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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奶奶的回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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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把家坐落在坟场中央之后,奶奶的神经病居然好了。于是越发的迷信!

    我问奶奶:“当初你是怎么到这屋里来的?”

    这话问的很轻柔,很有疑惑性,不然会令对方感到不尊重。

    她回答道:“就那样,一轿子给抬过来了。”

    “中间就没有互相了解过?”我问。

    奶奶默然不答,她看着我,有些生气的问我:“你怎么今天专门坐在这里和我翻古哪!”

    我一听,还好她的声音很轻柔。我怕她生气发飙之后,就没得谈了。

    一会儿,天公作美,始终保持着阴天,冷风嗖过来,吹的人坐定了就不想动。

    我试图打开老人的话匣子,别让她关上了,于是关怀的说道:“奶奶,我以后长大了会养你的。”

    老人的眼神里流露出对孙子的期盼,好像担心自己等不到那时候。她看了我一眼,她侧了下头,说道:“当初我小时候,那一年,日本佬还在中国,我们就逃难。有个日本兵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喝道:‘小鬼!’您姨嗲(奶奶的姐姐)吓得躲在草丛里发抖!”

    我连忙追问:“那些日本人没对你怎么样吧!”

    奶奶说道:“没有。只是有个孩子,已经有了那么大了。我看见刺刀冲进娃的肚子里穿过去了。日本兵就把孩子举起来,可孩子还在动啊!日本兵还在一个劲儿的笑!”

    奶奶说罢,两眼紧闭着,吸气,手肘往怀里一放,身子直打哆嗦。当时的情景让她回忆起来仍颤栗不已!

    “后来就没看到日本佬了。”她补充说道。

    我算了奶奶的年纪,她出生的那年刚好是日军全面侵华。她说以后就没看到日本兵,那就是8年之后,这跟她说的已经七八岁是吻合的。算算奶奶今天的年纪,这个话是可信的。

    我问:“后来的国民党是什么样子?”

    我心想,四年内战同样残酷,我很有兴趣听老人过去的经历。

    她说道:“国民党没见过。那时候只听说一架国民党的飞机掉下来了,大家都去看,后来就没听说还有国民党了。”

    她换了口气,说道:“后来共产党的士兵来了,共产党的士兵好啊!我们给他们菜,他一定要塞给我们钱才肯要,我们不要,他们硬要塞给我们。”

    我心中感叹:能把纪律做到如此程度,使每个士兵都和百姓血肉相连,除了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子弟兵,不会再有其他的军队能做到这点了。国民党的失败由此可见。

    接下来的话,解开了我一个谜。

    奶奶回忆中说道:“当初小时候,我们就住在街上。我们是个鞭炮铺……”

    奶奶叹了口气,显得十分难受,她说道:“日夜都要做鞭炮!大人就不准我们睡,我们就只好等大人打瞌睡了,我们做孩子的才能偷睡一会儿。”

    “有一回,我去打点油。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拌在路边坑里了。哎……一罐油泼了,路边的娃儿竟还笑哦!啧,还笑?那回去了就是一顿好家伙!”

    奶奶的痛苦和惊惧,随着语气表情无不尽显流露。曾经对自己家人的恐惧和怨愤丝毫不亚于敌人的刺刀。短短几句话,句句都是苦痛!儿时被剥夺睡眠的滋味儿仍记忆犹新,被大人虐待的记忆犹在昨天,顽劣的少年传来的讥笑声加深了对大人们责骂的恐惧。这至少解开了我两个谜团:一个是奶奶的一双眼睛为什么会深凹下去(长期缺乏睡眠的人眼睛会下凹);一个是奶奶的脾气怎么会如此罕见的暴戾(缺乏睡眠的人更容易动怒)。

    我问道:“你们当初那个家里不漏雨吗?”

    奶奶摇摇头,肯定的说道:“不漏。后来我嫁过来后,人家的屋里都不漏雨,就咱们这个家里漏雨,都不像我们的家。当初要做这个屋,队里的人要打瓦!老子就举起个榔耙,‘您打!您打!您打老子就要和您抵命!’您爷爷就藏在前面初哥屋里不出来。说起您爷爷来啊,不管事。我问您爷爷:‘老倌子,人家打我们的瓦,难道你就给人家打么?’您爷爷说:‘哪里管的了哦!’队里那时候不准家户人家自己造房子,不然就是搞资本主义。给逼迫的,我的屋里会垮!不准我做屋?”

    “您爷爷在前面台沟旁边一块地里,就是‘六缝冲儿’,种了一块好棉花,那可比集体的棉花长的好得多!结果xx用手指着地里,喊道:‘您看啦、您看啦!国队长搞资本主义!’”

    我好奇的问道:“爷爷自己种了一块地,地里的棉花长的好,就成了资本主义?”

    奶奶回答:“队里什么都不许搞!只许给集体做事,吃糠粑粑!”

    “您爷爷耕田耕的很好,队里就奖了一钵糠。”不等她说完,我便问:“既然是每天都有耕田,饭去哪儿了?奖励的怎么会是一钵糠?”

    她说道:“饭也有,不多。往田里倒石灰,哪里长的出谷子来呦?又在地里插旱秧,晚上都要在地里插秧,屋里不准许留人!日夜干活,都没饭吃。xxx就骂:‘你们这些人哪……瞎指挥!’”

    “吃不饱饭,xx就给xxx写信,结果把他拉进去关了一年牢!”

    “我有一次跑到集体食堂里,骂道:‘……你们就藏在饭堂里吃饭!’后来还是弄到了一碗饭吃。”

    “您爷爷当队长……他就喜欢骂xx,说她干活慢了。她又和我在一起干活。”

    “爷爷也凶?”我问道。

    “爷爷他只说说,那个美老倌,跑过去就是给xx一篾片!”奶奶说道。

    集体生活,有着老人很凄苦的回忆。

    从奶奶的口述中,爷爷之所以被称之为“国队长”,是因为他曾经在集体做过队长。

    “那时候,爷爷怎么不让爸爸读书?”我问。

    奶奶沉默了下,低着头说道:“哪儿来的钱读书?”

    “那别人家为什么就有高中生、大学生?”我反问了这么一句。

    这个村里,高材生可多了,整个乡镇高材生都不少,可见当时湖南农村是很重视教育的。前面修表匠的儿子是大学生,丽的爸爸是高材生,xx的爸爸读过中专,xx嫲嫲是高中生,县里伯伯也有文化,小姑爷读过高中等等,真不少!唯独我们家的这两弟兄,父亲可怜又可气,文盲、脾气暴戾、一个男人应有的劣根性他都占尽了!叔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奶奶被我这么一问,反驳道:“哎呦,你今儿翻古,翻我的古!”

    但她还是愿意回答我的问题,这得益于天气也在配合。我朝外面看了看,不希望有人来打搅。

    她说道:“当初您爸爸小学没毕业,就修青山大坝,10来岁就什么活儿都干。您爸不勤快么?小时候很勤快。可如今就不归屋,懒死哒!”

    “大幺和小幺也没读完小学。幺叔读书就逃校……要把他打到学校里去,他还是要跑!”

    “只有您伯伯把小学读完了,也就没有读了。”奶奶接着说道:“孩子我都生怕了……”

    5个孩子,爷爷可以说是“公平”,他的子女没一个与初中沾边儿。

    我不知道别人家里具体的境况,也不知道自己家里那时候具体的情况。可纵然别人家里的条件比咱们好,能好多少?可别人家的主心骨,要比这个家里的主心骨要理性,目光也长远,这是很明显的。没文化的农夫,能尽一个家庭中起码的责任与义务,而这个家庭实际上往相反的方向去了,进行着不流血的暴行。

    分的房不要,又和学校老师搞不好,原来的漏水房已经没法住,一再搬迁之后就把家安置在这坟场中央了。爷爷的“雄才大略”真是可见一斑!老人的理财水平无论是过去还是如今,包括今后,都是一个字:傻!

    原谅孙子吧!

    责任也不完全是个人,也是社会因素造成的。爷爷在部队里是读过书的,因为学习,所以要识字,那时候部队做到了。所以爷爷也知道马列主义、xxx、还有拿破仑,等等,他是知道历史名人的。可科学知识文化呢?其他综合方面呢?老人一生,我只见他研究过一本《玉匣记》。好像有一本《法国大革命》不知道是谁的?被当成卫生纸厕所里用了。见过一本《毛泽东语录》,应该是爷爷的。

    爷爷还受过音乐教育,他会吹笛。可惜我完全没有爷爷吹笛的印象,这个家里也没有笛。小姑爷曾说起爷爷会吹笛,只是家从搬上来了就没有吹了。

    爷爷说自己读过《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和《三国演义》,这我信。我觉得他也应该多读读“如何教育子女”,如何“管住自己的老婆不让她破口大骂”以及“一定要让自己的子女尽可能多上学”还有“科教兴国”之类的。!所以说责任不全在我的先人,这里有当时的社会方面原因。

    我埋起头,显得很苦恼。知道还不顶用,知道是过程,关键是改变,改变之后有好的结果。可,能改变父亲?你敢说他?怕他打你不死呢!

    我坚信每个婴儿生出来的时候都是可造就的,每个孩子都是祖国的花朵!

    “你为什么不和爸爸睡呢?你跟我讲讲啊,弟儿?” 她又问我这句。

    老人说了很多了,我收获满满。可我还是没法回答她的问题。她这一问,我就仿佛无尽的苦痛和烦恼充斥着精神,叫人没法呼吸,没法思考,没法应答。

    我问奶奶:“我为什么不流鼻涕?”这话是在谴责大人们。

    “你都吸进去了!就这样……”她故意模仿。可我确确实实远比家人醒鼻涕次数要少,几乎没有。全家我最讲卫生。我打算问父亲,可关于父亲我在想该怎么问?没想到,奶奶接着说开了,倒省了这么一问。

    她说道:“您老家伙(父亲)当初邋遢死哒,鼻涕就没停过!流的鼻涕流到他自己嘴巴里了,就顺便吃进去了……”

    这很明显,天冷的时候,父亲的鼻子下边,嘴唇上边,那景色很常见的!

    在夏天,他专注做某项事的时候,我是很容易被他叫来当下把手的,所以也很常见。倒不是吃进去,而是下巴鼓起来,下嘴唇仿佛要接住,我看的真是担忧。不过没有见他真的吃进去了,就是差一点点。导致父亲的鼻涕比常人更容易流下来的因素我认为有两点:一个是温度;一个是他的专注精神。第一个因素是气温导致,常人能理解。如果第二个因素也是常人具备,那么我就该判断科学家、学者、医生等专业化人士需要高度关心工作的时候也会……这不可思议。

    奶奶虽然对父亲很责备,可以说痛恨。我们都对这个父亲是“既痛恨、又希望!”所以眼巴巴的看着他。

    奶奶说道:“小时候您爸爸很勤快!那时候没读书了,一回去,去县里卖鸡,那天又下雨,回来后冻的直哆嗦!”

    老人对父亲小时候的勤快很怀念,所以表情饱含了两种情感的交替。

    “自从您妈妈死了,您老家伙搬上来,就和油榨厂里脱伙。他要买车,您爷爷不肯,怕出事,他就不冤孽!”

    爷爷是铁杆的种田主义者,他不懂得工业和副业,他怕出事。老人的智识毫无远见,两位老人对家里的重要事项作出分析并作出正确决定,这与他们的文化水平相比较,实在太难!而两位老人又喜欢咨询亲朋好友,其结果几乎是全票否。在买车的事情上只有县里伯伯支持过父亲。父亲不是没有道理,但他的怨恨是很不理性的,是一种自暴自弃和凌父虐子的反人类行径!

    爷爷在地里务农,有时候会拿我出气。当我很勤快的帮爷爷拔油菜梗,爷爷却说:“你以后和您老家伙一块皮,您老家伙当初小时候不勤快么?长大了就成了懒死蝗!”

    爷爷说话的语气不重,可他这样说,就刺痛了我的心。老人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跟孙子,结下了怎样的冤孽!

    “幺叔是怎么想的?”我有此一问,是不明白幺叔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这个叔叔前前后后在我的印象中,就是个十足的讨厌者!因为爷爷需要一个帮手,你再怨他,又不得不承认他的劳动价值。可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家里婚变前后,他都是一个无所谓的人。

    奶奶说道:“您幺叔啊,您幺叔……就是这么一个独人了。你以后要赡养叔叔啊?”

    爷爷和奶奶在我的童年不止一次这么叮嘱。两位老人担心叔叔以后……

    那我们呢?关键是我们现在如何!这种委屈,像是哽在喉咙里出不来,白白的让自己难受。

    她说道:“他要抽烟,棒槌大一点儿还穿着开裆裤就要抽烟。人家丢在地上的烟他也要捡起来抽。打都打不住!后来长了那么大了,他就把家里的谷子偷出来,捞把xx,换烟抽。后来您爷爷发现仓里的谷子怎么少了那么多?就怀疑,后来抓到了是您幺叔!他藏在秋裤里的,他刚要走着出去,一看,他裤子里装的是谷!您爷爷和您爸爸,就把幺叔吊起来打!您老家伙用老虎钳用铁丝把您幺叔的两只手很用力的揪紧……啧啧!”

    “是谁教幺叔抽的烟?”我追问道,心想,此人可憎!

    “您爷爷!您爷爷那时候从远山回来了,就坐在火坑边‘幺儿幺儿啊喝烟!’可后来就打都打不住了!”奶奶的回答,让我不得不肯定姑爷的话是真的。我以为他是污蔑这个家和诋毁我爷爷。

    坐在大门槛边,我把两臂收拢,毕竟天阴冷。把胸往膝盖上靠了靠,我竟又重复问起那个话:“我妈妈为什么要死?”

    奶奶没有重复之前的回答,而是说起了死的那天。

    “周家湾里来人了,要打!您老家伙一次被关到屋里,一餐会打死!您的姨娘……您爷爷藏在初哥屋里不出来,您爷爷不管事。”

    奶奶用告诫的语气对我说道:“不在外面跑,外头的人给东西你们不吃……老老实实就待在屋里。”奶奶自小对我们灌输警惕性,所以是好是歹别人的东西我们都不能要,更不能吃,怕有毒。

    我想起母亲坟上不长草,从不长草。从我能走路的那天开始,直到4年级的某一天才结束。这中间的时间,无论是春夏秋冬,母亲的坟上总是光秃秃的,一堆黄土,格外显眼。就是坟的周围长满了矮草,可就是没有一株草爬上坟头,岂非咄咄怪事?

    这个家,没有一个人有快乐的童年。童年的美好,距离我们太遥远。

    4年级上学期,天开始越来越冷。有一天我放学了,背着书包回来,看见公路上跪着一个中学生。他背着书包跪在xxx的路边,正对着我家前面。公路上铺的石子,想必跪着很痛苦,再加上路边不断路过的男同学、女同学,其屈辱可想而知!旁边站着的是他的母亲,妇人手里拿着竹条,而在斜上方的草坪上,站着的是xx。

    只听得xx声色俱厉,妇人仿佛理亏,对跪在地上的孩子边抽一阵,边骂道:“你还……”

    妇人如此仿佛这也是对xx的交代。从骂声中,孩子是不是偷了什么东西,被xx抓了,于是就地处罚。

    xxx家是楼房,后来还装修过一次。有着多余的水泥砖瓦,他在屋旁边做了个水泥乒乓球桌,吸引很多孩子们打乒乓球。这很热闹!里面又搞了个台球桌,所以又吸引回家的中学生在他家堂屋里打桌球。

    想必当众在公路上下跪被抽的孩子就是因为在他家打桌球,结果不知道什么造次行为惹怒他了,于是就发生那一幕。但见他眼睛鼓鼓的,原本个高的他嚷起来更是气势凌人!他为什么不得饶人处且饶人呢?我猜那孩子什么面子都没了,母亲也保不了他,他跪的样子又被女生们看的清清楚楚。不知道跪了多久,快天黑的时候我再出来看看,那母子二人才回去。

    我天天在家,屋场上谁谁谁的家我都搞不清楚。我是没有下去玩过的。

    我记得有一回去了小娟儿家里玩,打了一回洋片。我不知道怎么描绘那种游戏,方言转为普通话有些地方就不大好写。就是把一种小纸片,这种纸片只有店里才能买得到,或者从别人手里赢过来。纸片上有很好看的人物图像,多是动画人物,背面有简短的人物情节注明。这在那时候是一种很流行的儿童游戏,比弹酒瓶盖更有价值。

    小娟儿和我一个班,她是女生,如何是我对手?我赢了她许多,她还没输光,她站起身来去上了趟厕所,叫我等会儿。我看她家灶房屋里没人,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她店儿柜子台上捞了一个打火机放进裤兜里。然后快步走到原地。

    她上完厕所回来,接着玩。把纸片放在地上,谁能用手掌拍的翻过来,就是谁的,而且赢的一方可以优先拍下去,输的一方只能接着往地上放。她几乎快输光了,她手里的一把,就这样到了我的手里。她说要留一点儿做底,不玩了。

    于是我巴不得赶紧回家,站起身来,得意的走了。

    回到家,我向妹妹得意了一番。今天赢了,把小娟儿手里的洋片赢了那么多!我津津有味的翻看着一张张洋片,比较厚实的是《忍者神龟》上面的怪物,又看看洋片后面的描述。做工比较薄的是《封神榜》。

    一把打火机在兜里,只有我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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