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缺大德
唐仲自认为不是一个有胸襟的人,没办法对曾经摆过自己一道的人宽宏大度。
无论是对势利眼的表叔陈元宝,还是险些遭其毒手,现在龟缩起来练忍术的城门卫老张,他都还记着仇呢!
有道是宰相肚里才能撑船,他这个小小城门卫,只从曾经的苦日子里,学会要恩怨分明。
相较他们,高家父子,顾家母女,还有何伯,才是他应该珍视爱护的人。
今日城门下是赵力和他一起值守,左右眼下进出城门没什么人,搞定了广告位招商会后,想来近日应该没什么要紧的事。
趁怀里的银子还热乎,唐仲准备去给顾大婶母女和何伯,置办些东西。
将头盔摘下来用缨枪顶着,在一并藏进城门后的缝隙,唐仲过去拍了把赵力的肩膀:“我有点私事要办,若是有人问起,就说……”
“就说你有三急!”
他惯用的溜号子借口,赵力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了。
“去吧,只要城门口有人,胡头儿不会说什么的。你回来之前,我一直守着就是了。”
“好兄弟,够意思!”
唐仲学着胡头儿和戚捕头打招呼方式,拿肩头跟赵力来了个对撞,这才大步流星地走出城门通道。
赵力抿着嘴唇,一直没吭声,直到看着唐仲慢慢走远,才吃痛地伸手揉肩膀。
臭小子!身子骨越来越壮实了!
……
穿过人民广场,转过数条小巷,走了约摸半盏茶的功夫,终于来到一处嘈杂的所在。
刺鼻又醒脑的气味,让人不用问路,都能顺利找过来。
这里是东城菜市场的牲畜区,六子曾说起过,福兴酒楼的黑骡车就是在此地买的。
想着何伯每日都要挑柴去铁匠铺,唐仲便准备买辆骡车或是驴车给他。这样,以后还能经常买东西捎给顾大嫂一家,一举两得。
穿过外头数排堆着鸡鸭笼子的地摊,里面是一排低矮的窝棚。
棚子前面围了木板,勉强住人,后头横着木棍,用来拦牲口。
唐仲溜达了一圈,很快就看中了一头个头高大的灰驴,过去找老板谈价。
“还是差爷识货,我这驴子出息着呢,不管推磨还是拉车,都是一把好手!也不跟您多要价,四两银子就成!”
“开什么玩笑!四两银子?!”
福兴酒楼的黑骡子才二两呢!
唐仲只觉得被宰了,扭头便走。
但在问过其他几家驴子和骡马的价格后,他还是老老实实折返了回来。
老板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一直站在原地等着,一步都懒得挪。
“我说什么来着?真没乱喊价吧!最近的行情就这样!您不知道,最近沿海正闹倭寇呢,好些地方的驴子和马匹,都被征调运粮草去了。市场上能卖的驴子少了,价钱自然翻了翻!”
清江县并非靠海的城镇,顺着清江乘船去海边的闽州府,还得花上三日功夫。
况且,闽州也不是什么富庶地方,从来没听说有倭寇来过。
故而每回若不是个别商品的价格暴涨,清江县的百姓几乎感受不到倭乱带来的后果。
“饶半贯吧,四两确实太贵了些。”
“哎呀我的差爷,真的没法子了!实话跟您说吧,栏里的几头驴子,都是年前进的货,所以才卖四两银子。您不知道,这些天永宁府那些个从外地赶来的灰驴,品相一般的都得卖到六两。看行情,驴价可还得涨呢!”
也罢,贵点就贵点吧,只要听话好用就行。
“四两就四两吧,再搭个板车,之后还得麻烦你把驴车赶到乡里去。总共就算五两银子吧,怎么样?”
“行!只要差爷以后多带朋友过来照顾生意,我这回就吃些亏吧!”
交易谈妥,唐仲又去隔壁菜市场买了好几袋大米精面,以及各式蔬果,满满当当堆了一车。
仔细跟驴车老板交代了何伯和顾大婶的住处后,唐仲这才爽快地付了银子,回东城门继续当班。
何伯和顾大婶,一直以来对他们兄妹四个都照顾有加,唐仲始终想要报答一二。
之前直接送银子,被两人原原本本地还了回来,现下的驴车和米面,都托人送到家门口,应该没法子拒绝了吧!
唐仲这一趟下来花了不少银子,心里却实打实高兴。
连看到广场边正迎面朝他走来的赵力时,脸上的笑意都没散去。
“怎么,还专程上前来迎我啊?”
“迎你娘个头!见你回来了,老子口渴得紧,去茶摊上喝一碗!”
说着,赵力又指了指后头,“对了,你表叔在城门口等了好久,说有家事跟你商量,快去吧!”
犹如艳阳高照的晴日里,突然刮起北风,唐仲这厢刚开出的心花,瞬间被吹落成一地红泥。
当真是阴魂不散!
目光穿过赵力的肩头朝前看去,城门通道口,挺着肚尖的中年男人已经等在那里,嘴边的八字胡随风飘动,活脱脱一条刚上岸的鲶鱼。
“小仲,你回来啦?”
看到唐仲过来,陈元宝和王九立即上前来。两人的目光交织成网,热切地打在唐仲脸上,像黏了蜘蛛丝般难受。
他不做理睬,冷着脸径直走过,从城门后取回头盔和缨枪,转身一看,两块狗皮膏药果然又贴了上来。
“到底想怎么样?不都跟你们说清楚了,想要走后门找林知县去!”
“别急嘛小仲,今日过来找你,不是为了广告位的事。”
陈元宝脸上带着几分晦暗不明的笑意,看得唐仲心里犹如猫抓。
“我说过,咱们是亲戚,多多来往互相帮衬是应该的。跟你说实话吧,高家父子走后,我那个棺材铺的生意大不如从前,就连老主顾都流失了不少。小仲呀,与其帮外人赚钱,倒不如帮表叔的生意想想法子!”
“我能想什么法子,你应该去跟县衙大牢的段牢头打好关系才是,每年牢里可要抬出来不少人!”
见唐仲扯起幌子打起太极,陈元宝索性也不绕弯子了。
“听说,高家沾了你的光,不但自立门户,还将桌椅都销到其他州府去了。小仲,看不出你还挺有生意头脑嘛!”
突然提起高家父子,是唐仲没有想到的,但他面上仍旧装出一副不知所谓的形容。
“你说住在青石巷的高家?不过是住得近的邻居而已,能沾什么光?”
陈元宝脸上浮起一丝得意,上前几步直接来到唐仲身侧。
鲶鱼胡须微微摆动,带出句直戳他心窝子的话:
“表侄子,我若是一会儿去县衙,跟他们说你身为官差,却与人合伙经商,你觉得林知县会不会信?”
唐仲心中犹如打过一声旱雷。
姓陈的怎么会知道?!
惊诧之余,他面上仍旧勉力绷着,故作轻松道:
“好啊?你去试试不就知道了?不过既然你说我们是亲戚,那我还得提前嘱咐你几句。民告官杖三十,你告我这个官差嘛,就算折中也得先挨十五水火棍。只要你身板结实,尽管去试。”
伙计王九被唐仲的话唬到,在后头扯了扯陈掌柜的胳膊肘。
不过今天的陈元宝,明显是有备而来,不像昨天几句话就能打发走的。
他甩了甩胳膊,示意王九别碍事,似笑非笑道:“贤侄不必担心,我会在诉状上写清楚,状告高家父子唆使官差经商。想来高家父子若真是无辜的,林知县自会查清楚。”
还当真是个认钱不认人的主!
高家父子怎么说也为他挣了十来年的银子,现在竟然不厚道地背后捅刀!
唐仲只觉得上辈子缺了大德,现世才会被姓陈的盯上。
“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陈元宝颇为自得地顺了顺右手边的八字胡:“我知道,小仲的脑子一向灵光。那就有劳你设计出几样好卖的物什,让表叔我不再为生意发愁就是了。”
唐仲咬了咬牙,违心应下:“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来城楼下拿图纸。”
“好,那就有劳贤侄了!”
一连两天,唐仲都无心其他事物,一门心思想着怎么过眼前这关。
如若遵从自己的想法,跟陈元宝死磕到底,那么高家父子和他自己,势必吃不了兜着走。
依着林知县和三班捕快们一贯的脾性,定是二话不说,先把人关到牢里压榨一番。
只怕他们三个人的身子骨,以及各自攒下的家底,都撑不了多久。
如若听从陈元宝的摆布,设计出能为他赚钱的东西来,眼下的难关倒是过了,但如此明摆着被人算计,他又怎么甘心?
况且,像姓陈的这般贪得无厌,尝到了一次甜头,势必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难道,自己要任凭被他一直拿捏下去吗?
伤脑筋!实在是伤脑筋!
“喂!喂!”
赵力的声音在耳边有如响锣。
“干嘛!”唐仲后知后觉地捂上耳朵,再晚上一步,只怕要耳鸣了。
“赶紧下去啊!胡头儿在城楼下喊呢!没听见啊?”
唐仲这才完全回过神来,今日老张休沐,该他和赵力值守城门。借着上楼喝水的功夫,唐仲一直全神贯注想着事情,没注意已经在城楼上待了许久。
应该是胡头儿回来发现城门口没人,正在楼下骂娘吧!
“怎么不早点喊我!”
“嘿!我就不能也偷回懒?”
两个城门卫匆匆带上头盔,快步跑下城楼。
城门正中,此时正停着两辆高篷马车。唐仲认得,停在前头的,正是前几日林知县亲自迎接的那一辆。
两辆马车后头,还跟着数匹高头大马,一水儿家丁打扮的汉子坐在马上,显得颇有气派。
“其他人先去外头等着吧,堵在这里实在不像话。”
说话的正是杨瑀。
一声令下,只听得清脆的马蹄声嗒哒作响,除了杨瑀身侧的紫篷马车,其余骏马车驾都齐刷刷驶出城门。
见唐仲正从楼梯上下来,胡头儿赶紧跟他使眼色,示意要小心说话。他实在搞不懂,怎么大名鼎鼎的杨家公子,临行前点名要见一个城门卫?
不过听说这位杨家公子来头不小,连知府大人都相当重视,想来若是能攀上些关系,说不定对日后升迁有所裨益。
想到这里,胡头儿便自觉往杨瑀身前凑了凑,指着正走上前来的唐仲道:“杨公子,这位便是唐仲。”
“我知道,想必胡大人还有公事要忙,在下就不打扰了。”
胡头儿吃了个软钉子,只好老老实实走开,跟赵力一起远远守着。
唐仲偏头看了眼等在城外的马队:“杨公子这是要走了吗?”
“正是,特地来东城门跟你辞行。”
说着,杨瑀转身拉开身后马车的帷帘,同小厮一并,将车中的齐安柏扶出来。
大病初愈的齐安柏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脸色仍旧有些苍白。
唐仲当时见识过齐公子被病痛折磨的憔悴模样,看他下车来,连忙劝阻:“城门口风大,有什么事情马车上说就好了。”
杨瑀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齐安柏身上。
“他非说要向褚大夫和你亲自道谢才行,我拗不过。”
“救命之恩,自然是要道谢的。”齐安柏双脚刚在地上站稳,便已拱手躬身,朝唐仲恭恭敬敬拜上一礼。
唐仲受宠若惊,一面回礼一面连称客气。
“若不是唐大人当日赶来大颐门,让人请来了褚大夫,只怕在下早已被庸医所误,如今更不知魂飞何处了。”
唐仲还是第一回被叫做大人,有些不适应,对于齐公子的感激之意,更是觉得受之有愧。
毕竟当日他是为了救福兴酒楼,才去大颐门找杨瑀帮忙。
救人的是褚大夫,他充其量就是个报信的。
“齐公子言重了,当日在下不过是举手之劳,救命之恩实在不敢当。”
“我说有恩就有恩!”说着,齐公子从腰上解下一枚玉佩,伸手递过来。
“我们今日就要回去,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到唐大人,这枚玉佩,还望收下。”
唐仲哪还好意思收贵重礼物,连连摆手不肯接。
杨瑀担心齐安柏在外面太久受了凉,不顾唐仲拒绝,将玉佩直接塞到他手上。
“收着吧,你是拗不过他的。安柏的叔父是做漕运的,跟好些码头都有交情。若是遇上为难的事,就拿着齐家的玉佩去码头,不论出钱还是出力,码头上都会卖齐家个面子!”
竟有这样的好事?
唐仲眸色一亮,道谢之后,立即将刻有齐字纹样的玉佩收好。
杨瑀不放心,催促着小厮将齐安柏扶回马车,自己则将唐仲拉到一边。
“你在大颐门曾对我说,往福兴酒楼饭菜中下毒,是品雅居的主意,此话可当真?”
唐仲点头,想到林知县只处置了伙计常满,品雅居掌柜却毫发无伤,不觉愤慨道:“我不清楚吴掌柜是何底细,居然能让知县大人从中包庇,或许收受了钱财,或许没那么简单。”
杨瑀眸色微沉,透出几分渗人的狠意,脱口而出的话不像是讲给唐仲,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不论是何原因,只要找到流放的常满,就能查出线索。谋害安柏的凶手,我绝不放过!”
翌日,本该轮到赵力休沐,唐仲好说歹说跟他调了假,又专程回家换了一套干净衣衫,从西城门出城,朝码头走去。
原本从东城门到码头,步行不过才一盏茶的功夫,但绕道西城门,就要生生多走出四里路。
来往清江县的商旅,大多走的是官道,而码头上停靠的商船始终不多。
比如眼下,码头上一艘货船都没看见,只有五六艘乌篷渔船,系着长长的纤绳随波摇晃。
江边的渔民,习惯在夜里下网,等到第二天清早收网。最新鲜的河鲜,往往在刚开城门时,就被城中的大酒楼抢购一空。
眼下已是日上三竿,码头上的生意落幕,渔民们也早早将渔网晒在两边的围栏上,一个个赤着脚躺在船里睡回笼觉。
唐仲走上码头,看看手里的玉佩,又看看围绕在码头一圈的赤脚板,不禁开始琢磨,是不是齐公子把清江码头想得太高级了?
齐家在外地,混的是漕帮,但在小小的清江县,河边的只有渔帮。
出钱出力?只怕都悬。
咳咳,唐仲清了清嗓子:“请问,可有认识做漕帮齐家的?”
呼噜~呼噜~
唐仲深吸一口气,拔高了调门:“我是漕帮齐家的朋友,需要有人帮把手!”
呼噜~呼噜~
嘿!他就不信,今天还把人喊不醒了!
唐仲索性抬出吃奶的力气,几乎是撑着嗓门在吼:“齐家……”
不料这回他刚开口,就被人伸手从后塞了半块馒头到口中,生生堵住了全部的声音。
“小点声!该听见的早听见了,别打扰人睡觉!”
唐仲回过头,只看见身后正站着个精干的小老头,胳膊和腿上都扎着绑带,精神头十足。
不过,这人身上衣裳的材质,看上去与普通人的没多少分别,真的是个能出钱又能出力的帮手?
小老头塞进最后一口馒头,抖落抖落身上的馒头屑,将手在唐仲身前一摊:
“玉佩!”
“是,这里!”
唐仲乖乖将玉佩双手奉上,一脸期待。
小老头将玉佩拿在手里仔细验看一番,又对着唐仲上上下下打量。
片刻后,只见他从背后摸出把狭长的匕首,平静开口:
“说,要我帮你捅谁?”
唐仲双目圆瞪,藏在袖里的双手早已缩成一团……