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遗孀
“殿下,该裁夏衣了。”白玉儿躬身立在长乐宫内室前,低声回话,“请您挑一挑料子。”
她身后手捧衣料的宫女们排开两列,锦缎绫罗,五光十色,在灯火下流淌着暗转的光华。
“何必靡费,你替本宫择两匹,照着去年的样子裁两件也就罢了。”栾和君正埋首案牍,抬眼一瞟,并不放在心上。
“对了”,她似乎又想起什么,搁下手中的朱笔,“下月初五是平霜的忌日,叫宫人新做一件黑色孝衣来,本宫到时要去祭拜。”
白玉儿便遣退宫女,看了她片刻,旋即低头,难得多叹了一句:“殿下眼里,真是一点颜色都没有了。”
栾和君心头一动,觉得这话有些耳熟。
是了,是去年在金陵,国讼事定,阿芷喜滋滋地为她梳妆,穿戴明媚的茜色浣花锦织花大袖,说她眼里、身上都有了颜色。
如今论起朝局,冯家吃瘪,苏昭心服,度田检籍,风气渐清,她摄政长公主的位置稳固,比当时初掌权时更得意十分,怎么却偏偏眼角眉梢都没有了旖旎颜色。
栾和君重新捏住温润如玉的湘妃竹笔杆,却久久没能再批一个字。饱满的狼毫触在帛书上,洇出一团暧昧暗红的墨迹。
自白敞受封昌平侯后,栾和君明着恩旨褒赏,暗地却肃整了一番宫廷宿卫,令他无诏不得入内宫。
一时长乐宫中门庭肃穆寂寥,连小皇帝栾珏来,也抱着栾和君的胳膊,问她:“白大人如何不见啦?”栾和君只能拍拍幼弟的脸说:“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地崩一事上,她虽保了白敞,却到底因他那日所言十分心灰。
白玉儿见栾和君似有黯然之色,低头请罪道:“奴婢失言。”
栾和君这才抬起头来,掩去虚弱神情,刚强道:“你不必拿这种话来试探本宫。厂督不肯入彀,本宫又何必再陪他演下去。你大可去告诉厂督,叫他放心,本宫知道彼此间都念着从前情意,他的权、钱、人,本宫一样不动。如今封侯,日后封王拜相,授土授民,也并非没有指望。只是一样,此后本宫与他,只论君臣,不论其他。”
君和臣,必得有一方强势,绝无折中之策。
男与女,爱恨恩怨,却没有这样清晰分明。
斩不断,理还乱。
栾和君承认白敞威权逼上的超然地位,以君臣间的让步妥协,换得与他在情爱上的决然割席。
白玉儿听得暗自心惊,不知在地崩一事上两人起了多大的龃龉,长公主居然决绝至此。
她跪下:“奴婢绝无试探之意。奴婢自进宫以来,与白府再无来往,殿下明鉴。”
书桌上的灯烛放在栾和君左前边,将她的侧影温柔地推到右手边的白玉屏风上,她鬓边步摇上的流苏微微晃了晃,只是说:“你到底是他的旧仆。去吧,去告诉他,是本宫命你去的。”
白玉儿只得受命去了。
她再来回话时,栾和君却不问白敞反应如何,只是问她:“孝衣素服裁好了没有?”
他那样的人,听了这种话,一定只会应了她,什么都不会说的。
白玉儿暗暗叹气,服侍栾和君试衣。
纯黑素衣,广袖交领,绣纹精细,不饰金银。栾和君再看向镜中久违的服丧妆饰的自己,绾发髻,点银饰,命车驾出宫而去。
霍平霜丧命北疆,已有两年。废帝为他所上的“抚宁侯”号被弃之不用,以栾珏的名义追封他为“清平公”。而霍氏以长房绝嗣,另择二房霍鸣为宗子,继承宗祧。
马车到了府门前,栾和君抬头再看匾额。从“霍府”,到“抚宁侯府”,再到“清平公府”,她
也从待字闺中的嫡出公主,到如履薄冰的霍氏遗孀,再到临朝称制的摄政长公主。
车前的侍从低声回禀:“霍府的马车也到了。”如今提起霍府,说的自然只有霍鸣府上。
栾和君按下思绪,整容下车,与霍鸣见礼。
霍鸣行动不便,今日早早到来,足表重视。除他们两家马车之外,清平公府前的大街上又陆陆续续来了许多车轿,渐渐将整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
霍平霜两周年祭,栾和君在宫中,府里只有霍老夫人一人操持,只在府内摆了灵堂,并没有广发拜帖、大设祭典。
只是霍家本就是望族,如今霍鸣位重,还出着一个身居摄政之位的儿媳,故而许多士子、官员都前来祭拜,一时间场面倒颇为被人抬得颇为盛大。
灵堂内,霍老夫人哀坐上首,栾和君在众人之首,对自己亡夫的牌位上香祭拜。
当初成亲之夜事变,栾和君几乎天天待在皇宫;新婚月余,霍平霜就远赴北疆,夫妻俩就此生离,既而死别。
认真算起来,栾和君并没有和霍平霜一起相处过几日,如今回想起来,连他的面容都有些模糊,只记得他是个极清秀温柔的男子,对她笑起来时还带着几分少年的腼腆。
栾和君按着程式点香、上香、跪倒,脑子里却木木的,瞧着这个被自己牵连、一生命运和自己一道转折的夫君的灵位,只蹦出一个念头——
若父皇母后健在,若霍平霜没有死——
她身后的人群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栾和君转身看去,只见堂前出现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霍老夫人同样抬头看去,脸色立即便不大好看。
白敞和栾和君之间的那些事情,朝野间多有流言。今日栾和君出席亡夫周年祭礼,他又来做什么?
栾和君也摸不清楚他的心思,只能先招呼来拜祭的众人去院中暂歇,自己对白敞行女子礼道:“白大人来对亡夫笃表哀思,本宫谢过。”
白敞今日亦着素服而来,闻言也不答,更不对霍老夫人见礼,只是从侍儿手中接过一炷香,供在霍平霜灵前。
霍老夫人本就心中厌恶,对他道:“白大人尽过心意了,就请回吧。”
白敞轻轻掸了掸袍袖:“不急,咱家今日故地重游,倒是想起许多事来。”
栾和君悚然一惊。
霍老夫人疑惑道:“不知白大人何时来过老身府上?”
“两年前令公子百日祭典之时——”
“白敞!”栾和君厉声打断他。他素来不是莽撞的人,今日这样置她难堪,意欲何为?
白敞一笑:“老夫人还不知道吧,那日堂前哭灵,后院书房里,长公主殿下——也就是你的儿媳妇,霍平霜的新寡,正对着咱家宽衣解带——”
他心中万事翻涌,既酸又恨。
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妇人为了一己所愿,是什么都能豁得出去的。昔日她肯在他面前委曲求全,今日眼见收不拢他、除不掉他,自然也能一脚踢开。
“你休得胡言乱语、坏我名节!”栾和君赶忙上前扶住面色铁青的霍老夫人,对白敞恨道,“本宫声名狼藉,于厂督究竟何益?”
“名节?”白敞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朗声笑起来,他的目光摄住栾和君,像钉子一样尖利,“殿下的名节是怎么坏的,你我都清楚。有些事情,不是殿下想抹净就能抹净的。”
“放肆,放肆!”霍老夫人终于重重地拍着桌子,“这里是霍家的地方,轮不到你来教训人,滚,滚出去!”
白敞并不以她为意,他最后盯了栾和君一眼,拂袖而去。
栾和君心跳如擂鼓,几乎被他气出眼泪来,一时也顾不上去料理他,先跪在了霍老夫人脚边:“婆母,我——”
“殿下,”霍老夫人静默片刻,疲惫地深叹了一口气,“快起来,你是摄政长公主,不当如此。”
栾和君不肯起。
霍老夫人俯身将她拉起来,哀声道:“这些年你是怎么一步步捱过来,多少苦楚不得已,我都知道。只是,殿下,你毕竟是我霍家入了族谱的女子,是平霜的元妻。平素也就罢了,可是今日这一场……”
她抬起手来,颤颤地指向霍平霜的灵位:“你叫平霜他,你叫他如何——”
栾和君无言以对。白敞今日冷嘲热讽,句句如刀剜心。
想夫妻间敬爱和乐之一场空,想于父母膝下承欢之不可得,昔日闺中所念,点点滴滴皆为泡影。她与霍平霜相处的时日早已成为遥远的回忆,就连与白敞在江南的江上田间度过的那些妩媚春
日,在长乐宫中不问冬春的厮缠长夜,也都缥缈如梦起来。
只有权力,权力是她的慰藉。经纬乾坤、□□保民是她的责任,也使她满足。却又由此把她和白敞隔开。
她想要宽纵恩宠他,以此把他捧上高处众矢之的,再集众人之力杀之。演来演去,却演得自己几乎动心动情。好容易下定决心抽身撤步,不再纠缠,政事上再图他法——又谁料,谁料他偏偏要追过来,不肯放手。
这出身尊贵的栾氏女子和那一步步爬到高位的权宦太像,都不肯低眉折腰依附对方,所以像到几乎难以相容。
栾和君垂首站在霍平霜的灵位前,鸦黑的羽睫抖了抖,滚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