条狗命。下次见到本世子最好躲得远远的,否则你的下场就和这根皮鞭一样!”
中年男子吓得浑身哆嗦,嘴唇紧闭,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昭阳郡王府小郡王冷嗤一声,不屑地丢了手中的马鞭。
见那群贵胄之流已发话宽宥,围聚在场的众人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他们的声音虽然低微,但却如同利箭般刺入中年男子一家心中。
其中一人压低嗓音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谁能说个明白?”
人群中立刻有人回应,语气中满是鄙夷与揭露:“你还不知道吗?这一家人贪图权势富贵,死缠烂打地攀附这些贵人,结果遭到了教训。”
“瞧那姑娘被打的,外衫都没了,这身上的白肉,哎呦,都露出来了。还有身上那些血痕,真是不忍看啊。”一位妇女捂着嘴巴,眼中闪烁着同情和怜悯。
“唉,这般袒露在外,实在有悖于礼教风化!”有人皱眉斥责。
又有一名围观者同情地推测道:“若是她醒来发现自己这般模样,怕是羞愧难当,忍不住要去寻短见了吧?”
“可怜啊!”人群中传出悲叹之声。
然而,也有人不以为然地撇嘴道:“有什么好可怜的?还不是他们自己贪婪成性,一心想要攀龙附凤,才招来了这样的下场。只能说咎由自取,活该不是吗?”
中年男子听到这些议论,心如刀绞。
他无力反驳,只能默默地忍受着这份屈辱和痛苦。只是在人群的嘈杂声中显得愈发孤立无援。
然而,在一片喧闹之中,忽有一人高呼:“快看!那姑娘的眼皮动了!”
此言一出,引起一阵骚动。
“你没看错吧?不会是眼花了吧?”人群中有人质疑道。
“绝对没错,我也看见了,她眼皮确实动了!”另一位目击者肯定地说。
中年男子闻声,凝神望去,果真发现女孩的眼皮微微颤动,瞬间心中涌起狂喜,他激动地喊道:“诸位!你们都看到了吗?我家瑾瑜的眼皮真的在动啊!是真的!”
此刻,昭阳郡王府的小郡王正要登上马车离去,听到动静后停下了脚步,疑惑地问向身边年龄偏长的青年:“堂兄,我刚才让人将她狠揍了一顿,连衣服都扒了补上一脚,按理说该死了才对。”
“难说!”那偏长青年微抬眼角,然仅此一瞬,可看到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与轻蔑,仿佛在阐述,人命在他心中的分量轻如鸿毛。
待他悠然坐定马车内,轻轻挥拂衣袖,立时有侍女趋前为他整饬袍服。
顷刻间,因动作而起的细微褶皱皆被侍女们细心熨平,身上所着的素色锦袍愈发显得其超凡脱俗,宛如谪仙临凡。
昭阳郡王府小郡王心中犹自不服,暗自咬牙低语:“不可能!论力气,我至少比她大两倍,怎么可能会踹不死她?”
阿贵谄媚地讨好道:“小郡王您就放心吧,您想想,她要是醒过来,想起自己刚才被扒了外衣鞭打羞辱的样子,她一个姑娘,哪还会有颜面活下去啊?那个贱民的事儿,您就别放在心上了。”
“说得也是!”听罢,朱武英心头的疙瘩似乎消解了一些,嘴边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另一辆马车上,一位贵公子慵懒倚靠车厢之内,车帘随风微摆,透过缝隙可见车内陈设精致,香炉中檀香袅袅升起。
他挑动狭长眼睛,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对身旁之事漫不经心地道:“诸如此类琐碎小事,何足挂齿?文瑞、武英,咱们启程吧!”
说罢,那数辆华丽雕饰、金漆斑驳的马车,疾驰而去。一时间只听见车轮滚动与马蹄敲击地面的沉稳声响回荡在街头巷尾,路人纷纷侧目,投以敬畏而好奇的目光,望着马车渐行渐远,直至化为远处的一抹模糊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