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你为何哭泣(1)
幼小的手握着画笔,在纸上用简单的色彩描绘着,那是一个荒芜的星球,上面站着一大两小三个机器人。
背景是一棵长满了各种水果和食物的大树,琳琅满目的东西挂满了树梢,都因为失重而在空中漂浮不定。
“这是在小王子的星球上,我们一家人去哪里做客,然后去上面种树,这一棵树就能满足人的所有需求。”
光线从窗外照入,将整座房间照得暖洋洋的,一切显得清晰而明媚,仿佛被夏日施展了清扫灰尘的神秘小魔法。
一个男人和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孩子并排坐在画板前,孩子滔滔不绝得讲解着自己的画作,男人则是在一旁侧头看着他。
男人此时还算年轻,有着几分飞扬的神采,眉眼间却有种忧郁和文青,浓郁的书生气质在他的身上荡漾开来,就仿佛能随时能与阳光酿作一壶陈酒,喝下便能作出动人心弦的诗篇。
不得不说楚余年是个颇有气质的人,正是所有文艺少女最喜欢的那一类,永远洋溢着少年的气息,就仿佛青春忧伤文学里,那被阳光晒透的白衬衫。
不然刘晓冉也不会选择和他结婚,刘晓冉曾经是小区里比较抢手的大闺女,卫校毕业的她也曾是笑起来有着浅浅梨涡的少女,扎着双马尾的她在泛黄的毕业照上那么显眼。
小区里大部分的老人们都觉得她应该嫁到省城去,或者去给矿场上的领导们当小三,那些仿佛是国际政客一般的碎嘴老人们,总喜欢戴着有色眼镜来看待世间的一切。
男人是个画家,是个作者,是个艺术家,当别人问起他的职业时,他总是自称是一名艺术家,只不过正在经历声名大噪前的寂寂无名。
他也出生于这个煤炭资源发达的小县城,但是他有自己的艺术,有属于自己的瑰丽世界,这里的一切于他不过是苟且。
外面街道上来来往往的煤车,铺满煤灰和碎石的街道,河流那些化学污染造成的五彩斑斓,以及那些满面煤灰的工人。
这一切在他心里都是不美的,他觉得自己有自己在精神上的世界,那是一个纯净的琉璃般的没有肮脏的地方,流淌着密和牛奶的河流,先贤们赤着足在河边放声歌唱。
但实际上他只是一个教小孩子画画的课外班老师,小城并不发达的生产力,让他仅能领到一分微薄的工资,将他的艺术和远方变得那样廉价,变成生活里的柴米油盐,变成了儿子的嚎啕和妻子的抱怨。
“辰安,吃点苹果。”
刘晓冉递来了一个削好的苹果,但是楚辰安却扭动着幼小的身体,表示自己一点都不想吃苹果。
楚辰安,体重六斤六两,六月的凌晨六点六分出生,所以楚余年一拍脑袋,那就叫楚晨安吧,就像是在和早晨打招呼一样,既诗意又好听。
而在队上当过技术员的姥爷却皱着眉摇了摇头。
“不行,这样不好,俺娃不止早上平安,中午晚上也得平安。”
楚余年认同地点点头。
“那就叫辰安吧,时辰的辰 ,代表我儿子时时刻刻都平安。”
他高兴地抱起了自己的儿子,高兴地看着这个刚出生就睁着大眼睛,好奇打量着一切的小精灵。
他仿佛在对身边的一切打着招呼说:
“晨安”
……
他们开始了艰难的生活,艰苦到只能蜗居在父母的房子里,吃着一整袋卖的便宜苹果。
楚辰安从小最讨厌吃的就是苹果,在他记忆中苹果就是那种一车一车拉来的,被放在一整个编织袋里的球体。
因为放置过久而变得虚软没有水分,丝毫没有课本里介绍的那般,清甜且满含汁水,这直接导致了他讨厌吃一切虚软的东西,偶尔吃西瓜都一定要脆的。
他童年的记忆总是弥漫着铅灰的味道,以及画板上那些交叉往复的线条,和阳光照在画布上,那些斑驳凸起的痕迹。
还有那些一辆辆从河边驶过的煤车,他们总是在清晨的时候排成长队,就仿佛推荐读物呼兰河传里,英子看到的骆驼队。
后来课外辅导班被全面禁止,那个男人也失业了,他变得暴躁而易怒,不再是那个总在光下微笑的大哥哥。
和谐的画面被暴力的摔砸占据,所有的美好都仿佛飞溅的泡影,经济所带来的问题,是一把开了血槽的锯子,消磨了人的爱情,把人变成了现实的奴隶。
在一个暴雨的午后,刘晓冉抱着啼哭的楚辰安,一路踩着满地的积水朝娘家跑去。
只记得那天的雨下得很大很大,就仿佛将太阳也浇灭了一般,天地之间只有晦暗不明的灰色。
忽然她滑倒了,怀里的楚辰安也磕到了一旁的车上,她就那样不顾形象地坐在水里大哭着,白色的裙子被泥水染得很脏。
这也是楚辰安记忆里,母亲最后一次穿裙子。
从此之后这个女人便收起了所有的温柔,因为她知道坐不上车的孩子,就绝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楚辰安的青春期没有叛逆,只有那些和母亲蜗居在姥姥家的岁月,不到五十平的小房子里,遮挡着四个人的晴雨。
他记得那些在河边疯狂舞动的老年人,他们将他们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家庭不和睦的愤懑,全都寄托在了醉生梦死的舞蹈里,仿佛他们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里,都是对于他们是个畜牲的辜负。
震天响的高音炮甚至让外婆家的老旧玻璃都跟着震动了起来,放在桌面上的笔都在随着惊天动地的声音滚动,真应该把他们放到被即将被核武轰炸的霓虹,让他们在那巨大的声音里,舞动出属于老年人的青春岁月。
拥挤狭小的房子里是如此的炎热,就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蒸笼,如果往地上洒水降温的话,那些木制的老旧床具又会长出蘑菇。
那些黄褐色的,大团的真菌,以及空气中无处不在的奇怪孢子的味道,仿佛时间都被不断拉长,长得几乎要把人吞没,煎熬成一副满是渣子的药剂。
每当下雨的时候,一块块预制板拼合成的天花板缝隙里,渗出了黄色的雨滴,屋子里热得像是蒸笼,唯一庆幸的就是,那些仿佛轰炸机工作的广场舞声响也销声匿迹了。
后来楚辰安去东北上学,有同学带他去感受搓澡文化,他不理解为什么人要去做汗蒸这种项目,去主动把自己困在那种沉闷潮湿炎热的小空间里。
他的小学和初中便是如此,他总是因为没有考满分而被母亲打骂,那个总是赤红着脸仿佛母狮子咆哮的女人,她总是活得纠结且不自洽。
她从一个即使前程不明还愿意私定终身的女孩,变成了一个极其具有攻击性的女人,她把自己的一切柔弱都隐藏了起来,用红色的颜料涂满了全身,还挂上了全是尖刺的甲胄。
她是小区里脾气最差的女人,也是最严厉的母亲,她打孩子的声音,整座楼的人都能听到。
每次她打累了就会筋疲力尽地坐在椅子上,带着哭腔去用各种侮辱性的话来骂楚辰安,从他的学业骂到他那个不争气的爹,以及那个把幼小孙子和媳妇赶出家门的爷爷奶奶。
然后又会连踢带打地扑上来,不管头尾地把楚辰安再次暴打一顿,抓起桌子上任何能拿到的东西,朝楚辰安的头猛砸。
直到彻底地筋疲力尽了,就把卷子塞到楚辰安的嘴里,让他一点点地把卷子吞下去。
楚辰安至今还记得粗糙的纸张在嗓子摩擦的感觉,那份令人麻木的窒息,以及浑身淤青的疼痛,以及在心理上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