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落魄书生
怎样才是落魄?岑重觉得,自己这样就是落魄。
来沙巴之前,他是公司总部的秘书。十几年曲折经历,他从基层工人到团委干事、工会干事、政工干事,甚至离退休部干部,直到经理工作部秘书。他因文字爱好及特长被借用到机关;转正后,又因不够圆熟,不肯放弃处事原则而开罪于人,被多次调换到不同部门。
写文章,学做人,就是两回事。岑重错在把它们当成了一回事,认为文章以理服人,做人必得清清白白、于情于理。到后来,他在某一件事上没有顺从某个上司,被对方打发到离退休部,就和老头老太们打成一片了。“最美不过夕阳红,淡定又从容”。唱这首歌时,他三十出头。
再后来,老文出任总经理。老文要物色一个自己称心的笔杆子,将他从那处与机关隔得八丈远的社区楼房里,调到机关大楼里。这是多年以后的事。
这是个戏剧性的结果。岑重本来以为就要跟老人家们永远在一起了。然而又是戏剧性的,老文在位不过一年,便离职别任。继任者是魏武,这成了一场噩梦的开始,魏武压根儿不待见岑重。
假如秘书这两字是个招牌,从表面上看有些体面,其实不尽然,也得因人因时因境而异。的确,一步登天、近水得月的不乏其人,窍门无非是博领导的欢心。岑重显然做不到,也非此中人。换过来说,用人就像是用餐,魏武的口味里没有岑重。没准儿,职场有这样的潜规则:前任喜欢的,我就不喜欢;前任赏识的,我就不赏识。魏武没有这样说出来,方方面面的事情,脸色摆在那儿。就说写官样文章这种事,标准就是领导的喜好和胃口,成败就是领导的口头认可,比你妙笔生花更实际。
境遇的变化使岑重内心里检视老文的为人。老文办公室的门从来光明磊落地开着,老文大大方方坐在里面,从来不怕谁来找他麻烦;老文很少出差飞这儿飞那儿、住这儿住那儿, 让分管领导去做就行了;老文从不开什么玩笑,对女色也没有什么感觉;老文用人不讲亲疏,能胜任就会用;老文不搞封官许愿,工作班底基本是上届遗留,无非在岗位上作合理性调换。拿岑重自己来说,本来跟老文非亲非故,无非自己写文章有点小薄名,老文就凭这起用了他。他也因敬重老文为人,才欣然领命的;他本就不在乎什么功名,不想让自己活得很累。
老文的突然离去,原因已无法知晓。现在的魏武是个强势的人,仅对岑重的态度上,已和老文对他的和颜悦色大相径庭,日子对岑重来说就成为一种煎熬。
这样的煎熬大约有半年,加上家里头不痛快的事儿,内忧外患下,简直扛不下去。对魏武这种人,不能做出不理智的事情;相反,他要理智地保存自尊心;这就是,惹不起,躲得起。
沙巴这地方,就是马来西亚联邦的婆罗洲,俗称东马;是个工商业都还不甚发达但自然环境极佳的旅游胜地。地广人稀,经济待发展,中资企业瞄准这个有潜质的市场。岑重来沙巴,也是基于公司在沙巴承建了施工项目。
瞧瞧,这大马的国旗上,有只榴莲和香蕉哩。穿着工作装,浑身冒着油汗的人们,边干活,边调侃。他们又调侃说,这沙巴的洲旗上,有一座山哩,那是个什么山哇?
每年有成千上万的人慕名从世界各地来沙巴旅游,这却和他们的工地生活十分违和。工地总在远离城市并且较为荒辟的地方,且天南地北的任何工地从来没有差别,无非总是铁栅板围起一大片区域,区域里面杂草丛生、泥泞不堪,然后就有了一片片活动板房,一台台机器,一堆堆钢铁……。这其实是一个和外界几乎毫不相干的世界,一个独立的王国。对于大多数人们来说,不需要他们与外界联系,他们的任务就是干活,干活;赶工,赶工。他们被规则所束缚,不能出去;即使出去,也是件无比奢侈的事情。唯一的安慰,是仰望蓝天中飞禽,作美好的遐想;以劳苦换取收入上的改善。
岑重作为从基层出来的人,是熟悉这种生活的,这与后来的机关生活也是截然不同。现在,他又回到工地,是自己选择的。
做一个工地人是苦寂的,远离家乡亲人,无人知心冷暖;常年疲于工作,少有闲暇时光;生活条件简陋,唯有以苦为乐。外在的艰苦岑重可以忍受,更深的痛楚来自内心;岑重起步低微,技工这一行半途而废,聊以自慰的文字能力属于半路出家。在一个只看重施工生产,只以赢利为目标的施工企业,他那点本事只能是雕虫小技,是可有可无的点缀。时光荏苒中,一无事业,二无收入,愧对家庭,愧对亲朋,为众人不屑,这不是落魄是什么?看来碌碌此生,终老天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